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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八章*撒艾* ...

  •   在什么都来不及发生之前。

      两个人还是非常要好的同事,经常在实验室里一忙就是一整夜。

      那时他们还不是教授,没有自己独立的实验室,只能两人混用一间,撒加向院长请求和艾俄洛斯共用,后者也表示了同意。

      深秋之夜,窗外夜风冷冽,实验室内却温暖如春,灯火如昼。各式各样的机器在运作,发出嗡嗡的声音,这些厚重而沉闷的响声让人有种没来由的踏实感。

      早已结束实验的撒加在实验台这边安静地读着文献。

      在这个电子信息屏泛滥的今天,还能保留纸质版阅读习惯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是艾俄洛斯觉得,有些东西只有靠亲手触摸才能感知到写作者所附注的心血,仅靠数字化的代码是远远不够的,三年下来,撒加显然也耳濡目染了这样的习惯。

      长时间阅读后,撒加会靠喝咖啡来提神,这时抬起头,就能透过药品架看见对面正在做实验的艾俄洛斯。

      他身穿白大褂,大片的脸庞都被遮挡在医用口罩之下,唯有那双露出的眼神相当专注认真。

      艾俄洛斯右手握住移液器,将液体滴入EP管,动作一丝不苟,十分规范。

      看着那滴粘稠的药剂顺着管壁慢慢滑落,最后与底部的水彻底融为一体,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顺着滴进了撒加的心里,发生了微妙而奇异的生化反应。

      就在这时,整间实验室突然停电了。

      艾俄洛斯的动作顿时停在半空,科学家的专业性让他尽可能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以防慌乱中碰翻什么药品,造成更严重的灾难。

      而撒加已经先一步站起身,朝外面看去。

      整栋大楼无一例外全部黑暗,其他的实验室里不时传出抱怨声,砸东西声。

      等艾俄洛斯放下药剂,摘下口罩走过来的时候,撒加已经转过身来,对他开口,“不要紧,只是大规模停电罢了,估计马上就会恢复。”

      艾俄洛斯点点头,也站在撒加的身边朝落地窗外望下去,把口罩顺手塞进兜里。

      至此为止,一切都尚算平静。

      真正的灾难是从后半夜开始的。

      因为停电的关系,很多尚在岗位工作的研究员纷纷收拾东西离开,而艾俄洛斯和撒加却没法轻松走人,因为明天就是课题的进度报告会议,如果缺席将会造成工作上重大失误。

      待其他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后,两人决定去楼下控电室看看。

      其实那时艾俄洛斯就该猜到,在如此先进且设备一流的GBTS总部里能出现大规模的停电,这件事本身就充满疑点,只是两人完全没有预料到事实的真相是如此残酷。

      等下楼梯从九楼到了地下室,看到满地的血迹,七零八碎的尸体,艾俄洛斯彻底地愣住。

      前来维修的数名电工早已头身分离,倒在血泊之中,至于身体其他部位,也已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死亡的恐惧从各个角落中散发出来,这一切都昭示着某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基因改造实验室正建在地下,而这里往往关押着无数畸形生物的身体。

      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艾俄洛斯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黑暗的深处,刚刚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但还不等他看清远处移动的怪物,就猛然被一道力量拉进了黑暗之中。

      撒加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两个人迅速躲进最近的一间实验室里,然后背部紧靠着墙壁,任凭大片大片的阴影笼罩住身体。

      等安静下来之后,艾俄洛斯才听清周围隐约有野兽的吼声。

      两个人挨在一起,靠着角落,听着门外发出巨响,看着畸形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门外走过,然后两只年轻的手掌在黑暗中紧紧相握。

      “别怕。”

      艾俄洛斯的眼里有少许的惊慌失措,好像在强装镇定。撒加就在这个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撒加朝他看过来,蓝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很明亮,就像希望。

      “别害怕,艾俄。”他轻声说,“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

      艾俄洛斯点点头,他并不是害怕。他只是担忧那只怪物会伤害到其他人,那些像他们一样还未离开的人。

      “……给警卫队打电话,然后通知所有人,让他们从另一栋楼的出口快点离开,注意整个过程保持安静,别发出太大响声。”艾俄洛斯在黑暗中说。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理智而极富决断力。

