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己》兼言言

12、番外

　　我想看看出家人的心思，他们能真的很干净吗？

　　一开始遇见他，我就是这样想的。

　　在那之前，我已经浑浑噩噩过了十三年。

　　五岁那年，父亲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他不再悲伤，见我如同见一个陌生人，眼神无悲无喜。

　　彼时年少，哪里懂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偶然提起母亲，父亲竟毫无印象。

　　那一日，我哭得歇斯底里，母亲走前，她告诉我，只要父亲不会忘记她，她会回来的，叫我一定要等她。

　　可是，父亲忘了，母亲也回不来了。

　　遇见渡己那一晚，是在破庙，我出去厮混，正好被府中小厮看见，告诉了我父亲，为了不挨打，我只好躲入了破庙。

　　破庙挺冷的，蚊子还多，我被咬得浑身是包，衣服早就遗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因此我躲进了草堆内。

　　顿时身上更痒了，我平日里就不是个吃苦的性子，此时几乎已经到我忍耐的极限。

　　所以被人那么一坐，被冒犯的我自然开口就骂。
　　原来是个和尚。

　　低垂着眉眼，被我视线盯得像是十分不好意思一般。

　　他竟然找到了一张席子！

　　竟然敢抢我的东西！

　　有点郁闷的同时还有些欣喜。

　　哼，有趣的和尚，既然抢了我的席子，就别想睡个好觉。

　　那时我已经知道我母亲是妖怪的事情了。

　　所以，我更清楚的知道，在父亲喝下那杯符水过后，我的母亲就再也回不来了。

　　山里妖怪告诉我，母亲走前，将一魂一魄留在了父亲身上，妖怪同人不同，总共也就两魂三魄，符水饮下，那魂魄自然也就没了，魂魄都没了，母亲还能回来吗

　　我以半妖之体，常做些作弄人的事儿，但造梦这个法术，无疑我是使得最为熟练的一个。

　　我去了和尚的梦里，梦里一片混沌。

　　这人，竟然从来没有做过梦吗

　　我只好去探他的潜意识，看见五光十色的一团的时候，我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人也不是那么不正常。

　　这发着彩光的，自然就是他的潜意识了，只是可惜，这个地方是有禁锢的，我看不了。

　　不过，今晚算是便宜他了，看那般美丽的颜色，这呆子今晚估计会做一个还算不错的梦。

　　没整到他，我自然很不开心。

　　第二日，他同我说话，问我茅厕在哪儿，我便起了坏心，给他指了一个灌木丛后，整了他一个大红脸。

　　看他躲在后门不敢出来的样子，本来不打算给他的馒头，我最后还是给他了。

　　欸，我可真是一个好人。

　　分别之后，我本想回家去，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回家，我父亲不知会如何处罚我。

　　想想我干的事儿，忽然一阵恶寒。

　　我还是暂时不要回去好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那个和尚的名字呢。

　　没错，我得去问问他的名字，相逢即是有缘嘛。
　　除开刚见面时的震惊，后面我们俩的相处还算融洽。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渡己。

　　还算不错的名字，只是我却不太满足，我想知道的不是他的法号，我就要知道他的俗名，那个和我一样，在尘世中行走的身份。

　　我从来都是想做就做，这晚，我又入侵了他的梦境。

　　一夜无梦。

　　等他醒来的时候，我有些挫败地和他告了别。

　　我也只想过，跟他到这儿，他还要走更远，我却不能。

　　我不知道，我连续两夜侵入他的梦境，会产生这般的效果。

　　离开的第一夜，我入了他的梦。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不过，梦既然是我的主场，那便由不得我捉弄他了。

　　我做了些放肆的动作，亲了他一口，还说了些大胆勾人的言语。

　　哼，叫你不告诉我名字，我可是很记仇的。

　　果然，他被吓醒了。

　　我顿时狂笑，叫你走，叫你走，走再远不也逃不开我。

　　我那时候，还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总是想欺负他，总是想捉弄他，不自主得想亲近他，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也根本就不想控制。

　　被家里那老头找到的时候，我已经在梅香镇呆了整整十日了。

　　直到那日，他也没有回来。

　　我顿时生了闷气，他若是真的无牵无挂，又何苦夜夜拉我入梦。

　　家中老爷子发了极大的火，我撅撅地受着，和对他争论提不起一丝兴趣。

　　也许是看我难得乖巧听话，这一次训斥还不算很久。

　　等我离开的时候，看着他转过去的背影，才突然觉得，他好老了。

　　佝偻的背，微白的发鬓。

　　我抿了抿嘴唇，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他是杀人凶手这件事情，不管怎样，它都不会改变。

