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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归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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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一点一点觉醒的,就像是七零八碎在空气中漂浮已久,适应了散漫自由的状态,东拉西扯的不愿意再回到一副固定躯壳中一样。
袁辰感觉非常难受,困顿又不自由,脑子浑浑噩噩,身体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仿佛四肢和灵魂皆被一层层密不透风的厚网缠紧了,锢得他喘气都很费力。
这种感觉太难受,要死不活的,袁辰在心里大吼一声,是一种粉身碎骨也要挣脱的不顾一切。
似乎有效果,袁辰历尽千辛的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一片黑乎乎的,又眨了眨眼睛,才看到隔着黑色浓雾的灰白色墙壁,已经雕刻祥云图案的镂空漆窗。
无需思索,袁辰立刻断定他此刻的位置是在皇宫的一处偏殿。因为这祥云图纹,只有宫中的建筑门窗上才能镂刻,是大袁王朝开国之初,皇上尤为倚重的天心道人亲手绘制,据说是提取凝练了道家符派的祥瑞。
头脑越来越清晰,身体虽然沉重凝滞得厉害,却也可喜可贺得让人感觉到一丝可控的欣娱。
我不是死了吗?
难道又被就回来了?
纷杂的记忆争抢着回笼,最后的那段记忆又着实不甚愉快,袁辰脸色变了变,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头。
怎么可能,谕旨已下,毒酒已赐。
皇族贵戚专属的鸩毒酒入腹的灼烧疼痛还记忆犹新,就算是父皇枉顾“君无戏言”收回了圣旨,天下又有哪位御医圣手真的能够起死回生。
不容袁辰想明白,一连串脚步身已经由远及近。
钥匙轻撞铜锁的声音夹杂着一声低语。
“福总管,万一这帮小崽子一个不慎被发现了,他们的命不值钱,就怕连累了总管啊……”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人不耐烦的打断了:“我说吴公公,你胆子也忒小了,天塌下来有我师傅担着,你怕什么!”
一声轻笑飘进来,一个娘里娘气的声音道:“咱家这不是也是没办法嘛,昨天宁乐公主心情欠佳刚杖毙了十二个小太监,今天就逢上倪大将军的庆功宴,倪大将军这次又打了胜仗,龙心大悦,举国欢庆。皇上特意叮嘱这庆功宴要仔细预备着,半点马虎不得。不让这帮小崽子去帮忙,伺候不周就不只是你要不要脑袋的问题了。”
“可是……”最初说话的人似乎依然很迟疑,声音骤然放低:“这些是还没净身的,万一被发现了……”
“怎么发现……”福公公似有些不悦,又尖又细的嗓音划破静谧的秋夜:“如果真闯了祸,那也是直接拖下去杖毙,哪个闲的会检查一个死太监的那块……”
木门豁然被推开,三个穿着棕色宫服的大袁太监出现在门外。福总管的眼睛扫十一圈,目光落在袁辰身上,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呦,这还有一个醒着的。模样倒还不错。”
“模样倒还不错。”福总管的目光多在袁辰的脸上逗留了一会儿,吩咐徒弟:“等庆功宴过后,把这个模样还不错的净了身直接送到我那里。”
徒弟连忙答应下来。
袁辰却被“净身”两个字镇不住了!不要是他想的那样!
闭了好几次眼睛,又掐了自己好几下,他还在幻想着靠念力解决一下眼前复杂惊悚的情况,就被一桶透心凉的冷水迎面泼了个满头。
“这厮!”袁辰怒了,他都醒了还泼!
“都快点,滚去收拾干净,宴席马上开始了,赶不及直接拖你们去后花园当肥料!”跟在福公公身边的小太监作威作福的骂道。
已是深秋,寒意呈不可挡之势席卷了整个京都,即使是觥筹交错,歌舞绮丽的繁华宴席也无法遮掩草木枯败,万物即将凋零的颓势。
袁辰在太监公用的汤池里沐了个最狼狈的浴,穿上了曾经被他评价过“谁穿谁想一坨屎”的棕黄色低等太监服。
……就连他曾经偷跑出宫也不会选这么丑的太监服!