      撒加点头,然后掏出手机照做。

      之后,因为不知道黑暗里到底还潜伏着多少危险,而救援队迟迟未到,撒加和艾俄洛斯并未冒险出去,就只是呆在原地等待。

      黑暗里,他们看不见对方,但却紧紧靠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撒加的手中有艾俄洛斯的手,眼中满是星星点点的细碎的微光。

      灯光让他们之间产生难以言说的隔离,而黑暗则打破了这一切。

      后半夜里,艾俄洛斯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于是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撒加的肩膀上休息,朦胧中却感受到一抹越来越近的呼吸,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热度。

      撒加轻轻抚摸着他的眉骨,然后俯身压了过来。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艾俄洛斯假装睡着,所以没有拒绝。也或许,他从没想过要拒绝。

      好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几秒钟后,撒加就离开了。

      但只是嘴唇而已。撒加仍然凝视着他,他能感受到撒加看他的眼神,温柔的,暖暖的,照在他身上。

      这种感觉足以让人沉沦。

      然而沦陷的不止是GBTS总部,还有整片城市。

      那只畸形连夜杀死了无数的人员,当夜逃出了GBTS总部,在城市内大肆杀戮。等警方与GBTS总部警卫队联合抓住它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半月有余,而此刻城市内已有数以万记的人染上了畸形的病毒。

      这种新型病毒一旦暴露在空气和水源中就会立刻死亡,因此它们的传播方式主要是靠畸形的牙齿注射进人体。中了病毒的人会先剧烈的咳嗽,然后出现呕吐、抽搐、咯血的症状。如果在感染病毒十日后没有进行隔离和治疗,那么病情将会进一步恶化,很快地,疫情以相当迅猛的姿势在全城多地内爆发。

      因为这种畸形目前正处于观察期,没有制造出针对性的血清,所以虽然收容失效,但GBTS总部依然对此种病毒无能为力。

      也是在那天之后,艾俄洛斯和撒加的课题组任务重新被改写,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研发出抗病毒血清。

      一次学术聚会,召集了全世界顶级的学者和医生前来参加,讨论如何更好地研制出抵抗瘟疫的血清。

      宣读着要将重担交由Sanctuary来接手,而精英们则全部听从院长的指令。这个消息刚一出口台下便立刻议论纷纷,所有人脸上洋溢着或惊讶或不解的神情,但更多的还是愤怒。

      “凭什么要听你们的安排?”

      “Sanctuary又能带给我们什么?”

      “这世界上哪里来的永生!?”

      “当初欺骗我们投入资金,结果畸形收容失效,瘟疫四起,现在又欺骗我们?”

      “都是群骗子!”

      “对!骗子!”

      台下猛地有这样的声音喊出来,立刻得到了多数人的呼应,整个会场骚动不安。

      发言尚未结束的代表人满头大汗地站在台上,哆哆嗦嗦地念着稿子,一副下一秒就要丢盔卸甲的窝囊样。

      撒加皱眉看着,现在史昂院长还未到场,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话,而他自己身为部门的副教授,更没什么资格上去。

      还在犹豫之间,在这时,有人已经打断了一切。

      艾俄洛斯迈开大步走上台前,从代表人手里接过话筒,面对着台下骚动不安的人群,他双眉紧皱,嗓音沉稳地开了口。在一片喧嚣吵闹之中,透过话筒的声音显得那样坚定而有力——

      “请大家冷静,我将以我的个人名誉与未来担保,Sanctuary将会给在座各位一份完美的答卷,我们一定会找到结束这一切的办法,给还在瘟疫中挣扎求生的人们带去希望。”

      “凭什么是你?我们要的是正义!”

