《万物生》难梦夜音

11、——第九章

　　“对面……怎么了吗？”

　　察觉到加隆的脸色变得很奇怪，艾欧里亚忍不住问出了口，加隆却没再说什么，反而动作利落地卸下了耳麦，给艾欧里亚戴上。

　　“快听。”加隆说。

　　不知道加隆想要做什么，但艾欧里亚还是点了点头，他戴好耳机，认真地听着。

　　艾俄洛斯刚刚说的话早就飘散在了风里，此刻耳麦那边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然而，就在一片短暂的寂静之后，似乎那边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就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

　　衣物摩挲之间，艾欧里亚隐约听见撒加慌张失措的嗓音。

　　“艾俄……？艾俄洛斯？”

　　GBTS总部的中央控制室内，艾俄洛斯的身体终于不受控制的倒下，而后赶到的撒加则手忙脚乱地抱住他，耳麦被摔在地上，跌跌撞撞地滚落到了控制台的一角。

　　撒加的声音为何会从那边传来？艾欧里亚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抬眸看了眼加隆，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跳的飞快。

　　“对不起……”

　　撒加轻声地道歉，然后是另一道嗓音问他艾欧里亚去了哪里，那声音很微弱，可艾欧里亚却在耳麦里听得十分清楚。

　　两个人的对话中夹杂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直到听完那一切，听见撒加对艾俄洛斯说的告白，艾欧里亚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你和他本有机会见面，是我亲手破坏了这一切。”

　　在那之后，撒加这样自言自语。

　　加隆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看着艾欧里亚脸上的表情先是由疑惑转为茫然，接着变为难以置信，然后是吃惊，愤怒……在所有那些表情过后，直到此刻，艾欧里亚彻底平静了下来，但眼眶早已变得通红。

　　他脸上的神态则是知晓了一切的了然之色。

　　加隆没有说话，但大概也能猜到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直到那边彻底失去声音，艾欧里亚才摘掉耳机，随手扔在一边。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加隆，染红的眸底闪烁着难以掩盖的恨意。

　　这个表情告诉加隆，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

　　此刻艾欧里亚在等一个解释。而加隆也显然明白这一点。

　　“你听我说。”

　　加隆向前一步，似乎想抓住他的手，却被艾欧里亚立刻躲开。

　　他的视线里夹杂着明显的敌意和疏离，这让加隆觉得难受。

　　“别碰我！”他低吼。

　　“别再往后了，你就要掉下去了！”

　　加隆皱眉喊。艾欧里亚回头看了一眼汹涌的海浪，却仍然选择了站在离加隆最远的地方。

　　“你现在说，加隆，在你说完我都会好好听着。”艾欧里亚刻意抑制着自己颤抖的声线。

　　加隆看着他，犹豫许久，终于将隐瞒已久的真相和盘托出。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但为了彻底解决你的所有困惑，我现在重新再说一遍，艾欧里亚，你听好：杀了你哥哥的人，是撒加，而创造利维坦的人，是我。就算要恨谁，也请你把对象搞清楚。”

　　“杀一个人和杀几千个人，又能有什么区别？”艾欧里亚悲凉地看着他：“他们也有家庭，也有父母，甚至弟兄和孩子，他们每一个人都值得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却都因为你的野心而变成了可怜的牺牲品……你就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他们的生与死吗？”

　　面对质问，加隆却突兀地笑了，他哼了一声，视线却像是闪躲般看向了别处。

　　“家庭？友情？……抱歉，我从来没有过这些，恕我无法理解。”

　　“这就是你残害无辜之人的理由？”

　　看着他满不在乎地为自己开脱，艾欧里亚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月夜下他的眼中有清晰可见的恨意和泪水。

　　“我没有残害他们，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就该拿这么多人的性命陪葬吗？”

　　加隆这下没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远处的夜幕，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但却明显底气不足。

　　“……据我所知，撒加他，也有着难言之隐……”

　　无法想象他到现在还替对方开脱，艾欧里亚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艰难地开口：“所以呢？你要我原谅他？”

　　“我没有让你原谅他，也没有让你原谅我。我只是在向你揭露我的所有罪行。”话已至此，加隆终于肯回过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艾欧里亚，事已至此，既然已酿成大祸，我就没什么好辩驳的。如果继续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我一点也不会介意。我现在就在这里，所以有什么想报复的尽管冲我来，我不会闪，也不会躲，我就老老实实地站着，打还是骂都没关系。”

　　艾欧里亚抿着嘴，眼眶通红地站在原地。

　　加隆看着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看着他眼眶里噙满泪水，看着他紧紧把拳头攥紧，复又松开，再次攥紧，然后松开。反反复复，来回数次。他泛白的指尖让加隆头一次有了深刻的负罪感。

　　“叛徒，”艾欧里亚开口，他眼眶深红，嗓音哽咽，“都不值得被原谅。”

　　加隆笑了一声，“也是。我早该知道的，你那么正义凛然，怎么会容忍身边发生这样的事。”

　　“你该为自己的野心赎罪。”

　　“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当然谁都会。”

　　加隆还在嘴硬，看着他，艾欧里亚红着眼睛笑了，湿润的海风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你根本就没有悔过吧，加隆。你一直都很狂妄。包括对那些无辜之人犯下的罪孽也是如此。”