不过这还显然不是他该纠结的事情,连身体都不是自己原来的了,穿什么衣服似乎不应该成为重点。
举起左手,那条贯穿掌心、深入白骨的刀疤已经不见了。
袁辰刚才经过汤池回廊时飞快的照了照铜镜,镜中已经不是那张他一向沾沾自喜风流倜傥、人神艳羡的绝世俊容了,而是一张分外惨白、略显病态的少年的脸。
“发什么呆!”小太监手机里的拂尘狠狠地抽向袁辰的背:“别以为被福总管看上了就能飞黄腾达了,光是脸好看不长脑子死得更快,给我机灵点。”
……
被抽的后背生疼,除此之外,不知道是衣服太薄还是刚才沐浴水太凉,袁辰整个人忽冷忽热,浑身关节酸痛,寒气仿佛从骨缝间漫溢。
这是什么身体,长得不帅就算了,还这么弱。
昔日身强体壮、恣意不羁的七皇子袁辰终于体会到了病娇男人的苦楚,凭着钢铁一样的意志才能不让自己栽倒。
虽然没当过太监,但袁辰从小在宫中长大,身边整日环绕的太监宫女数不胜数,想要模仿个小太监还不是什么难事。特别是旁边还有个瑟瑟发抖的对比着。
“也就这一个还像回事……”
听到小太监赞许的语气,袁辰心想:那是,本皇子还驾驭不了一个小太监的角色了……
“就把他安排到宁乐公主那头,顶替昨天杖毙的太监伺候着。其余的人,跟我去布菜……”
……袁辰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被一个小太监夸一句竟然也能飘飘然。
夸我为何还要送我去死!
袁辰被安排在宁乐公主后方一丈开外,与其他三名小太监两两并排站着。
他低眉顺眼的,虽然此时此刻内心已经卷起了千层浪,表面上还尽量镇定,一切都要先过了宁乐这关再说。
他从小就与宁乐八字不合,见面必打。虽然宁乐打不过他,却是个厉害的告状精,所以他虽然打得过她,却也没少吃亏。
朝廷内外,后宫内臣皆知晓七皇子和七公主是对冤家,见面必掐。
他比宁乐大上两岁。皇姐以及与他走得近的都劝他让着点她,可是让不了,一旦两人碰头。
果然,在死对头这件事上,宁乐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他站在后排,低着头就差把自己藏进草里了。宁乐还是能从众多宫女太监堆里一眼挑出他。
“找个脸生的,就他吧。”宁乐起身来到他跟前,凤目在几个小太监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袁辰脸上。
袁辰微微抬头,看到宁乐专属的厌恶和不屑神情出现在熟悉的少女脸庞上,还是一样的让人恨得亚牙痒痒的。
宁乐长大了,他上一次见她,她还是未及笄的小姑娘,嚣张跋扈也是小女儿家的撒泼样。现在,神情不变,昔日的女儿脸庞却仿佛成熟的花朵,伶俐和气势已经不自觉地从眼角眉梢溢出。
时光已经将印象中的小女儿变成真正的大袁公主。
袁辰心神恍惚,直到这一刻,他确信自己重生了,原因未明,却成了此刻一个即将净身的小太监备选。
“欣芽儿,把事情跟他交代清楚。”宁乐没有注意眼前这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的脸色变化,只扫了他一眼,就转身对自己的婢女吩咐道:“万一事迹败露,你告诉他要怎么做,否则……”
“奴婢明白。”欣芽儿飞快的低声应道。
……为什么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跟我来。”
袁辰亦步亦趋的跟着公主的贴身婢女,说实话,他心里挺好奇的。他知道宁乐是作天作地,但是他比相信她敢在倪焕的庆功宴上出幺蛾子。
“待宴席开始,你找机会去给倪江军斟酒,告知他你有七皇子的亲笔书信。”欣芽儿带袁辰来到离宴席不远的树丛中。
“……”袁辰豁然瞪大眼睛。难道她知道了?