      台下立刻传出女性的锐喊,艾俄洛斯的视线定格在她的身上,那双青瞳里闪动着深邃的光芒。

      然后,撒加听见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在这里,我就是公平,我就是正义。”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带领所有人从黑暗走向光明,是Sanctuary全体人员的信仰,也是他艾俄洛斯存在于此的全部意义。

      不算冗长的开场白在数分钟内镇住了所有人,远比长篇大论要有用得多。台下再无人敢提出质疑。

      站在角落的撒加有些意外地望着台上的人,那一刻的艾俄洛斯相当地有魄力,耀眼得过分,他似乎是天生的领袖,就该在危难时刻站出来指引所有人正确的方向。

      早就听说艾俄洛斯是GBTS总部里数一数二的精英人才,如今和他打了交道才知道,这个男人其实远比传闻中的要更加厉害。

      自从艾俄洛斯进入GBTS总部以来,他几乎是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接管了数项GBTS总部的业务,他如此出色而优秀,以至于让其他人都黯然失色。

      察觉到这一点的撒加愈发不安起来。

      他的眼里仿佛只有报告和实验,他是那种身心都扑在事业上的学者,没有其他任何杂念,仅凭这一点,撒加就远不如他。而艾俄洛斯事实上也做到了,连续数年都蝉联GBTS总部最出色的学者,获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荣誉。

      尽管……尽管撒加知道这一切他都是无心的,他并不是蓄意要表现自己或者争强好胜,而是天生如此出色,但这更是让撒加无法忍受。

      艾俄洛斯从来都不需要伪装,因为他生来就是要做英雄和榜样的男人。两个人的差距硬生生横亘在面前,无论接受与否,它都已经在撒加的心里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想通这一点的撒加,在那一夜彻底失眠了。

      年纪轻轻就成为学界举足轻重的教授级别的人物,甚至还成为下一任院长的继承者,这两点,足以让艾俄洛斯收获无数嫉妒和愤恨的眼神。

      但他从不阿谀奉承,更不会屈服于学术圈内的明争暗斗和偏狭之见,从始至终只是用实力说话。

      有太多人盯着他的所作所为,试图从他和他弟弟身上找到一点错误,然后将之放大并加以嘲笑,可惜这么做的人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那场宴会进行到后半段时,一位客座教授带着少许的醉意问艾俄洛斯,问他是否真的有死后复生的奇迹。

      艾俄洛斯笑笑,奇迹是由人来创造的,但在它未发生之前,我不会给它下任何的定义,因为我并不知道它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

      对方的目的就是想让他出丑,他则不露声色地避开对方挖下的陷阱。

      没想到客座教授却嗤笑了一声,用酒杯指了指不远处撒加的身影,语气不无嘲讽之意:可是据我所知,撒加教授明确地说过他不相信死后重生的奇迹。你们身为Sanctuary里同一个课题组的同事,为何会持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呢?艾俄洛斯教授,请你向我解释一下。

      艾俄洛斯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撒加站在人群中的侧影,他唇角含笑,眸底宛若有看不清的暗流在涌动,尽管眉目线条依旧和往日一样清晰,但艾俄洛斯却隐隐觉得不安。

      他看着撒加,半晌后,才转过头,对客座教授开口:“我和撒加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相反的观点……但这和GBTS总部的总目标并不冲突,事实上,Sanctuary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需要反对的声音来证明前进的方……”

      “你错了,艾俄洛斯,永生课题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我从来不认为这会有任何值得贺喜的结果。”

      两人的对话冷不丁插入第三个人的声音,艾俄洛斯有些愕然地转头看去,撒加已经来到了他身后,用那双深蓝的眼眸望着他。

      这分明就是在公然拆台了。

      旁边的客座教授饶有兴味地盯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艾俄洛斯忍不住微微拧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撒加?一个只进行不到25%的课题你现在却要站出来对它进行全盘否定?究竟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当然是数据。”撒加说:“整合目前我们能得到的所有数据,加以拟合,并给予适当参数,最后得到的结果……想必我不说出来你也会明白。”

      看着艾俄洛斯越皱越深的眉头,撒加微微扯开嘴角,蓝瞳像淀过海水的夜色那样幽深而冰凉。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科学,不就是这样的吗?遇到问题,提出假设,然后收集实验数据,进行相关分析。如果这条路走错了那么就推倒重来,大不了进行新的猜测,当计划终于能够按照想法如期进行,与预想的方程完全拟合,那么我们也许就得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今瘟疫遍布全世界,所建立的假设当然会是制造血清并且使人能够得到永生。可是艾俄洛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世间万物的发展趋势都与科学假设的别无二致,那么错误和失败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所以就需要更有力的手段来证明……”