　　那一夜，我做了最大胆的事儿。

　　我，勾引了渡己。

　　我承认，我对他有兴趣。

　　在梦中，还不许我胆大妄为吗

　　那呆子竟然呆住了，晕在了梦中。

　　没意思，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我赌气两天两夜没有睡觉，我不想再见那个呆子了。

　　我只是对他有兴趣，他还真当我非他不可了。

　　第二日我就去勾栏、院，这地方我常来，只因为躲在这里，我家那小厮才最不容易发现。

　　只是今日来，我的目的却不同。

　　本想找个小馆，证明自己并非他不可，结果酒醉之时，却突然后悔。

　　我要回家，推门，却遇上了张员外，我爹的死对头。

　　在他还愣着的时候，我眼疾手快合上了门，十分娴熟地从翻窗出去了。

　　凉风一吹，酒醒了一大半。

　　我才知我刚刚究竟干了什么荒唐事。

　　他威胁不了我，这件事儿任谁说出去，都不光彩。

　　于是我又放下心来，回到了家里，却强撑着眼皮一夜未睡。

　　第三日，我总算又见梦境渡己了。

　　只是今晚我突然想明白了，不过是一场梦，我暗自生的什么闷气。

　　如果只有晚上才能见到，那可是我的主场。

　　出家人，呵，我倒要看看这出家人的心思，能有多干净。

　　这样的夜晚每日都上演，到后来，我都觉得有些腻了，所以也就渐渐正常了起来。

　　和尚的梦真是单调啊，日日夜夜一个小孩儿，盯着天上的风筝，眼睛也不眨一下。

　　半月后，张员外突然上门拜访。

　　我心里一咯噔，十分戒备地看着他。

　　父亲将他迎入书房，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父亲出来的时候面色十分不好，将张员外送走后，就叫人关上了门。

　　我当机立断就要跑，却让他先下手为强将我直接带入了祠堂。

　　带人祠堂后，就叫我跪下。

　　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这般严厉的声音，那眼神中的失望丝毫不掩，刺得我双目生疼。

　　要是平时，我自然会十分识势地跪下让他消火，这一次，我却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

　　他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泪一下涌上来，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晚，他反常得没有打我，只是离开的时候，没有丝毫留恋。

　　我又入梦了，这一次，是我父亲的。

　　母亲出现的时候，他的梦境果然震了一震。

　　此日过后，我尝试逃跑了无数次，这一次的小厮，却好像突然长了神通一般，机敏非常，总能在我出府之前将我揪回来。

　　再后来，看管我的人甚至换了另外一个膘肥体壮一脸凶相的人。

　　这一次，我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半月后，我总算在晚上寻到了机会，跑了出去。

　　没曾想，那府丁，紧追不舍，就算我是半妖之体，竟然也跑不过他。

　　就在我躲在墙角，打算听天由命的时候。

　　突然一件衣服批在了我身上。

　　我跑得急，所以根本就没有穿外袍，他让我快走，看来他帮我引开了那群人。

　　脚步声开始慢慢变远，那个人要走了。

　　我赶忙站起来，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我是无论无何都想不到，那人竟然是渡己。

　　这绞尽心思费力逃跑的半月，我都已经许久没有在梦里见他了。

　　他将我带上了悬空寺，我才终于知道，原来，主持坐化了。

　　我从没想过，我们的重逢，竟然是在我这般狼狈的情况下。

　　若不是这一月的消息闭塞，我定能猜到他会回我定会身着华丽衣袍，让他见到一个鲜活明亮的我。

　　我被安排在客房，可是一想到他就在我的隔壁，我就心痒难耐，稍微收拾了一下，我便去寻他。
　　分别已经将近一月，我有好多话想同他说。

　　本以为，做了那些梦，我们会较以前更加亲近，可他下意识的躲避动作，我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我知道那人会寻来，不过三日时间，他怎会寻来得如此之快。

　　我惴惴不安，跟着去了。

　　悬空寺主持一开口，我下意识看了过去。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我没有看那一眼，事情都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这人，那半月，我在父亲的梦里见过。

　　那包符水，也是他给我父亲的。

　　他害死了我母亲。

　　后来，我自然是跟着府丁走了。

　　回家时，父亲没有再苛责我，也不再禁我的足。

　　因为他生病了，躺在床上，眉间郁色浓厚，整个人不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栽种了一株梅树，此刻，正开得绚烂。