“别害怕,害怕也没用。”欣芽儿看眼前的小太监瞪大了眼睛,脸色更苍白了,以为他是害怕了,心里有些厌烦,也有些同情,知道过了今晚,这就是个死人了。
“你要知道,给公主办成了事儿,公主一高兴你就一步登天了。要是办砸了,只要你守口如瓶,你也能死个干脆,家人朋友也不会有事……”
这话的威胁意味这么浓重,再听不出来袁辰就是真傻了。
别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对这个精神失常的妹妹还是很了解的,只要是她出手,很少有不死人的情况。
袁辰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儿,心想,妹子你也别怪我了,哥就是死了一次也看不惯你这草菅人命的作风。
袁辰决定假装配合,佯作诚惶诚恐的向欣芽儿的赌咒发誓不会出卖公主,终于问出了什么事儿。
“你只需要将手里有七皇子遗笔的事情告知倪将军,然后约他席后于宜丹园见……”
“倪将军?倪焕?”袁辰脸色变了变,不确定的问:“倪将军?”
欣芽儿看他脸色惊疑不定也没起疑,毕竟,倪将军的威名不仅能让外夷闻风丧胆,就连京都的高官贵臣,提到他也都是悬着一颗心,仿佛仅是提到这个名字,都能都被震破胆一般。
“没错。”欣芽儿厉声说道:“害怕也没用,就算没见过,你也应该听说过宁乐公主的威名。现在是宁乐公主委派你办这件事,你想也得办,不想也得办。万一事情办成了,你就有机会飞黄腾达了。如果不成……放心,公主也会尽量给你留个全尸体。”
“但是,如果你敢把公主公说出去,那就是想死都死不了了,公主有的是手段让你想死都死不了,只能以最痛苦的方式活着……”欣芽儿话锋一转,脸上显现出威吓的表情。
我好怕怕……
袁辰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宁乐脑袋进水了,凭什么觉得一个死了的皇子的遗书能把倪焕那死木头一样倔强又鬼畜牧精明的男人约到皇宫内院。
“可是,七皇子……的遗书。”袁辰觉得这几个字像是诅咒自己,实在有点说不出口:“怎么可能让倪将军赴约……”
如果他还活着,他写信能约到倪焕他还信,因为那一定是约架的。
“这你就别管了,办好你的差事就行。”欣芽儿不耐烦的说,又叮嘱了他两句,就将他带到了另一位公公面前,让公公将他重新安排在宴席上倪焕身边。
看着宫里老公公脸色惨白又推辞不了的表情,袁辰在心里叹了口气,算是明白了宫里太监宫女日常生活的水深火热,一点都不比皇子公主们容易。
站在奔走布宴的绮罗宫女和富丽旖旎的鎏金宫灯下,袁辰还在感慨这宁乐,果然是一日不如一日,到底被皇后娇惯成了这不作不会死的性子。
面前几桌早到的内臣突然纷纷起立,端上满脸的或热络或凤城的笑容,冲着袁辰的身后拱手行李:“拜见倪将军!”
回头,袁辰看见了倪焕。
记忆中的大袁战神,铁血将军,那个传说中无情无绪,冷血却强大得不似凡人的男人,依旧穿着玄色伏虎长袍,与满庭的绛红官袍格格不入。
只不过,那刀刻般完美的五官仍然冷着,仿佛比记忆中的更冷了,寒霜仿佛漫过了犀利的眉尾,浸入如星的漆黑瞳眸,仿佛秋夜欲冻未冻得清湖。
这样一个冰冷沉肃,厉冽森严的男人,袁辰是真的不明白那些趋之若鹜、飞蛾扑火的高门贵女和玉叶公主们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受虐心态,才将其视为四海内最想托付终身的男人的。
早在很多年前,袁辰就承认了倪焕这张冷脸是京都最帅的,不过,这张脸也只适合被画师在无生命的宣纸上描摹,在真是世界里,这张脸除了能恫吓帝国军将,还能冻死身边的人。
作为曾经也算是跟倪焕上过战场,出生入死过的七皇子,袁辰是觉得,他挺怵倪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