      “数据。”撒加笑了一声,飞扬的语气蕴含着明显的嘲讽:“艾俄洛斯,我刚刚第一句说的是什么,你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艾俄洛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白了一半。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纷纷被两位教授的对话吸引了过来,想看看身为Sanctuary下一任的院长到底要如何在这场辩论中取得胜利并顺利地挽留住所有人的心。

      撒加也不闪避他的视线,就那样回望着他,淡淡的、却又无比锐利的目光,探寻着艾俄洛斯身上任何一处可能会出错的地方。

      沉默良久,艾俄洛斯重新开口,嗓音异常的沉稳:“……这世间,万物的生长各有规律,生命的秘密无穷无尽,任凭人类发展到究级或许都无法参透其中的万分之一,只凭借数据来定义这一切不是显得太可笑了吗?”

      话音落下,没给撒加反驳的机会,艾俄洛斯走到钢琴前弹了一首曲子,那首歌曲空灵优美,让在座所有人都倍感意外,一个以研究生命科学著称的年轻教授居然还会弹奏钢琴,这件事情本身就比乐曲更加令人不可思议。

      随着旋律渐变,仿佛是有人在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描摹着世间万物。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永远也回不去,谁也无法改变。极端的爱与极端的恨本质同源,唯一的特点也许就是永恒的孤独,宛如宇宙中心那样地孤独。

      弹完了,艾俄洛斯走下台,站在撒加面前。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看着他一副凯旋归来的模样,撒加不禁微微笑了,温柔的轮廓却无端端生出一种冷漠的感觉:“复合波。正弦函数的叠加。”他说。

      “要么给我振幅、频率和相位,加上傅里叶分析和级数理论;要么运用几何音乐理论的平移、对称和反射。无论是哪一种,想要复现都没有任何问题。”

      说完,撒加的视线滑过镁光灯下艾俄洛斯俊朗的眉眼,眸底深处带着抹异样的冰凉:“艾俄洛斯,如果这就是你反驳的方式,那你失败了。”

      “我失败了吗?”艾俄洛斯突然轻轻笑了。

      他弯起眉毛,唇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痕,青瞳里隐约涌动着撒加看不懂的色彩。撒加愣了一下。那之后,艾俄洛斯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静静地看着,紧接着泪水就从眼眶滑落到了下巴。

      撒加怔怔地站着。

      ——这世间,万物的生长各有规律,只凭借数据与方程来定义这一切不是显得太可笑了吗?

      那之后,撒加只记得他这一句话。

      多年之后,撒加也曾数次试图用说过的办法来复现艾俄洛斯在宴会上弹得那首《Psyche》。他用尽了所有办法来复原,每一个高音、每一处低音,每一个和弦甚至每一个转调,他都不曾放过。

      音乐的规律不难寻找,可是总感觉缺少了什么。即使一模一样,也截然不同。

      ……可是缺少了什么呢?撒加不知道。

      艾俄洛斯似乎天生就对艺术敏感,他不止会弹钢琴,也会画画。

      与充满艺术感的作品不同,艾俄洛斯主要是记录实验对象在培养基中的变化,无法随心所欲,只是按部就班地记录。

      心血来潮时,艾俄洛斯会拉把椅子坐在实验台旁边,下笔的速度飞快,时不时地抬头看看电子屏上游荡的细胞,那是连接着显微镜下实时观察的动态图像。

      此时此刻,撒加就站在实验台的另一边纯化菌落,离心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发觉他在做记录,撒加问他,是否需要自己把灯光调亮一些,又或者他可以晚点再来实验室做实验,以免打扰到他,艾俄洛斯却笑着摇头,说不必那么麻烦。

      每次画完一本,艾俄洛斯就会把速写本合起来,然后随手压在箱子的最下面,等待数据记录的那一日。

      无论从生活、工作、还是个人爱好上来讲,艾俄洛斯都始终是站在最耀眼的位置。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常人渴望的一切,并且还能以最冷静的方式接受,仿佛天生如此一般。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优秀是他的原罪。