　　加隆的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痕，他毫不掩饰地大方承认，可眼眶却是湿润的。

　　“是啊，我很狂妄，我从没有反驳过这一点。可就算带罪之身也好，我加隆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放手的道理……！”

　　就在两个人对话的空档，突然间整艘船开始止不住地剧烈摇晃。

　　船舷侧面打过来一波波汹涌的海浪，两个人都猝不及防地踉跄了数步，眼看着艾欧里亚就要跌落下去，加隆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拽进怀里。

　　胸口传来骨头撞击的钝痛，艾欧里亚吃痛地皱起眉头，发现自己被抱住之后，挣扎着要退开，加隆却毫不示弱地将人牢牢抱在怀里，用尽了几乎最大的力气。

　　艾欧里亚急促地喘息，通红的眼眸在一片模糊之后终于流下泪水。他紧紧地揪着加隆的衣服，每一个反抗的动作都带着刺骨的恨意。

　　废了好大力气才将怀里的家伙制服，加隆得以和他紧紧相拥。在艾欧里亚看不见的地方，那双蓝瞳第一次出现了动摇的神色。

　　海浪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涌上来，冰凉的海水打湿了两个人的衣服，从头到尾浇的彻底，加隆用手掌挡在艾欧里亚的发顶，似乎想替他隔开一些海水。

　　“对于利维坦，对于真相，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对吗？”

　　艾欧里亚忽然这么开口问他。

　　话音落下，加隆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双唇却紧紧抿在一起，并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打算。

　　但这样的反应无疑泄露了事实。

　　艾欧里亚却突然觉得心里某处空落落的，好像曾经因为哥哥的离开而有所缺失的伤口，突然之间变得更痛了。

　　“加隆……你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

　　艾欧里亚一把推开他，后退数步，直到站在加隆伸手无法触及到的位置。

　　“如果没有你，几百万的平民本可以安然度日；如果没有你，纱织小姐不必被泡在培养液里受尽折磨；如果没有你，艾俄洛斯也不会死，他更大不必忍受这么多年的谩骂和唾弃。”

　　艾欧里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眸像染上了血色，哽咽着说，“十三年来，无论我怎样被人欺负、受尽侮辱……我都无所谓，我从不觉得后悔——可你不能伤害他，伤害我哥哥，因为他是我一生的骄傲。”

　　艾欧里亚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他的整排后牙槽都咬合在一起，看得出来非常用力，温热的泪水顺着下巴一颗颗滴落下来。

　　“……我恨你，加隆。”

　　刚刚还燃有些微辉光的蓝眸霎时黯淡下来，仿佛最后一点火焰也被彻底浇熄。

　　那一瞬间，加隆忽然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遥远。以前他伸出手就能碰到的人，从今以后却再也无法触摸到了。

　　“如今你终于长大了。”

　　加隆沙哑着嗓音说。看着这样的狮子座，加隆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但随之而来，胸口却浮上一层更为清晰的痛感。

　　“那个曾经拽着我的衣角追问我哥哥去了哪里的狮子，如今总算长大了。”

　　“现在的你是万人敬仰的英雄了，会有无数人崇拜你，敬仰你……爱戴你，拥护你，你终于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对吗。”

　　加隆红着眼眶，静静地问他。

　　艾欧里亚别过脸没有看他。

　　“……我知道，我犯下的罪行，用一辈子也还不清，”沉默良久，加隆低沉沙哑的嗓音从对面传来。

　　加隆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我要回到GBTS总部里造出血清，给还在瘟疫中挣扎求生的人们带去希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除此之外，任何多余的道歉和认错都显得苍白，我不说，并不是因为我不明白，因为事已至此，无论说多少遍对不起都没有用，所有多愁善感的情绪都只会拖后腿。艾欧里亚，我希望你至少能理解这一点。”

　　“也许正如你所说，我是个狂妄自大又谎话连篇的男人，多少无辜之人因我而死，我就算再混蛋也不可能毫无感触，但心里上的愧疚别人总归是看不到的，何必装出来一副自我折磨的样子，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要想真正地赎罪，就必须要明明白白地做出事情来。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对你道歉，但前提是我们必须要活着从这里出去。“

　　“你懂了吗？艾欧里亚？”

　　最后，加隆这样问他。

　　对面的艾欧里亚没有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听那哽咽的嗓音，他应该是哭了。

　　加隆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仿佛心跳都已在那个瞬间静止。

　　就在这时，艾欧里亚的身体却忽然左右晃了一下，身体像是不受控制，差点就这样倒在地上。幸好他及时扶住身后的栏杆，才勉强撑起了上半身。

　　“艾欧里亚？你怎么了？”加隆被他吓了一跳。想跑过去的动作却被对方伸手阻止。

　　紧接着，艾欧里亚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伴随着艰难地喘息声，有鲜血顺着嘴边滑落下来。

　　“咳咳……！咳咳、咳！唔咳咳！……！”

