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幽幽》小葱凉面

6、章三（下）

　　温婷兰初次进宫，目光所及处，无不富丽堂皇，着实让她新鲜了一阵子。不过，倘若要说她有什么不甚满意的话，便是宫里规矩太多，让她好生不自在。
　　后宫内，除了大小主子、各位娘娘们，平日里也多有皇亲国戚、诰命夫人等进宫请安。婷兰身份低微，每每出得章秀宫一回，便能碰上许多人，而这一回便需行上十数次礼。她从小在家自在惯的，即便后来嫂嫂进门对她多有微词也顶多动动嘴皮子，哪需要她时不时就叩头请安的？因此，只随了弄玉去过一次御花园后，婷兰便呆在章秀宫里不再出来了。
　　除了逢年过节，宫里生活向来单调。婷兰一开始还整日陪着弄玉下下棋、逗逗猫、聊聊天，时间久了，便觉着无趣得很。
　　这日中午，弄玉又依惯例去内室歇午觉了。婷兰素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便留在隔壁的书房内翻书。这书房西侧的窗子正对着一小片花圃，其中栽着的十来株玉兰尤为打眼。此时正值玉兰花开的时节，枝头上缀满了已经绽开的娇俏花朵，晶莹剔透，好不热闹。虽然前日下了一整晚的雨，打落了好几个花骨朵儿，但是雨过天晴后，余下的花苞倒是开得越发地欢了。
　　就着融融暖日，闻着郁郁花香，婷兰虽捧着一册诗集，也不觉倦意上涌，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半睡半醒间，忽听得窗户外头传来一阵嬉闹声。莺声燕语，加上不时的拍手叫好声，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兴趣，顿时睡意全消。
　　婷兰出得屋子，循着嬉笑声，穿过玉兰苑，来到一片空着的场子上。只见十来个小宫女聚作一堆，却原来是在跳百索。这百索原是泉州那边传来的游戏，用粗麻搓成了绳子，然后边甩边跳，最适合众人一同玩乐。婷兰小时候最爱与弄玉和其他丫鬟一道跳百索，丫鬟中有从泉州那边来的，不但教了她两个新奇的跳法，还教了不少配合跳法的歌谣，琅琅上口。眼见着面前的小宫女跳得欢快，婷兰思绪翻飞间，只觉着脚痒的紧，忍不住移步上前跃跃欲试。
　　宫女中有眼尖的，瞅着婷兰走近，都不免停了下来。众人只知道她是婉妃的远房表姐，来了不过几日，也不知脾性怎样，有人便以为怕是嬉闹声吵扰了这位的午休，就有些惴惴不安。
　　婷兰见那些小宫女个个站得毕恭毕敬的，声音怯怯地唤她“温小姐”，便笑道：“怎的都不跳了？我还想来耍上几下呢，倒不想扰了你们的兴致了。”
　　小宫女闻言都惊诧不已，婉妃向来不爱这些个“疯疯癫癫”的游戏，不仅自己从不参与，也不太乐见她们经常玩，因此她们只敢在她歇午觉的时候才嬉耍几下。如今，这位从小与婉妃一同长大的表小姐竟然提出也要参与跳百索的要求，众人一时都没了主意。
　　这时，其中一个资历稍微大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想同奴婢几个一同游戏，咱高兴都来不及呢。只是，小姐是娘娘的贵客，金枝玉叶的，这游戏又上不得台面，小姐同咱们一起，怕辱了身份，咱也担待不起啊。”
　　婷兰听了不禁一愣。她自小同弄玉疯野惯的，原也没做小姐的样子。却不想，弄玉现在贵为九嫔之首，身份金贵，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丫头了。不过人家是娘娘，自己不过是个闲散在家的寡妇罢了，如今地位千差万别，倒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思及此，婷兰无所谓地笑道：“我又不是你们家娘娘，没那么多讲究，你们无需顾虑什么！”
　　其余人听她这样说，都松了口气，玩兴又重新回来了。她们采用轮流跳的形式，一个接一个，有单跳、翻转、侧跃，花样百出，看得人眼花缭乱。婷兰自小是跳百索的高手，见那些女孩子虽跳得不差，却闷不作声，便喊道：“这算哪门子跳百索啊，倒像是跳大绳的了。我来教教你们怎么跳！”
　　众人一听，立马让了条道给婷兰。跳百索才传入宫中不久，大家也都是摸索着玩，如今有高手相教，自然欢喜不已。婷兰虽是妇人身份，却是少女心性，童心未泯。她见众人一脸好奇模样，便得意道：“跳百索，原是要依歌谣节奏来跳的，像你们这般闷声不吭，有什么意思？且看我罢！”说毕，纵身一跃。