      飞蛾究竟为什么会一心扑向火焰。

      时至现时今日,撒加终于在艾俄洛斯身上找到了答案——因为它在葬身于光明之时获得了永远的快乐。

      人其实也一样,都在为了心中那抹所谓的光明而努力着,只是艾俄洛斯,我曾经追寻的光如今却全部错误地照耀在了你的身上。

      日子当然不会永远都像最初那样美好。

      在那个夜晚,向他掏出匕首的时候,撒加终于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计划付诸于行动。

      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视网膜前五光十色,刀刃犹如寒光般一闪而过。

      然后就是血液。无边无际的从地板上蔓延开来,有什么重重倒地,那具柔软的东西从逐渐温热变得冰凉,就像冻结的冰块一样缓慢而不可逆地冷却了下来。

      像冰凉的水滴滑落,脊背上传来一阵报复过后的快感。

      过去的挣扎和折磨以后都将荡然无存,从现在开始他将代替他站在权利最高点,受尽别人仰望与崇敬的目光。

      ——艾俄洛斯,不如就让我这样抱着你,让你活活地死在我的怀里。

      ——与其放任你成为院长受众人敬仰膜拜,你死在这里或许我们都会快乐一点。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用徘徊在弟弟和责任之间备受煎熬,我也不必为了压抑自己的野心而受尽折磨。

      撒加这样想。直到黎明来临,他看清怀里的尸体后,整个人便被无尽的空虚感瞬间包围,心脏犹如失重一般,彻底地落入罪恶的深渊。

      撒加计划得十分周密,实施起来也异常顺利,那之后,GBTS总部里的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向他引导的方向倾斜——艾俄洛斯是叛徒,企图杀害院长,并窃走GBTS总部的资料,而撒加则以身负重伤的代价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到正是因为这一死,才让十三年之后得以平冤昭雪的艾俄洛斯彻底成为了他撒加永远都无法超越的神话。

      也成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人。

      发现艾俄洛斯的秘密,是在几年后的某个深夜。

      撒加派人去清扫实验室,却被告知下属在第九部门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两大箱子的草稿纸,问他怎么处理。

      撒加说拿来我看,下属们却支支吾吾,呈上来的慢吞吞。撒加接过本子,翻开画册的第一页,就愣在了原地。

      这就是艾俄洛斯当年绘制的实验图。如果它们可以被称为实验图的话。

      没有一副有关于细胞、有关于实验……因为那些全部都是主题相同的人像速写,他们都有个共同的名字,叫撒加。

      有戴着口罩,认真地记录数据的他;有身穿白袍,皱起眉头思索结论的他;也有深沉星夜下,专注于手中文献的他。所有的画作里,他的眸光都显得那样纯粹而理智,出色的学者,仿佛一生都在追逐着真理与正义,毕生都已经献祭给全人类的福祉。

      原来在他的笔下,自己是这样的完美。

      可谁又能知道,这双牵过他的手也曾将匕首深深地插进过他的胸膛。

      画纸上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伤,轻轻拂过撒加呆滞的脸。

      原来他也在看着我。原来他也爱过。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

      记录本的背面是一封艾俄洛斯来不及写完的信,上面字迹潦草,看得出他在写这些时无法平静的心情。

      【……如今,背叛弟弟的我本来就已罪孽深重,我没能尽到身为兄长的责任,而你却告诉我只有坚持下去才能再度与他相见。

      黑暗里,你牵过我的手,那份温暖让我永生难忘。在GBTS总部里,我一直都很孤独,是你驱散了这份孤独,和我并肩看同样的风景。

      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一份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却还是能在一间实验室里工作,一起为了下个月的工作报告而焦灼。

      我会说有了这些我真的就已经满足了,可伴随而来的却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我忘不掉离别时艾欧里亚看我的眼神,他会是我穷尽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我也从不该奢求自己的生命中会出现这些色彩、辉煌、英雄的光环、美好的爱意……

      撒加,我知道对你动情之后,也许余生都会在充斥着罪孽的寂寞中度过,可那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

      书信至此戛然而止,再后面都是些杂乱的公式和符号,看得出来艾俄洛斯是在做实验做到疲惫不堪时才记录下这些心事,他从没想过要拿给撒加看,只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才愿意倾泻出内心的煎熬。