　　等艾欧里亚强撑着重新站起身后，加隆却怔在了原地。

　　那双橄榄绿般的碧眸此刻已经染成了一片血色，不仅如此，艾欧里亚原本苍白的脸上甚至开始出现青色的脉络，皮肤下的血管也口大了数倍。

　　这些都预示着一个明显的事实。

　　看着加隆近乎失神的表情，艾欧里亚也仿佛意料到了什么，但相比起加隆，他却完全没有慌乱。艾欧里亚冷静地伸手拨开衣袖，果然发现胳膊上的针孔处已经出现口口，从注射孔开始向手臂四周扩口，此时此刻，病毒大概已经蔓口至全身了。

　　“……”

　　看完后，艾欧里亚确认般地放下了手臂。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加隆。

　　对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在接受什么审判一般，等着他先开口说话。然而艾欧里亚却没有生气或是愤怒……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此刻的狮子座异常的平静。

　　就好像早已对现在这样的结果有所预估，等到事实真的发生之后，反而放下了悬空的心。

　　也许是因为胳膊上异变的部位很痛，所以艾欧里亚连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柔。

　　“我曾经无法理解为什么哥哥当初会义无反顾地离我而去。”

　　“那时我问他，我是不是你可以放弃的一边？艾俄洛斯没有回答我。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艾欧里亚站在甲板对面，用低低的嗓音说着。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错。”

　　“他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因为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做出和他相同的选择。”

　　泪水从艾欧里亚的脸上静静地流了下来。

　　游轮之下，墨蓝的海洋波涛汹涌，浪花不断拍打着船身，空中腾起飞溅的白沫。

　　明明和海浪的声音比起来，他的说话声显得很微不足道，可那个时候加隆却偏偏将他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很真切。

　　“我一直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他的温柔，他的荣誉，他曾经得到过而又失去的东西，我都会一点一滴地替他捡回来。为了这些，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牺牲一切。”

　　他失神般地望着加隆，瞳眸里盛满了细碎的水光。

　　“加隆，我没有在哥哥那里得到的答案，你会给我的，对吗？”

　　“什么……？”

　　“原来我也是你再三考虑后，可以抛弃的一边，对吗？”

　　泪水顺着那张苍白的脸颊滑落，艾欧里亚看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火光也逐渐熄灭。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副模样，此刻的加隆显得前所未有的慌乱。

　　此刻的艾欧里亚已经开始站不稳了，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深深地喘息着，胸腔用力地上下起伏，好像连呼吸都受到遏制一样。

　　原本船上的畸形已经完全消失，但因为进化出了最后一只，那道本来已经开启的、通往外界的门，就在此刻又重新缓缓地关闭了。

　　救援船上的人顿时慌乱起来——原本秩序井然的逃生开始失去控制，察觉了那道光门在闭合，很多人拼了命地想要从出口处挤出去，甚至不惜为此动用武力和枪械。

　　冲天的火光和爆炸声在救援船上响起，这吸引了还留在利维坦上两个人的注意。

　　艾欧里亚立刻回头看了一眼，顿时紧紧地皱起眉头，眼里明显都是泪水。

　　“因为我吗……”他微颤着声音说，语气中尽是满溢的自责：“因为我，他们没法活着离开这里吗……？”

　　“不是的！”

　　加隆反应过来，喊住他：“这都与你无关！别做傻事，等我过去！别动，艾欧里亚别动！”

　　此刻，船身突然开始剧烈的摇晃。艾欧里亚则根本没有站稳的打算，整个人顺势从船舷边跌落了下去。

　　“艾欧里亚！”

　　加隆只觉得眼前一花，对面的人就立刻消失无踪。

　　他震惊地睁大双眼，大脑还来不及消化这个事实。

　　因为海浪一波波地打上来，离他太远的加隆根本看不清楚当时的状况，说不定艾欧里亚的离开根本与海浪无关，是他主动跳下去的也未可知。

　　但不论如何，绝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开——这么想着，加隆迅速冲到船边，匆忙扑倒，却只来得及勉强抓住他的手指。

　　这样的力度很明显是不够的，艾欧里亚眼看着就要掉下去，加隆立刻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拽住了他。但因为没有其他物体借力，加隆整个人也快被拉下海中。

　　再这样下去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要掉进海里，似乎已经预知了这样的结果，艾欧里亚皱眉，向他开口：“加隆，把手松开，再这样我们都要掉下去。”

　　“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这样做。“加隆的眼睛深深地红了一圈。

　　此时此刻，艾欧里亚又重重地咳了几声，渐渐地，他明显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流逝，他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变化了。

　　血液咽不下去只能顺着嘴巴流出来，呛到了喉咙结果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海浪翻腾着发出咆哮，它重重地掀起一波海浪，砸在艾欧里亚的身上，连带着加隆又滑出去了几分，此刻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在之外。

　　“蠢狮子……别松手啊……！”

　　听到加隆艰难地声音，被吊在半空中的艾欧里亚抬起头来，双眸却像融化一般湿润着。

　　他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了，那眼神让加隆无法忘记。

　　“加隆，你就当作是成全我的愿望好了，让我做一个英雄，让我离他更近一点，好不好。”

　　加隆紧紧咬着牙，吃力地拽着他的胳膊，仍旧不肯松手，“你以为做英雄会很轻松吗，你真是个笨蛋……！”

　　艾欧里亚顿感意外地望着加隆的脸，盛在眼眶里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掉落得更快了。

