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录》上海夏天

3、可是故人归

　　苏君卿再次醒来时，正对上窗外一轮银月。草屋里似乎并没有人，也没点灯。想来是那个谢三又出门了。他闭目试着调息一番，那人给自己的丹药竟有奇效，自己的伤虽说是不可能一夜间完全复原，但这一觉之间已让自己回复一成半的灵力。
　　他坐起身，借着月色细细打量起这间草屋。
　　屋内摆设简单，只有自己刚刚睡过的一张床榻，薄被草席。
　　正中桌上一个茶壶一个茶碗，桌子上似乎没啥灰尘。
　　墙上屋角，只有些农家居家常用的器具事物，唯一打眼的只有一侧的一方五方神坛和坛旁几个布囊。
　　“锁灵囊”苏君卿认得这个，毕竟诡道和玄门本在原理器物上并非分的那么清晰。只是他如今灵力未复、身上带伤，又在别人屋檐下住着，到底不敢太过造次，也就不便去探测这些锁灵囊里关着的是什么。
　　此刻，谢三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何时回返。
　　苏君卿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离开，没撞见也就罢了，撞见了怕又是一场是非。而且，这谢三能给自己治伤，想来暂时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还不如以静制动，留在这草屋里休养，等着看谢三接下来会如何出招。
　　心下计较停当，他这才盘腿而坐，趁月华正好，呼吸吐纳不提。

　　约莫巳时，谢三提着两只山鸡，施施然推门进屋。

　　那苏君卿打坐的模样，让他不由怔了一怔。不知是那身衣服，又或者，他们身量本就相似，一时间，谢三不免有些恍惚。忍下鼻间酸楚，他将山鸡丢在地上：“喂，我说，还不来帮忙。没看见你小爷我回来。”
　　他一边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一边用眼瞥向苏君卿的方向。
　　苏君卿不急不恼、眼皮子都没睁开：“不好意思，本门规矩，不可杀生。”
　　“什么门。你现在是我——本小爷的人。还不去把两只死山鸡给本小爷拿去烤了。”
　　“不会。”
　　“你！”谢三气呼呼站起身，半晌，“哼！不去，饿死你！”
　　话没说完，人和山鸡就都不见了。很快，院外一角传来一阵阵的香味，想来是那两只山鸡已经被谢三给烤熟了。

　　“喂，”谢三叼着个鸡腿，又一次出现在窗口，“我说，你真的不吃？”
　　苏君卿继续打坐，用一个挺拔后背相对，算是回复。
　　“不是吧，很香的！”谢三不甘心，“而且你是我的人，不吃鸡，也太——”
　　苏君卿还是不动。
　　“哼，无聊”谢三终于没了兴趣，自己叼着还剩一半的鸡腿，走开了。

　　“诺，给你”
　　谢三再次出现的时候，在桌上丢下两碗东西。
　　苏君卿睁开眼。刚刚在鼻息吐纳间，他已是闻到一阵说不清是什么的气味，分辨一下：好像有药草，还有些焦糊的味道。
　　“昨天给你的丹药太贵，本小爷可不想你又死了、太浪费了”
　　谢三嘴上油汪汪的，看起来是刚解决完他的野味。
　　“吃不吃，随你便。但是，想死？没门！”
　　“谢谢！”
　　谢三在门口的脚步顿了顿，到底一声不屑后大大咧咧的走开了。
　　苏君卿来到桌前，却对自己刚刚那声道谢有些后悔。这个叫谢三的别扭男子，是不是不会煮东西？这药汤和米粥，怎么看怎么不是给人吃的玩意。药汤黑乎乎的，不知道放了什么，米粥也是黄黑的色泽，一样看不出放了什么，而且都——飘着一股子焦糊味。
　　苏君卿想了想，很自我放弃的端了碗，一闭眼一仰头，把粥先喝了，接着，把药也喝了。
　　门外窗前，谢三看着那人背对窗户、在桌前惨兮兮吞粥、喝药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看起来，好像不是坏人，你说是不是呀，小白？”
　　黑马不知何时来到谢三背后，很配合的蹭蹭他的肩头，喷了喷气，似乎是在赞同他的这句话。谢三摸摸马的脑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果子喂进他嘴里。
　　“走啦，”谢三牵过马，“去冷泉洞，陪我看下大师兄去。”