      那生命压抑的痛苦,英雄光环下饱受折磨的孤独,以及永远无法得到的幸福。

      记录本密密麻麻的写着很多数据,外行人看一眼都头大。可就在所有数据的最底部,撒加看见那里还有一行很小的字。

      仿佛能看见艾俄洛斯说这句话时落寞而又惋惜的表情,也许还会再加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知后觉的撒加此刻已经全然错过了挽留的机会。

      【撒加,也许我的存在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他分明就知道一切。

      现在想来,撒加问过的那些暧昧问题背后所携带的深意,他通通都能听懂,他怎么可能听不懂。他只是无法回应。

      在那之后,撒加就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了,他就把之前发生的种种忘的一干二净。邪恶人格重新被掩盖,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此刻,利维坦上——

      沉寂许久的耳麦里突然传出沙沙的声响,对面有些不寻常的响动,似乎有人戴上了耳麦在说什么话。

      加隆愣了一下,连忙摁紧耳机,凝神倾听着传来的声音。

      对面的响声时远时近,那个人好像不太会试用这款机器,摆弄了许久,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的杂音。

      “喂?谁在那边?”

      加隆试探性地发出疑问,对面顿时停住了,紧接着是手忙脚乱的响动。

      微颤的男性嗓音从那边传来,明显不是撒加的声音,却带着一抹久违的熟悉感。

      “艾里?艾里是你吗?”

      陌生的男人在那边拿着耳麦,将嘴唇凑在话筒边,急切地喊着艾欧里亚的名字。

      眼前似乎隐约浮现出了男人的样貌,那一刻加隆突然有些恍惚。

      加隆握住耳麦,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看向艾欧里亚的脸,对方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的回应着他的目光。

      发觉加隆这边没有回答,对面的艾俄洛斯都快要急坏了,他握紧耳麦,不断地说着:“艾里?是你吗?是你吧,对不对?”

      “对不起,哥哥很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久久得不到回应的艾俄洛斯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腕上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还能勉强站在这里实在很不容易,很可能下一秒就会失去意识,但他还是想在一切还未结束之前告诉艾欧里亚自己心底深处的想法。

      时隔十三年的重逢,他清楚地知道弟弟就在耳麦的对面,也大概能猜到艾欧里亚始终不肯回话的原因。但即使说一个字也好,他想在最后听到艾欧里亚的声音。

      ——所以,我是你再三权衡后可以放弃的一边,对吗。

      年幼的艾欧里亚曾经满脸泪水地如此哽咽。

      那时的艾俄洛斯,并未意识到弟弟到底抱着多绝望的心情才肯放下所有自尊求他留下,他却只是头也不回地担负起了自己的责任,并且坚信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而至于在他走后弟弟究竟会过得如何,甚至能不能活下去,艾俄洛斯连想都没有想过,仿佛一切都已经与他毫无关系。

      直到与艾欧里亚分别了整整十三年,艾俄洛斯才真正地明白自己当初到底失去了什么。以至于后来每当他想起这句话,心脏某处就会不受控制地开始疼痛。

      那时候的离别终于变成了他的心病,是他永远都痊愈不了的伤疤。

      他不是个好哥哥。从来都不是。

      直到现在,艾俄洛斯终于能将在心中徘徊数十年之久的问题说出来。在出口的一刹那,他清楚地感觉到心脏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填满,伴随着每一次跳动输出沉闷又甜蜜的疼痛。

      “我想听你再叫我一声哥哥……艾欧里亚。”

      话音刚落,他立刻感到脚下的地板瞬间变成了流沙。

      艾俄洛斯急忙伸出手扒住控制台的边沿,却仍然无法克制地摇摇欲坠的身体。

      而匆匆赶到的撒加只来得及看到艾俄洛斯倒下的瞬间。

      撒加急忙冲过去,把艾俄洛斯的身体抱起来,然后扳过他的手腕看了一眼,还剩下一分钟。

      59秒。

      58秒。

      这么多年的思念,只能浓缩到一天,甚至精确到分和秒,这让人怎么受得了。

      “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拨开遮住眼睛的额发,撒加慌张地问他。

      艾俄洛斯疲惫地睁开眼睛。

      “撒加,我要死了。”

      鼻尖蓦然一酸,撒加立刻摇头:“不会的,别说傻话。”

      “……我弟弟,他,已经死了……吗?”