　　加隆能感觉到艾欧里亚似乎已经做好了牺牲的打算，他已经没有像之前那样回握住自己的手了，可加隆仍然不愿放弃，他紧紧抓着对方，咬牙拼尽了全力。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甚至不该渴求你的目光会落在我的身上，但是只要有一丝挽回的希望，我加隆就绝不会放手。”

　　……之后很多年，加隆曾反复确认，那几十秒里自己的确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由于游轮的崩坏和汹涌的巨浪，让他没办法好好握住那只被海水打湿的手掌。

　　掌心的温度在一点，一点的滑落。

　　艾欧里亚的身体垂直下落，而他却一点都不畏惧。可正是这副平静面对死亡的姿态反而让加隆觉得更加难以承受，就好像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计划要活着回去一样。

　　“我只不过要死了而已，你又何必这么执着。”艾欧里亚轻声说。

　　加隆的眼睛深深地红了：“我非要你亲眼看着我赎完罪过不可，艾欧里亚，我非要你亲眼见到哥哥不可——在做完这一切之前，谁也不能让你死，哪怕是神也不行！你听明白了吗？”

　　艾欧里亚却只是悲伤地望着他，眼神里有着难以形容的颜色，好像是悲伤，又好像是释然。

　　“你一定会赎清罪过的，加隆。”

　　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最后，艾欧里亚浅浅地笑了，他的口型是这样说的。

　　加隆眼眶通红几近窒息，还来不及回他一句，手心就在骤然间失去所有的重量，指尖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可是眼前的人分明越来越远。

　　“艾欧里亚！——”

　　口中下意识叫出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他重新带回到自己身边。可这都是徒劳。

　　所有妄图永恒的东西都是徒劳。

　　在艾欧里亚跌入洋心的那一刹那，恍惚间，加隆仿佛重新回到了别墅。

　　狮子座十岁的生日那天，一个星光漫天的夜，两个人坐在别墅后的山坡上乘凉。

　　“爱情？”

　　一个故事讲到最后，艾欧里亚忍不住轻声开口。

　　他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爱情？爱情是什么呢？”

　　艾欧里亚显然对这个陌生的词语来了兴趣，他抱着膝盖，抬头望着天空，眼瞳里溢满了憧憬。

　　那个他还没有接触的世界深深地吸引着他。

　　坐在旁边的加隆平淡地朝他看去一眼。

　　“爱情，不过就是大脑皮层在多巴胺刺激下进行的一系列反射活动罢了。”加隆说，语调满是不屑。

　　“也许不止爱情，这世界上的爱都一如既往地飘渺无常，比起那些，倒不如把握住更加实在的东西。”比如权利，比如地位。

　　当然，这后半句加隆并没有对他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呢喃。

　　“是么……”

　　艾欧里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么，我也会有爱情吗？我也会爱上别人，然后会有别人来爱我？”

　　“这样的爱，会和哥哥曾经给我的一样吗？还是完全不同呢？”

　　艾欧里亚自言自语地说着，稚嫩的脸庞染着浅浅的迷惑，却又夹杂着向往。

　　加隆看了他一眼，视线淡漠。

　　你也许会爱上别人，但是不会有人来爱你。加隆想。

　　你的身份如此特殊，除了奉命对你进行监视的我，根本不会有别人来接近你。

　　更没有人会爱你，一个叛徒的弟弟。

　　噗通一声，伴随着谁的身体落入海水的声音，所有痛苦的记忆宛如潮水般轰然间全部褪去——能抓住的、抓不住的、美好的、不美好的……都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加隆喊着艾欧里亚的名字惊醒，喘着气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保守估计还需要十四个小时……呃，已经醒了。”

　　“下去吧。”撒加抬手示意，记录员在鞠躬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加隆心有余悸地环视着周围，发现一切熟悉而陌生。前一秒他还在风雨飘摇的游轮之上，为何下一秒就来到了撒加的实验室？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身边传来撒加的声音，加隆抬眼看去，讶异地发现兄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似乎已经在他身边守候了许久。

　　“撒加，你……”

　　“三个月。”

　　“什么？”

　　“自你进利维坦之后，已经三个月了。你昏睡了整整三个月，加隆。”

　　加隆茫然地低下头，伸出双手看着掌心的纹路，模糊地接受着这个事实。

　　已经三个月了吗？可这对他来说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应该说，从与艾欧里亚重逢开始，时间的齿轮似乎就宛如发疯一般飞速地滚动着，他还来不及找到命运隐藏的暂停键，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撒加说，游轮上的所有畸形被杀死之后，利维坦程序在最后关头彻底崩溃，米罗带领救援队救下了所有生还者，从时空裂缝中穿梭回了GBTS总部，而加隆则靠着撒加刚开始给他绑定的脱出程序逃离了这场灾难。

　　加隆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总觉得撒加似乎在用淡漠的语气刻意掩盖着某些残酷的事实。加隆听完这些陈述，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那他呢？”

　　撒加转过头，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之下那双蓝瞳平静无波：“……你做噩梦了，加隆。回去休息吧。”

　　这副表情让加隆就觉得不对劲。

　　“我问你艾欧里亚呢？还有艾俄洛斯？他们人呢？”加隆跃下床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撒加面前：“你说好要复活他的哥哥，别告诉我那件事就这么算了……！”

