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幽幽》小葱凉面

7、章四（上）

　　自从上次与温婷兰不欢而散后，严弄玉就再也没有踏足华阳宫半步。她素来为人谨慎，即便再是如何厌恶温婷兰，但面上总是淡淡的，并未有过出格的举动。这一次险些失态，却是连她也摸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秋雨萧瑟，雨声凄清，弄玉坐在窗前和着雨声抚了一下午的琴。雨打芭蕉，孤独凄凉，杜鹃啼血，缠绵哀怨。崔嬷嬷在外间提心吊胆地候了一下午，直至听到“啪”的一下琴弦断裂的声音，她才赶忙进去替弄玉包扎。
　　已经酉时，天色早已昏暗，崔嬷嬷进得屋来，只见弄玉一身素衣颓然地靠在窗前，面上一团阴影，模糊得仿若女鬼。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弄玉了，崔嬷嬷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灯后，才走到弄玉面前道：“天色已晚，娘娘请用过晚膳，早些歇息吧。”
　　弄玉神色木然，半天没有回答。直到崔嬷嬷为她被断弦割伤了的手指进行包扎后，才猛然抓住崔嬷嬷的手道：“嬷嬷，嬷嬷，你看连老天爷都为她流了这么多日的泪，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不是？”
　　自从弄玉进宫后，崔嬷嬷就伺候在她身边了，对她与娴贵妃之间的恩怨知道得清清楚楚。眼见着弄玉从淡然到压抑，再从压抑到如今的情绪崩溃，崔嬷嬷只觉得心如刀割，因此，对温婷兰的怨恨愈加深了。她连忙安抚弄玉道：“娘娘切勿为了这点子事伤了身体，不值得啊！秋天多雨，本是常理；那位平素就体弱多病，现在秋凉煞人，她不过正好遇到这个时候了。她做了那等对不起娘娘的事，正式报应来着，老天爷又怎么会同情她呢？倒是娘娘，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天，可得多留意自个儿的身子啊！”
　　“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烦乱得很！”弄玉的眼神依旧迷茫，“我知道她对不起我，这全是她咎由自取。我不想她有孩子，她不配！可是，为什么见到她那副样子，我却连一点得胜的感觉也没有呢？我真的做错了么，嬷嬷？”
　　崔嬷嬷抚摸着弄玉披散的发丝，刚想再安慰她几句，不想，弄玉突然将她一把推开，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走到屋门口，冲着外头就喊道：“酒！快给我酒！”她这些日子，借酒消愁似乎成了习惯，原本两三杯就倒的人，常常一日能灌下整整两壶酒。崔嬷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碍于身份，也只得无可奈何。
　　门外早就有等着伺候的宫女，听得弄玉的吩咐，不消片刻便端了壶热好的菊花酒来。弄玉拎着酒壶，径自走到窗前。屋外，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昏沉，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秋风裹着雨水拍打树叶的声音传来，一下一下敲打着崔嬷嬷的心。
　　望着弄玉一口接一口喝酒的无声背影，崔嬷嬷喃喃开口道：“娘娘，眼看着快要苦尽甘来了，这又是何苦呢？”
　　弄玉慢慢转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我这恨，恨了太久，这怨，怨了太长；如今这苦涩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却是连我自己也无从知晓了。”