　　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

　　看他这样，我突然有些后悔帮他将那些他忘得一干二净的前尘往事，回忆起来。

　　我成功的报复了他，心里却更加不开心。

　　像是堵着一口气一般，我宁愿他起来和我闹打我骂我，也不愿他这般泱泱地倒在床上，活像死人。

　　可是，即便我再不愿，三年后，他还是去了。

　　死前，父亲拉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抱歉。

　　原来，他什么都知。

　　那为何这三年，他不愿同我说清楚。

　　置办完他的葬礼后，我总算有时间，上山找了渡己。

　　他拒而不谈，我赌气一般就下了山。

　　却在临走之际，听到有沙弥说渡己将要受戒的事情。

　　我总算慌了，他当我是什么就这样轻易受戒，放我这个俗世人做什么

　　也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是他的俗世人。

　　真是可笑，我又怒又悲，父亲死后，我便真的成了孑孓一人。

　　我真的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父亲在时，我对他生气，他死后，我依旧怨愤，这些本该随着他死而消散的情绪，让我十分不理智地趁着大雪上了山。

　　看见他的担心，就连斥责我的话，也亦听在耳中。

　　先前，他既然不愿听我解释，那我偏偏要解释给他听。

　　我只不过试探性提到了他的母亲，他面色果然变了。

　　这叫放下俗世了吗

　　他根本还不配受戒。

　　被赶走前，我心里这样想着。

　　是的，我被赶走了，心里只有得逞的快感，我如何得知悟世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些事儿，但是他害了我母亲却是实打实的事实。

　　我在林间宿了一晚，时刻注意着山路，果然第二日临近傍晚，出现了一个人影。

　　看来是被我猜对了。

　　我护着他下了山，却偏偏在最后一段路的时候，被一个老道循着味儿寻来。

　　我打不过他，只能暂且躲避。

　　林中大雪下了整整十日，那老道总算放弃寻我，我这才得以抽身下山。

　　我几乎是一下山就去寻渡己，可是茫茫人海，我如何寻他。

　　这一次，我终于还是错过了。

　　五年后，山起大火，悬空寺无人逃出。

　　这个消息一夜之间席卷了全国，所有人都在嗟叹。

　　我亦悲世事无常，这些年的生活，总算将我的傲气磨去，但此时却隐隐有些期待。

　　渡己说不定会回来的吧。

　　为了等他，我特意上山，修了一座草屋。

　　这一次，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我期待着他的回来，同时也忐忑着。

　　这一等，就是三年。

　　他回来的时候，拄着一根棍子，在一片狼藉的山门出立了好久。

　　背影，看上去孤独又萧瑟。

　　我激动上前，手中力气稍微大了一些，想要证明他确实回来了。

　　他却无悲无喜，在这一刻，像极了真正的出家人。

　　他总算走出来了，在我想要解释一切给他听的时候，他不在意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把他邀到草屋，将一切都讲给了他听，所以我也才总算明白，有些事情，迟不得，晚不得。

　　错过之后，经时间打磨后所剩下的东西，连怀念，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走了，是我送走的他，在那样一个清晨，他踏着铺满层层落叶的石阶，天地之间再如何渲染，他自清尘出绝，不染尘埃。

　　这世间，除过他，我便只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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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严格意义上并不算一个爱情故事，可能有试探，有动心有喜欢，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确认过。
本来还想写一个渡己的番外的，但是想了想，他既然已经勘破了红尘，想必这些解释，也就不必再有了。
这个严格意义上算我的第一篇完结短篇，可能不是很成熟，但是，这两个人却是真正的活在我心中人物。
这个故事，就和人与人相遇，有些人短短数十日，就能碰撞出激烈的火花，有些人，孜孜以求数十年，到最后也是有缘无分。
他们俩没有均有自己的坚守，渡己一开始是找不到自己的，没有人给他认同感，他不开心，所以别人的一点好他都能记得很清楚，在遇见子介之后，才总算是找到了自己。
子介是一个很任性的孩子，他并没有绝对的憎恶，恨了父亲十几年，表现出来却更像是一种叛逆，这也正是他其实是爱他父亲的表现，活着的人痛苦，记得的人更痛苦，在那样的十几年中，他都没有动过想让父亲想起来的想法，若不是后来他的父亲对他失望，他估计也不会铤而走险让他想起一切。
悟世，他确实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有些事情并不像子介猜想的那样，他其实也算一个很好的人，唯一的糊涂事儿就是当年的那一杯符水吧，你们可能会觉得他没有否认，但是他其实相当于解释了，但是渡己并没有听进去罢了，毕竟，子介的母亲的事儿真的和他有关，渡己出家，也算是因为他吧。
嗯，那场大火真的是自然灾害，世事无常，秋冬干燥，大家记得防火。
最后，子介和渡己两人，确实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就这样完结吧，谁说这样的结局，他们不是都拥有了完整的彼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