　　“他死了。“撒加突然说。

　　加隆愣在原地。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什么？“

　　“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撒加像是在陈述上个月的实验报告一样，语气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十三年前，艾俄洛斯因我而死，十三年后，艾欧里亚又因你而死。”

　　加隆艰难地理解着撒加口中说的话，脑海中却犹如巨浪在汹涌着呼啸。

　　“加隆，我都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终于全部想起来了。”撒加嗓音沙哑地低声呢喃。

　　十三年前。

　　撒加曾找艾俄洛斯回GBTS总部执行任务，那时院长史昂正在进行抗病毒血清的研究，一位名叫沙织的少女是此项课题中至关重要的研究对象。

　　她的血液里充满病毒抗体，有着非同一般的愈合能力，而且似乎还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生命长度，为了进行深入研究，少女被当作重点保护对象隔离起来。

　　撒加和艾俄洛斯被分配到的任务则是照顾沙织的日常起居，因为她年纪太小，不适合参与实验，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沙织被允许在十三岁那年才进行正式的研究，而在此之前，她可以作为一个普通人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活动范围也仅仅限于GBTS总部。

　　她的一生都将被囚禁在这个地方，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得知此事的艾俄洛斯觉得难以置信，但如果就这样武断地终止病毒血清的研究，人类只会在日俱加重的病毒折磨下不断削减，最后导致灭亡。

　　院长史昂因为年纪过大的原因无法再继续掌管GBTS总部，决定公布下一任院长人选，候选人名单里就有撒加和艾俄洛斯的名字。

　　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史昂轻轻划掉了撒加的名字，以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但命运的齿轮却在此刻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动。

　　睽违院长之位已久的加隆，在得知消息后，说服撒加动手。兄长难以置信又倍加震惊的听完加隆的计划，差点没揪着弟弟的脖子把他关进牢狱里反省。

　　结果第二日，就传出了艾俄洛斯窃走GBTS总部机密的重大事件，叛徒被当场杀掉，院长惋惜之际，只能将撒加调任到身边，让其暂任副院长之位。

　　自那以后，史昂就很少再过问院内的事情，因为身体抱恙，就将很多事情交给撒加来处理。GBTS总部的做事风格也在那一年里变了很多，有不少人对艾俄洛斯之死提出异议，甚至在会议上公然顶撞新任副院长，这些全都瞒不过撒加的眼睛。

　　所以之后，才有了那场让人心惊胆战的大清洗。

　　涉及数千人的死亡内幕，GBTS总部从上到下经历了一场血色换洗。由于当时史昂并不在场，因此之后这件事被当成最高机密封闭在办公室，一锁就锁了这么多年。现在想来，其实与撒加和加隆都脱不了干系。

　　只是在那之后，在艾俄洛斯的尸体被保存在孵育舱内没多久，撒加却生了一场大病，有人传言是精神不佳，也有人说是政务缠身。总而言之，撒加病了很久才痊愈，清醒过后却对之前发生的事全然忘记，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而史昂院长，也在大清洗过后病的不省人事。

　　很多年后，加隆才知道当时撒加的表现就叫做双重人格，邪恶人格犯下的滔天大罪，健全人格却对此毫不知情，但无论如何，这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杀人的凶手是撒加，而加隆对他说过的话则是造成这一切的导火索。

　　如今看来，要判断撒加的哪个人格才是实行这一切的罪人，已经无从谈起。总而言之罪孽已成既定事实，而加隆亦是这份野心的帮凶。

　　那之后，加隆没再过问这三个月以来GBTS总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史昂已经逝世，艾俄洛斯的身体则被保存在胶囊舱里，等待复活的那一日，而沙织小姐也已经离开。撒加如愿以偿地坐上了院长之位，他本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快乐。甚至经常彻夜难眠。

　　院长办公室里的那一盏灯，每每都是从深夜亮到清晨，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

　　和他一起失眠了的，还有新任的副院长加隆。

　　在加隆苏醒的那一日，大概掌握了GBTS总部目前的全部情况之后，撒加给他抛来了一串钥匙。

　　再生舱B62，去吧。

　　加隆伸手接住的同时，撒加给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没有犹豫地，加隆坐直梯上了顶楼。一路上，不少人对他鞠躬弯腰，恭敬地向加隆道‘副院长好’。

　　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在此刻发生了，可加隆却觉得恍如梦里。

　　这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可到底哪里变了呢？他说不上来。

　　利维坦上无辜之人鲜血淋漓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加隆觉得自己后半生恐怕都再也无法释怀。

　　来到再生间，偌大空荡的白色实验室里，整齐地排列着玻璃仓体，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冷。

　　看着里面浸泡着无数具被绷带缠绕住的身体，加隆讶异之余颇为震惊。

　　“这些是……？”他问。

　　旁边的看护人员向他解释：“回副院长，这些都是利维坦之乱后死亡的科研人员，撒加院长吩咐过，要将所有人集中起来，泡在胶囊仓里，等待使用血清复活。”