　　谢三说者无心，可□□却还是被苏君卿给听者有意了去。
　　“大师兄”
　　苏君卿立刻想起谢三昨日说的那些片段：大师兄他两年前被人弄伤了。他身上伤口的手法和伤痕，看起来和你身上的似乎是同一种兵器或者同一派的手法。
　　苏君卿很清楚自己这一身伤是折在什么上。
　　那晚，岐山竹林内，白雾乍起，迷阵初现。他们用来对付自己的，是天罗门特有的飞雪天蛛阵。这本不离奇，师尊和师弟再不屑折尊去找专出杀手的天罗门，其他玄门里有的是愿意去找天罗门替他们杀自己来报仇的人。只要他们一起找师尊和师弟借地方和要他们交出他这个人，正所谓众口铄金，师尊和师弟又能如何？
　　离奇的只在于，那阵内所用的每根冰蛛丝上都淬着来自炎啸谷所特有的笈阳草汁。
　　当今世上除了师尊和师弟，还有谁会知晓：这看似无毒的笈阳草汁，恰恰是他的催命符？是以，当时，听到白雾外师弟的声音时，他真的信了，信这就是师弟设的计、布的阵。
　　那刻，他是万念俱灰的。
　　就在他打算任由那些蛛丝将自己绞碎时，不知何故，阵外突生变故。不知道是谁弄出的点点剑芒，在视线不可及的白雾尽头闪动着，又仿佛只是他的一个幻觉。而后不久，那些本来已经绞着自己倒悬半空的蛛丝突然毫无征兆的就那么一下子散开了。他结结实实被甩在地上，晕过去许久。而后，醒来的他，趁白雾未散，到底是浑浑噩噩的蹒跚着出竹林、下岐山。此一路，重伤的他倒是并未遇到任何伏兵修士，期间似乎又毒发晕死过去一回。再次醒来时，他已一身蓑衣竹笠的躺在一艘顺着巫水而下的小船上。
　　笈阳草的毒并未彻底化解，身上蛛丝造成的伤口也并没愈合，幸好两者都不会立刻致命。他觉得，这倒很像是在自己晕死期间有人给自己用了些什么药。他一路试图回忆，却发现记忆里空空如也。不论竹林怪阵的来历和如何得破、自己如何顺利下岐山，还是这莫名其妙的乘舟而下，一切都无法去合理解释。
　　之后他一路而行，本心只想寻个安静无人处等着自己毒发又或伤重而亡的那天，也算给天下还有自己师门一个彻底交代。不想，最后，他偏偏被一场突然而来的雨弄进这座院子、遇到这么个混小子，还知道了这么一件让他更加疑惑的事。
　　“两年前——”
　　真的只是巧合吗？
　　毕竟，天罗门都是专门的杀手，收了钱，就会去杀人。如此，他和谢三口中的大师兄，伤的一样，有什么奇怪。
　　苏君卿觉得耳闻不如一见，当下抬步追了出去。

　　谢三是骑马走的，虽然一路只是闲散行之。苏君卿追的时候已经晚了半步，还要担心被发现，是以一路只是跟踪着那几不可查的山间马蹄痕迹，当中甚至差点跟丢了几次。
　　约莫大半柱香的功夫，谢三已然到了一处瀑布泉水前，将马栓在一边树上，自己则冲着瀑布一跃一钻，没了踪影。苏君卿是随后到的，只见马不见人，他怕被这匹有点通人性的马发现，只远远隐在树丛里，又等了两炷香功夫，才看到谢三蔫蔫的从瀑布里钻出来。
　　“小白，走吧。”谢三嘟囔着，听声音看神色，似乎刚哭过一场。
　　待谢三这一人一马走远，苏君卿这才走近瀑布，探看一下，发觉瀑布后是个山洞，里面凉飕飕的有些冻人。苏君卿犹豫片刻，这才心一横，走了进去。