      血液从喉咙深部涌出来,呛得艾俄洛斯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撒加没有说话,而是用充满负罪感的眼神望着他。

      “……”

      艾俄洛斯深深地喘着气,泪水从眼角凝结着坠落。

      他渐渐黯淡的视网膜上模糊地映着撒加的影像。

      “那……纱织……她,还好吗……?”

      “她还在培养舱里。”

      艾俄洛斯似乎有些放下心来了,也不再说话,眉目都舒缓不少。

      看到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撒加笑了一下,自嘲的意味却相当浓厚。

      “我呢,艾俄洛斯?”他艰涩地问。

      艾俄洛斯无言地将视线慢慢转向他的脸,眉目之间尽是迷惘。

      这副表情撒加非常熟悉:它注视着你,却又不想和你发生联系。

      每当艾俄洛斯在面对无法理解的人或物时,他就会这样看着你。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还是沉默。

      “一句也没有吗?”撒加不依不饶。

      艾俄洛斯彻底不言语了,只是默然地望着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是厌倦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氛围,艾俄洛斯微微皱起眉,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

      撒加凑过去,费力地理解着他喉咙深部发出的模糊音节,对方却在此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艾俄洛斯的手腕顺着身体滑落在地,与冰凉的地板相撞,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实验室里。

      我累了,撒加。

      在呼吸停止之前,他隐约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撒加忙不迭地点头,收紧手臂:“我知道你累了。”然后眼前的视线就开始模糊。

      事已至此,撒加终于明白,自己对艾俄洛斯这种没来由地毁灭感和占有欲根本就是源于飞蛾对火焰的渴望与向往。

      撒加还记得自己曾经与艾俄洛斯讨论过蛾类趋光性的进化本质。

      当时忙于实验的艾俄洛斯并未对这个话题产生多大的兴趣,只是推了推眼镜,回了一句,这不就是飞蛾扑火吗,有什么好值得赞扬的?撒加说,光是一切生物赖以生存的重要环境条件,飞蛾如此,人类当然也是一样的。

      艾俄洛斯没再说话,短暂的沉默之后便重新埋首在了工作之中。

      从那时起,撒加就该隐约有所察觉,他没来由对光明和正义的渴望恰好与飞蛾扑火这种行为类属同源,而这份单方面付出的感情也许永远得不到当事人的回应。

      而至于具体是这份得不到回应的感情,还是之后出于对艾俄洛斯的羡慕让撒加几近疯狂,已经无从谈起。

      太复杂了,恐怕连撒加本人也不知道。

      可如今想来,自己当初就算再舍不得,现在的撒加也绝不会像陷入热恋的傻瓜那样,满脑子除了爱情之外就一无所有。

      即使整日和他腻在一起,也只为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而愚蠢的问题:诸如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之类毫无意义的对白。

      这种话题对于将性命都奉献给GBTS总部的他们来说未免太过儿戏,相较于全世界人类的安危而言,他们的个人感情根本不足为提,更何况比起爱情,撒加本身就还有更在乎、更重要的事情要追求。

      只是这份感情被他压抑了十三年,撒加需要一个倾泻口。与其说他要的是一份温情,不如说他只是想有个回应。

      所以,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无论撒加有多思念那份温柔,他也只问过艾俄洛斯那一遍。

      无论对方的回答是什么,撒加都会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永远地记住这个瞬间。

      即便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我想我是爱你的……”撒加轻声说,“你会信吗?”

      艾俄洛斯没有回应。

      窗外陡然炸开一簇烟花,紧接着又是一簇。

      坐落于城市之心的GBTS总部外围,正有无数快乐的民众燃放烟花庆祝。仿佛家庭和睦,幸福度日,是他们每一个普通人简单而又平凡的愿望。

      直到烟花声减弱许多,直到艾俄洛斯的身体渐渐凉下去,撒加才把他重新搂在怀里,将下巴轻轻地抵上他柔软的肩膀。

      “……新年快乐,艾俄。”撒加说。

      窗户外面射进灼热又寒冷的火光,一簇接一簇地,映亮了撒加被泪水沾湿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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