　　哪有那么多的血清。

　　加隆忍不住在心底冷冷嘲笑。

　　那样珍贵的东西，能短暂地复活一个人已经是极限，撒加何必自欺欺人，承诺给他们一个没有未来的明天。

　　根据撒加的指示，加隆调出了B62号舱体。

　　淡黄色的营养液里，艾欧里亚静静地躺在里面，白色的绷带缠满了他的身体，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右手腕上闪闪发亮。

　　那是加隆曾经给他的手表，没想到他保护的这么好。这么久过去了，手表竟然都没有褪色。

　　加隆将它从液体里拿出来，发现上面的指针还在转动。蓝金色的表盘纵使在液体里也没有被腐蚀掉，反而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柔软的光泽。

　　卸掉手表的时候容易得过分，加隆这才意识到，原来艾欧里亚的手腕明显比之前瘦了一圈。这是死亡后泡在营养液里的副作用。

　　也许再过不久，艾欧里亚的身体还会变得更瘦。

　　他的手指微微向内蜷缩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可掌心里分明空空如也。

　　加隆伸手过去，轻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掌，然后与他十指相扣，紧紧贴合。

　　而艾欧里亚破天荒地未曾反抗。

　　「你曾经拉过谁的手，牵过谁的衣角。

　　然后被谁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残忍的命运将你和他分离。」

　　躺在营养液里的艾欧里亚，嘴唇异常地苍白。他柔顺的棕金色发丝在水里上下飘动着，眼睛安静地闭起，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好看的阴影，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与其说他死了，倒不如说他陷入一场铺天盖地的梦境，但加隆救不了他。

　　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加隆握紧手表，坚硬的金属外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抚摸着艾欧里亚的脸颊，因为被营养液泡过，所以触感很光滑，带着异于常人的冰冷。

　　至此，他终于相信他已经离开。

　　只是他还难以忘掉他的笑容。

　　曾经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加隆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于艾欧里亚的记忆。

　　尘封已久的往事缓缓被揭开，那段伤痕累累的回忆，终于随着眼前人的睡颜，重新进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个夜晚。

　　撒加奉GBTS总部之命来找艾俄洛斯，两个人在客厅里交谈了很久。

　　艾欧里亚被艾俄洛斯关在小屋里不准出来，艾欧里亚只好偷偷将门打开，从缝隙里往外看。

　　撒加的表情很严肃，艾欧里亚隐约从他口中听到‘情况紧急’、‘GBTS总部’、‘重要机密’、‘需要你帮忙’……之类的字眼。

　　客厅的灯光昏暗，艾俄洛斯又是背对着房门坐的，所以艾欧里亚看不清哥哥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中就能感受到，艾俄洛斯同意了撒加的请求，两个人甚至决定当晚就出发。

　　撒加眉目担忧地道：“……总之情况紧急，而且因为研究内容涉及最高机密，院里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住处，所以一旦开始，这十几年里你可能都回不了家了……艾俄洛斯，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艾俄洛斯却回答的坚定有力，没有丝毫犹豫：“能得到院长的认可是我的荣幸，只要有需要，我随时都愿意为总部牺牲一切。”

　　刚刚还有所担心的撒加，此刻的表情立刻柔和不少。

　　“这份觉悟真是绝无仅有……难怪大家都称呼你为Sanctuary的灯塔。”

　　就在这时，门后传来啪地声响。

　　两个人同时朝那边看去，七岁的艾欧里亚正站在半开的房门后，眼眶通红地望着艾俄洛斯。

　　“哥哥……”

　　艾欧里亚小声地呜咽，稚嫩的嗓音夹杂着沙哑的感觉。

　　后半句被吞进喉咙里所以听不太清，但撒加隐约觉得是‘不要走’三个字。

　　艾俄洛斯的脸立刻就变了，厉声斥道：“回房间去！”

　　话音落下，艾欧里亚立刻忍着泪水转身跑进房里。

　　这对兄弟的相处模式和自己想象中大相径庭，撒加忍不住皱起眉头，但细想之下又觉得不无道理。

　　艾俄洛斯向来被视为GBTS总部的标杆人物，所有行为和处事都倍受限制，无法做到像正常家庭一样对弟弟关爱有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撒加忧虑地朝艾俄洛斯看去一眼：“你弟弟……”

　　“撒加，很抱歉，请最后再给我一个小时。”

　　艾俄洛斯神色严肃地向他提出请求。

　　如今事情变得异常简单，既然艾俄洛斯这边已经同意去进行研究，那么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说服艾欧里亚。

　　看到对方如此公私分明，甚至比传言还要更具有责任感，撒加没有刻意为难，而是点了点头，很体贴地走了出去。

　　“嗯，那我在外面等你。”

　　走时不忘轻轻关上大门，撒加将空间全部留给房间里的兄弟俩。

　　回到卧室，见到艾欧里亚正跪在地上从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各种书籍被扔的到处都是，其中有一只很旧的狮子布偶，是艾欧里亚最爱的玩具。

　　搞不懂弟弟的行为，艾俄洛斯皱起眉头：“艾欧里亚，你在做什么？”

　　听到哥哥声音的艾欧里亚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他。

　　“你要走了，是吗？”孩子小声地问。

　　“嗯。”

　　艾俄洛斯不想骗他。

　　艾欧里亚低下头，从地上捡起那只旧旧的狮子布偶，小心翼翼地来到艾俄洛斯的面前。

　　“是因为我弄脏了你送我的礼物，所以你要惩罚我吗？”仰头看着哥哥的脸，艾欧里亚鼓起勇气承认错误。

　　“不是。”

