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幽幽》小葱凉面

9、终章（上）

　　七月流火。尽管午后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不断诉说着暑热闷湿，可傍晚前一阵风起，不消片刻，便滋生了许多凉意，果真是盛极而衰的时节。
　　严弄玉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一面打磨得极细的银镜仔细地化着妆。她将玉簪粉在面上细细抹匀后，便拿了枝笔，蘸上青雀头黛开始描眉。弄玉的眉形生得极好，细密而悠长，因此，无须像宫中其他女子一样净眉新画，她只需轻轻勾勒几笔，一对似蹙非蹙拢烟眉便宛然生成。
　　弄玉凝视着镜中自己如画的眉目，千思万绪。“蛾眉参意画，绣被共笼薰”，情窦初开的时候，曾经对这句怀了多少希冀与想象，如今，都不过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朕这辈子注定辜负了很多人，其中负得最深的，就是玉儿你。”这是那天，萧晟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浓郁的药香取代了以往的龙涎香充溢了整座承晖殿，寝殿的尽头，萧晟半靠在硕大的龙床上，苍白而又虚弱。弄玉望着眼前的情景，第一次，对承晖殿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朕许久没见到你了，想和你说说话。”这是萧晟强自振作的声音。
　　未语泪先流。早知道当初的那一步会导致今日的结局，她还会这么走么？
　　看到弄玉一言不发静静流泪的样子，萧晟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好的，做什么哭成这样？这可一点都不像朕认识的玉儿啊！”
　　从来没有在他面前任性过，恣意过，流泪过。“其实，这样子的我才是真正的严弄玉啊！”多想当着他的面就这样宣泄出来，就如同千百次的想要放下姿态同婷兰争个高下一样。然而张了张嘴，弄玉终究还是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臣妾见皇上此次病势汹涌，心中难受，不觉在龙颜面前失仪，还请圣上恕罪。”声音平静，她再度成为了那个婉妃严弄玉。
　　“朕身体抱恙，让玉儿担心了。”萧晟目光温柔地望着她，然后轻轻拍了拍床沿，对她道：“来，坐朕边上，让朕仔细瞧瞧。”
　　弄玉挨着床沿在榻上小心翼翼地坐了，萧晟注视着她有些红肿的双眸，轻叹道：“你，憔悴了许多。”
　　萧晟的眼神，澄澈而温暖，第一次，弄玉没有在其中发现其他人的身影。他，实实在在地在看着她。
　　“臣妾微不足道，但求皇上龙体早日康复。”弄玉的声音微微颤抖。
　　“玉儿还是那么的善解人意，是朕辜负了你啊！”萧晟再一次感慨道。
　　弄玉并没有搭腔，长时间的沉默横隔在两人中间，久远的，仿佛这五年来两人渐行渐远的距离。
　　突然，萧晟又开口道：“玉儿，你真的很好。聪慧，温柔，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我曾经真的喜欢过你。”没有“朕”，只有“我”，一刹那，弄玉几乎以为快要触摸到萧晟心底的真意了。
　　“可是，直到遇见了兰儿，我才真正明白何谓‘钟情’。兰儿明媚，活泼，既有糊涂莽撞的时候，又有心思细腻的时候，与她一起，总能让我心情愉悦，忘却朝堂政务的烦恼。她一直都给我带来欢声笑语，越到后来，我便发现越离不开她。我们常常彻夜交心，喜彼此所喜，悲彼此所悲……”这是剥离了辞藻浮华的贵妃悼文后，萧晟第一次直白地向人倾诉内心的情感。
　　“如果知道皇上喜欢的是兰姐姐那般活泼的，弄玉也做得到呀！”弄玉不禁喃喃自语。
　　“玉儿只要保持原来的性子就好了，没必要特意改变。朕和兰儿间，不过是天意弄人。”萧晟解释道。
　　“不是的！不是的！”弄玉真想大声喊出来，她原本和婷兰是一样的活泼个性，她以为萧晟喜欢的是温柔性子的，这才特意改掉的。明媚活泼，才是原本的她呀！然而，望着萧晟再度陷入深思的表情，弄玉最终选择了沉默。现在再说出来又有何用？有些事，命中注定。
　　终于，差不多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萧晟满脸歉意地对她说道：“玉儿，朕这辈子负你最深，心里一直多有歉疚。朕此次病情不祥，自知天命不久，后宫诸妃中，最挂心的便是你了。你正值花样年华，又未有子嗣，朕欲特赦你，待朕百年后，免太妃封号，出宫回家，婚配自由，你看如何？”
　　心，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原来，臣妾对皇上的一片真情在皇上眼里真的是一文不值啊！”弄玉的语气已经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了。
　　“的确是朕考虑不周。”萧晟的声音，半是不舍，半是无奈，“玉儿的心意太重，朕今生已经无法补偿了，唯有来世。”
　　“今生已经不可能了么？”她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什么还是那般不甘心？
　　“如果，当初进宫的玉儿是和兰姐姐一样的性子，皇上会转而钟情于玉儿么？”终于，这个盘桓于心中良久的问题脱口而出。
　　短暂的惊讶后，萧晟最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朕与兰儿的缘分是许多年前便已定下的，无论经过什么事情，今生‘钟情’的女子便只能是她一个。”
　　惨淡一笑，以为是有缘无分，却原来自始自终，自己都不过是一个局外人罢了。

　　弄玉扫了眉，描了唇，然后盈盈站起身来，整了整今日才换好的簇新的衣衫。衫子是前几年萧晟赐的极品云锦所裁，她一直没有穿过，方才穿上，这才看到上头蝶恋花的图案，栩栩如生，不由让人莞尔一笑。
　　拖着长长的裙裾，弄玉不紧不慢地走到书案前。窗外唯一的那株玉兰已被绿油油的叶子所覆盖，偶尔能从硕大的叶片下窥到饱满的果实，俏皮而可爱。眼角扫过书案上摆着的一方玉兰丝帕，弄玉忽然发现，其实，早已过了花开时节了。
　　六月十四日亥时三刻，萧晟崩。负责整理灵柩的太监们说，大行皇帝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玉兰丝帕，怎么拿也拿不掉。他们说，那是大行皇帝生前和娴贵妃的定情信物，是注定得伴皇驾左右的。
　　七月三日，婉妃严弄玉在章秀宫自尽。她宫里的人说，娘娘妍妆丽容，华服丝履，走得从容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