　　岩洞正中，苏君卿站在那，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这里，竟放着一副冰棺。
　　冰棺里是一个不知已经死去多久、却栩栩如生的男人。
　　那面孔，苏君卿没来由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也是，从几年前下山起，自己一路见过、杀过多少人，哪里会一个个都记得。只是，既然，这个谢三口中的大师兄，是个死人，那么，自己还能问清什么呢。要是念真在，又或者师叔和他坐下那些师兄弟们有谁在，也许还能以乐召灵，请这里的山灵水神又或者干脆这个人的本魄本魂过来问上一问。
　　等等——
　　师叔，问灵，问灵，师叔——
　　苏君卿脑中思绪一闪，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却怎么也不能抓住最关键的那一点。

　　“将军——”
　　“随将军——”
　　“替我报仇，替，我，报，仇！”
　　苏君卿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出来！你给我出来！”
　　那男声反而越发响亮起来，反复只是叫着“随将军”、“替我报仇”
　　苏君卿虽不怕鬼，却还是被这声音吵得脑袋发涨。他拔腿要离开，却发现整个人不知何故被生生定在原地，仿佛被冻在了这岩洞中央。
　　“一，定，要，杀，了，他。”
　　“一，定——”
　　岩洞里，只剩下那个凄厉的男声。
　　在这个声音的包围下，苏君卿的眼前已只剩一片漆黑。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正随着岩洞中心一起向下跌落，仿佛脚下就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大师兄——”
　　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黑皮肤大眼睛的小娃娃，嚷嚷着冲进自己怀里。
　　“大师兄，你答应给我的糖葫芦和布老虎呢？”
　　“都多大了，”苏君卿听到自己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但是，这声音并非自己，“信不信等会告诉师傅去，再罚你去门下倒立。”
　　“哼”
　　“好了好了，糖和布老虎，师兄回头送你房里去。先让师兄看看，你这些日子，剑术有没有长进。”
　　苏君卿猜测，自己看的，是谢三大师兄的一段记忆，和谢三的。
　　没想到，这个谢三，如今看着用的是诡道，但少年时候和他大师兄修炼的却也是再正统不过的玄门剑术。
　　“大师兄，师傅啥时候也教我画符？”
　　“等小三三练到结丹，才能学。师傅不是也说过，诡道符咒者，需以元神控之，非能者不能驱，非正者不能驭，稍有不慎，则反为其害。”
　　“哼”
　　许是为了哄这孩子，苏君卿看到自己左手一拢一起，食指和中指间多了个小纸人。那纸人一扭一摆的跑到小谢三的身上，蹦蹦跳跳、扭扭摆摆，煞是可爱。
　　“这个小纸人，大师兄送给三三玩，和你作伴可好？”
　　“好——”
　　“你想学更多，自己做纸人玩。就要先听师傅的话，好好练剑、好好修丹。记住，修行之法，并无捷径，欲速则不达。”
　　似乎小谢三并没听进去，一边玩着手中还在蹦跶的纸人，一边往自己身上蹭靠过来，很是热络亲昵的样子。看来如果这段记忆真的存在过，这个混小子只怕从小最亲近的就是那个冰棺里躺着的“大师兄”。而且这个混小子的脾气，怕是从小就很臭。
　　苏君卿抬头，看到此间是自己也不认识的一片山谷，郁郁葱葱的。山谷远处，云卷云舒，日头藏在云里，只给那云朵滚了几层金边。
　　鬼使神差一般，苏君卿突然开口：
　　“谢三，你记不记得，大师兄叫什么？”
　　小谢三抬头，还是那副笑脸，可——
　　他的眼睛，是漆黑黑的，没有眼白，纯然的黑，把一切吞没了的黑。
　　太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样的无边的寂静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