　　“那是什么？”

　　“因为哥哥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哥哥有必须要担负的责任。”

　　艾欧里亚懵懂而茫然地望着他，清澈的泪水顺着眼角一颗颗地滑落下来。

　　“责任是什么？”他问。

　　七岁的孩子无法理解如此深刻的东西，艾俄洛斯于是半蹲下身，保持和艾欧里亚平视的姿态，语重心长地开口解释。

　　“……责任是很沉重的东西，但也是身为男子汉一定要承担的东西，你以后也会有责任的，艾欧里亚。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责任比我更重要吗？”

　　艾俄洛斯顿时露出挣扎的表情，他把视线别向一边，不忍心直视弟弟那双眼睛。

　　“……艾欧里亚，你不能简单地将我对你的感情和我的责任，就这样放在天枰的两端，非要让我分个轻重出来。”

　　兄长的嗓音备加沙哑。

　　“这项课题我已经接手了许久，如果就此放弃，那么我之前的所有牺牲都将毫无意义。”

　　牺牲。年幼的艾欧里亚呢喃着这个词。

　　“这牺牲里也包括我吗？”他轻声问。

　　对面的人一阵长久的沉默。

　　等不到回答的艾欧里亚只好仰起头来看他。

　　“所以，我是你再三权衡后可以放弃的一边，对吗。”

　　半是哽咽半是颤抖的语气，孩子眼眶通红地向他叙述着令人痛苦的事实。

　　这句话成功地让艾俄洛斯胸腔某个部位传来钝痛。

　　艾俄洛斯喘了一口气，感觉有泪水逐渐在眼角凝结起来。

　　他解释的嗓音携带着沙哑又悲伤的感觉。

　　“我没有放弃你，艾欧里亚，我说过，我只是要去做我该做的事。”

　　“……”

　　艾欧里亚收紧了怀里的玩偶，蜷起身体，脊背抵在墙壁上。

　　他不再去看哥哥的眼睛，也不想再听他的解释。

　　曾经多少次。

　　公务繁忙的艾俄洛斯经常几天几夜回不了家，对艾欧里亚来说，孤身一人打理日常起居是常事。在同龄人还都需要睡前故事的阶段，艾欧里亚已经早早地迈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可那时，即使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面对冷清的房屋和寂静的月光，弟弟也从未央求过他的陪伴……仿佛在艾欧里亚的生命里，就算没有别人的关怀，也可以成长得很好。

　　这让艾俄洛斯错误地以为艾欧里亚早已是个大人，早已习惯一个人住，但艾俄洛斯根本从来不曾想过，这种事又怎么可能会习惯呢？

　　他明明还那么小。

　　“你永远记住一点，艾欧里亚，因为你是我艾俄洛斯的弟弟，所以你从来都没有任性的权利。”

　　十几年的教授生涯不是白当的，比起其他人，艾俄洛斯的话可以说相当有说服力。

　　GBTS总部里不乏世界各地的精英，要在他们之中树立威信总不能老是温温和和，和谁都打成一片，曾经艾俄洛斯对艾欧里亚说得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据。

　　见弟弟总算平静下来，艾俄洛斯错误地以为自己把他说服了，于是便不再多言：“好了，我该走了，艾欧里亚……再见。”

　　眼睁睁看着艾俄洛斯朝门口迈去，艾欧里亚忍不住微微睁大泪眼。

　　就在艾俄洛斯的手心刚刚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刹那，艾欧里亚猛地冲了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哥哥的腰部。

　　没想到他会这样做，背对着他的艾俄洛斯彻底僵住了身体。

　　“对不起……哥哥……”

　　伴随着不住的抽泣声，艾俄洛斯感觉后腰湿了一片。

　　狮子布偶被他扔在地上，记忆里艾欧里亚还是头一回哭得这么凶。这次的举动真的是前所未有的，所以艾俄洛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艾欧里亚一开口就不住地道歉。尽管艾俄洛斯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抬起头，满脸泪水的望着即将远走的哥哥。

　　“我知道哥哥很为难，我也知道哥哥做出这样的决定背后一定很痛苦、很挣扎，所以我并没有不想让你走……可是身为弟弟，我也有我不愿妥协的理由。”

　　“……我舍不得你，哥哥。”

　　泪水顺着稚嫩的脸庞不断地滑落下来，艾欧里亚感觉兄长的轮廓都被眼前的水雾模糊成一片剪影，而这片剪影让他既觉得温暖，又让他那么痛苦。

　　“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要怎么办呢？你有没有想过。”

　　艾欧里亚哽咽着，用幼小的手指拽着兄长的衣角：“哥哥，我曾经为你着想了那么多次，你可不可以也偶尔替我着想一次？就一次。”

　　“……！”

　　艾俄洛斯的眼睛在刹那间不受控制的红了。

　　有那么一瞬间，艾俄洛斯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想要就这样留下来。

　　艾欧里亚如今七岁了，他陪伴在对方身边的日子却屈指可数，没能实现身为兄长的责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又凭什么能被外人称为英雄？