　　永隆二十一年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弄玉再一次见到了温婷兰。数月未见，她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加消瘦了。苍白的面颊，虚弱的笑容，刻意遗忘了许久的温婷兰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弄玉只觉得喉间五味杂陈。
　　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抬眼望着坐于斜上方满脸病容的温婷兰，弄玉恍如隔世。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真的就是那个以前同她一道策马郊游，教她踢毽子、跳百索的温婷兰么？若她不是，那原来的那个活泼女子又去了哪里？这一切难道就是自己所希望的么？
　　“婉妹妹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瞧你都没怎么吃。”边上德妃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劳烦姐姐挂心，只是有些气闷罢了。”余光中，瞥见萧晟温柔的询问温婷兰的身影，弄玉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其实，她所认识的那个温婷兰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不见了。
　　夜凉如水，暮色深沉。弄玉只带了一个宫女，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太液池旁的小径上。晚宴的气氛实在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气闷感，好不容易借了个由头告辞出来，即使隆冬夜晚寒气逼人，弄玉也觉得比撷英殿里的虚情假意要温暖得多。
　　傍晚时分才下过一场小雪，路面尚未清扫，鞋底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弄玉忽然就出了神。她想起多年前和婷兰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两人各自掰了根又粗又长的冰凌相互逗着玩，唬得身后跟随的奶娘一愣一愣的，直嚷嚷着她们再这样胡闹，小心以后嫁不出去。想到奶娘那张吓得面如土色的脸，弄玉就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有些事，真的一去不回。
　　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右转，然后左转，猛地，一盏明晃晃的宫灯出现在眼前。“玉儿！”一把柔软的声音响起，弄玉脚步一顿，半晌才反应过来。
　　温婷兰身罩一件白狐皮鹤羽大氅，在宫女的搀扶下向弄玉缓缓走来，白色的雪景，白色的身影，不真实得仿佛不在人间。
　　“参见贵妃娘娘。”弄玉侧身一福。
　　婷兰叹了口气，定定望了望弄玉片刻，然后转身吩咐道：“你们且去一旁候着吧，本宫与婉妃有私话要说。”
　　有宫人顾虑婷兰的身体，大着胆子劝阻了几句，都被她斥了下去。望着婷兰因发怒而有些微微颤抖的身体，弄玉犹豫了一下，方叹道：“姐姐身子要紧，这般固执又是何苦呢？”
　　婷兰凝视着弄玉，浅浅微笑了起来：“我知道玉儿还是关心我的，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不待弄玉出声，她接着道：“离你上一次来华阳宫探我，算起来，我俩也有三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我这副病怏怏的身体，去了哪里，都不吉利，你不来，就是我想去看你也不能啊。”
　　“是妹妹疏忽了。”不知为何，纵是弄玉心头千思万绪，话到嘴边，总会成为客套疏离的样子。
　　像是对她的回答已经习以为常了，婷兰自顾自道：“我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时日无多了。我现在所想的，只是想把欠你的都还给你。皇上心里还是有你的，我走了之后，请你好好替我侍候皇上。皇上他喜欢赵孟頫的字，吴道子的画，李太白的诗与辛弃疾的词，他喜欢沁州的小米、临汾的酒，还喜欢细雨绵绵的午后饮一杯佛顶玉毫，他……”
　　“够了！不要说了！”弄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越来越沉浸于回忆中的婷兰，“事到如今，姐姐说这些算什么？托孤？炫耀？施舍？你和他之间一桩桩，一件件，难到全要摊开了讲给我听？皇上与你浓情蜜意，我们自是比不得。我承认，以前的确嫉妒过你，无论容貌、年龄、家世、地位，我又有哪样逊于你，我甚至刻意磨掉了自己的野性子，就为了做一个人人称道的大家闺秀！可是，皇上偏偏就看上了你，钟情于你。自从上一次与你说了那番话后，我便不再心存奢望了。姐姐，你且看顾好自己的身体，你好也罢，走也罢，我也只记得咱们小时候的姐妹情，其余的，也就是你与皇上的事情了……”
　　一番话下来，温婷兰面色愈加得苍白，她几次三番意欲开口，都被弄玉不耐烦地截断了。终于，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一阵寒风吹来，吹落枝头的积雪，“噗潄潄”，雪珠滚落，打得婷兰满身。婷兰身形猛地晃了一下，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顿起。弄玉原本尚在怒气中，看到婷兰突然咳得如此彻心彻肺，不由一阵手忙脚乱。她一面喊着隐没在角落里的宫女侍从过来帮忙，一面急急拍抚着婷兰的背。
　　婷兰从袖口中颤巍巍地抽出一方丝帕，边咳嗽边擦拭着嘴角。弄玉眼尖，一眼看到帕角上的一朵紫玉兰，突然愣住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道：“你……”
　　婷兰的宫女侍从听得弄玉的呼喊早已赶了过来，呼啦啦，一下子将婷兰围了起来。早有贵妃专用的轿辇守在了一旁，婷兰的贴身宫女只匆匆向尚在愕然间的弄玉福了一福，便搀扶着婷兰进了轿辇。
　　“原来，你一直留着这方帕子啊！”四周已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弄玉一人喃喃自语。

　　永隆二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娴贵妃温婷兰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