　　那两个负责甩绳的人早已等候在旁，见婷兰话音一落，便甩了开来。婷兰体态轻盈、身影灵活，但见绳索翻飞处，裙裾飘扬，双足点地间，风过无痕。一个蹁跹转身后，婷兰轻启朱唇，便有动听歌谣自然流出：“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 * ……”
　　明媚阳光下，少女一身鹅黄衣衫在翻腾跳跃间仿若空中斗舞的蝴蝶，又似水里嬉戏的金鱼，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迅捷如风，来去自由。与弄玉相似的眉眼，却闪耀着只有二八少女才有的飞扬神采，电光火石间，萧晟只觉得一阵恍惚。
　　他今日处理完政事，便来到章秀宫中散心。弄玉尚未起身，他吩咐了人不要去打扰她后，便四处闲逛了起来。婷兰歌声飞扬，他因此不知不觉顺着歌声寻到了这里。
　　已有人发现了皇帝，纷纷跪拜请安。婷兰正跳得尽兴，无意中一回头正撞见萧晟目不转睛的神情，登时一惊，险些摔个趔趄。萧晟见到她惊惶失措的样子，不觉嘴角上扬。他遣散了众人后，方开口问道：“你就是玉儿的远房表姐，翰林侍读学士温显之女？”
　　婷兰在萧晟遣散了众人只留她一个时已万分不自在了，现在他又用温和的语气问她话，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因此头埋得更低：“启禀皇上，正是民妇。”
　　见她如此紧张，萧晟笑道：“你莫紧张，朕只是随便问问而已。玉儿曾对朕说过，她有个从小便要好的姐妹，朕原以为你定和她一样是个沉稳的性子，却不想，如此活泼，真是天上地下。”
　　“民妇鲁钝，不晓得宫里的规矩，辱了圣听，还望圣上恕罪。”婷兰一面对萧晟的那番话心下存疑，一面又怕自己惹恼了他，赶忙又要跪了下来。
　　萧晟赶紧拉住她道：“你别动不动就跪的，朕又没有恼，只是瞧着新鲜有趣罢了。你跳得好，那歌也唱得好，‘一张机，二张机……’，不过什么‘鸳鸯织就欲双飞，芳心密与巧心期’的，你胆子倒是大啊，也唱得出来。哈哈哈……”
　　婷兰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在当今天子面前做了这么大胆的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当她以为会受到萧晟叱责的时候，却不想听到了他毫无顾忌的大笑。萧晟的笑声清亮悦耳，张扬之中又带着一丝促狭，完全颠覆了婷兰以前对皇帝的种种臆想和猜测。鬼使神差间，她大着胆子抬起了头。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端详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前的人，长身玉立，面容清峻，剑眉凤目，气度从容。萧晟正笑得得意，忽见婷兰抬头看他，便瞥了她一眼。这一眼，七分不羁、三分风流，婷兰只觉得胸口一窒，便再也动弹不得。
　　四目相对，半晌无言。忽然，萧晟收了目光，尴尬地说道：“你方才跳得满头大汗，也不晓得擦一擦。”
　　婷兰脸上的血色已一路爬到了耳根，忽听得萧晟一说，更是慌得不知所措。她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还不及擦，便从手中滑落了下来。她正待俯身去拾，好巧不巧，一阵风起，那帕子便被刮到不远处的一棵枝杈上。
　　萧晟见她行事毫无半点宫中女子的娇柔作态，心里已对她另眼相看，待见得那帕子被风吹起，便毫不犹豫地上前去取。
　　枝杈上已星星点点的爆出了不少翠芽，有的已经长大，发了淡绿的叶子出来，柔嫩，娇小。新叶旁，一方白色的丝帕安静的悬挂着，微风拂过，帕角掀开，一朵紫色的玉兰花赫然显现在萧晟的面前，绝世而独立。
　　蓦然回首，蓦然回首。萧晟把玉兰丝帕还给婷兰时，紧紧攥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九张机》，见《乐府雅词》录宋无名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