　　他不该在艾欧里亚的心中埋下这样的种子，做兄长的可以轻而易举放弃自己的弟弟。

　　对不起，艾欧里亚。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艾俄洛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泛白的指尖快要把掌心攥出血色。

　　“……我不是一个好哥哥，艾里。”

　　“不是的。”艾欧里亚摇头，泪水早已沾湿了两颊旁边的鬓发：“哥哥是英雄……我一直都以哥哥为骄傲……”

　　艾俄洛斯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视线在一阵剧烈的模糊之后落下泪水。

　　心脏在痛苦的深渊里饱受煎熬。

　　原来我是你的骄傲啊，艾欧里亚。

　　他苦涩又快乐地想。

　　我一直以为你会恨我抛下你不管，原来哥哥还曾令你感到骄傲。

　　“……谢谢你艾里，你也是我的骄傲。”

　　艾俄洛斯紧紧皱眉，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胸口这会儿疼得根本难以呼吸，连喘气都快成了问题，再待下去艾俄洛斯怕自己会被艾欧里亚说服的回心转意。

　　不能再呆了。

　　“我必须要走了，艾里。”

　　GBTS总部那边情况危急，分分秒秒都耽误不得，此时此刻的艾俄洛斯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理由照顾艾欧里亚的情绪。

　　没有犹豫地，艾俄洛斯扳开了艾欧里亚抱住他的手，后者一下没站稳，踉跄着坐倒在地，摔了重重的一跤。

　　趁此机会，艾俄洛斯赶紧打开门就往外走，艾欧里亚急忙用手背擦掉眼泪，哭着爬起来后便跟着追了上去。

　　眼看着就要抓住哥哥的衣角，却冷不丁被谁一把抱离了地面。

　　站在门外许久的加隆一把将艾欧里亚拦腰抱起，不顾孩子那宛如受惊小兽般的神情，皱眉对艾俄洛斯道：“你快上车吧，我待会儿把他送回去。”

　　“拜托你了。”

　　艾俄洛斯眼眶通红地冲他点头，转过身之前看了眼艾欧里亚，然后果断地奔赴远处。

　　“哥哥！”

　　“哥哥……！”

　　眼睁睁看着艾俄洛斯走远，艾欧里亚顿时哭得泪流满面，嘴里不断地喊着兄长的名字。

　　他拼命地挣扎，然而因为被加隆紧紧地钳制住，根本无法动弹半分，更别说追上去。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艾俄洛斯就这样远离。

　　“我知道我还不够乖，我还不够厉害，可是哥哥……请你给我机会让我成长起来……！

　　“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让你失望，请不要走，不要走！

　　“哥哥……求求你，请不要就这样离开我……”

　　“求求你……不要……！”

　　可是无论艾欧里亚怎样挽留，艾俄洛斯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头也不回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然后车子立刻发动，引擎轰鸣，随即便消失在了茫茫视野之中。

　　曾经发誓永远也不会远走的哥哥，终于就这样渐渐走远，彻底地离开了自己的生命。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拜艾俄洛斯灯塔的名号所赐，有太多双眼睛盯着这对兄弟俩的所作所为，因此，向来强调一碗水端平的艾俄洛斯根本从未给过弟弟多少温柔，他唯一给过艾欧里亚的，只有过分严厉的教育，和两人之间那近乎残忍的诀别。

　　——也许哥哥的温柔就如同这银河系上最遥远的星辰一样，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艾欧里亚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直到撒加和艾俄洛斯两个人都坐上车消失不见，加隆才渐渐放松了双臂的力道。然而与预想不同，怀里的孩子并没有要追上车的打算，而是一言不发地静静站在原地。

　　加隆低下头去看，发现艾欧里亚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望着车子消失的远方，哞色绝望而黯淡。

　　原来很多时候，人长大只需要一瞬间。

　　这或许是艾欧里亚得不到快乐的根本原因——这一点，加隆很久之后才明白。

　　与艾欧里亚完全相反，下定决心奔赴岗位的艾俄洛斯从始至终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直到身后艾欧里亚的声音消失不见，艾俄洛斯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开车的撒加不免觉得身旁的人安静得过分了，转过头才发现，原来副驾驶座上的人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和他共事多年的撒加还是第一次见到艾俄洛斯哭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撒加顿时感到十分为难，他想要去安慰对方的，可却没法腾出手来。

　　艾俄洛斯始终都是无声地流泪，看起来他并不想让撒加发现，现在被注意到，他立刻就把头别到了一边。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子，对此无能为力的撒加亦同样深负罪恶感。

　　犹豫再三，还是抽出了纸巾递到他的面前，撒加的嗓音略微沙哑：“……其实，本可以不用这么急的。”

　　“如果舍不得他，多留一夜也没有关系，我会向GBTS总部说明情况。”

　　“不必了，那样做只会让我更离不开他。”

　　撒加沉默下来。

　　“……你还那么小，艾欧里亚，我太糟糕了……”

　　在回程的路上，艾俄洛斯以手撑头，胳膊搭在车窗边，低声喃喃着这句话。

　　撒加在心里叹了口气，握住方向盘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了许多。

　　他眉目怅惘地看着车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路面，湿漉漉的模样就像身边人的眼眶。

　　糟糕的人是我才对吧，硬生生要将你们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