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己为人[年代]》灯青火冷

88、第 88 章

　　是一块软松糖。

　　沈谦牧没动，任由糖块从胸间滚落下去，掉在地上。

　　沈耀阳已经跑不见了。

　　沈谦牧盯着地上那块软松糖出神。

　　许久后，他弯腰捡起糖块，放在床头柜上，起身去了卫生间。

　　书房里。

　　“造孽！”

　　听沈建修平静的讲完整件事，沈定邦气势汹汹的骂道，整个人跟发怒的狮子似的，眼里是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你确实能耐了。以势压人，用钱办事。老百姓赋予你的权力再用来对付老百姓，了不得哦！”

　　沈定邦的讽刺不可谓不尖锐，直戳要害，刀刀见血。

　　亲儿子也是毫不手软。

　　“这是家事，不要混为一谈。”沈建修一张脸尽管已经很难看，却还是不为所动，坚持己见，“事实证明，它很管用。”

　　“国是千万家,有家才有国。老子比你懂！几十年活下来你就知道钱钱钱，我看你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似乎是儿子太欠教训，让沈定邦的怒火燃得更旺了。

　　沈建修养气功夫再好，也被骂出了火气：“你懂你就该明白！社会上总不缺这样的人！贪婪成性，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说得太过激动，他缓了口气，“这样的女人怎么配的上我儿子！”

　　“我沈建修的儿子，芝兰玉树，才貌双全，凭什么要给她做登天的梯子！”

　　“我绝不同意。”

　　“这就是段孽缘，孽缘必须斩断。”

　　“我会给他更好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好不好不是你这个当爹的说了算的。”沈定邦活了一辈子，见得多自然看得更透彻，他感叹道，“人性这东西是最经不起考验的！这几年你还见得少吗？你用钱去考验一个人的真心，本就不该。人家好歹帮了忙，让小牧能考回来。你这么做，太难看了。”

　　“小牧能考回来，凭的是他自己本事！有她什么事！”

　　沈建修气笑了：“她那是帮忙吗？那是趁人之危！她父亲一个小小的公社书记就敢利用职务之便帮着女儿截人！要不是小牧顺顺利利的考回来，我还要好好和他们算算这笔账，那时，就不止用钱打发那么简单了。”

　　沈定邦拍了桌子，“你怨人家，说到底还是你自己不作为！”

　　沈建修难得争辩一句：“要不是刁瑞凯从中作梗，我早安排好了，就晚了一步，生出这么多事！”

　　提到刁瑞凯，就想起刁家。

　　这是两父子不愿提的话题。

　　房间一时只余粗重的呼吸声。

　　半晌，沈定邦叹声气，嘟嚷道：“孩子可惜了。”

　　“上次，小牧到我这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心里有欢喜的事，整个人的精气神跟以往都不一样。你说自从他回了平京，哪次见我们是真正高兴的呀？不高兴他都懒得装，见都不想见我们，好不容易主动上门了，有说有笑，你不晓得我有多欣慰。他说有事要去办，我也不敢多问，拿了不少东西，烟啊糖啊什么的，还跟小胡打听女人家生孩子的事，又跟董医生聊那个剖宫产什么的，还有怎么保胎啊营养啊这些，一听就不对劲儿，我一琢磨，就想到了，没想到是你造了这么大个孽！”

　　沈建修脸上一片漠然：“他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沈定邦一噎，看他两眼，“敢情我是白费口水！”想想又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你别再做多余的了。小牧那，我找时间跟他谈谈。”

　　沈建修嘴硬道：“不用，我做了什么不需要跟他解释，他接受也好怨恨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是为他好。”

　　话题进行到这，后面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沈建修心中藏着太多事，他是一个做什么事都极有主见又喜欢自己扛的人，今晚也就事关沈谦牧，又闹的这么难看，才能坐下来和老爷子开诚布公的谈谈。

　　换了别人，沈部长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沈建修站起身要走，想想不放心，又说道：“爸，这两天他在你这，让人把他看好了，你别心软让人又跑了。”顿了下，“我就不过来了，等他走了，我再来看你。”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让胡姐多给他做点好吃的，补一补，个子是高，就是太瘦了，他外公……”

　　还有什么沈定邦已经没法再听了，他一下想起孙子出国的事，尽管知道这事在儿子面前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他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就非得送小牧出去吗？都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我看也不尽然。现在时局也变好了，秩序正在恢复，不会像以往那么乱了，要不就让小牧留下来，他考的是平大，顶尖的好学校，不读可惜了。也不是说就不出去了，等他年纪再大点，本科读完了再送出国去深造，那不也挺好。”他是真舍不得，他都这把年纪了，这一走以后还能见着孙子几面。

　　沈建修转过身来看着沈定邦：“爸，以后的事谁说得准。现在是比以前好了，可谁又能保证会一直好下去。明天也许更好也许更坏，我不能把小牧的未来压在一切不确定上。让他出国，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有他外公陪在身边不会出问题，那边也有亲戚照应，我也做了安排，生活条件和教育资源都是顶尖的。早过去早适应，才能更好的融入环境，毕竟，他以后都要在那生活。”

　　“我说过，我会给他更好的。”

　　“爸，你用不着担心。”

　　“我不担心！我就问你一句话——”沈定邦也是急了。不是，他听沈建修这话的意思，送出去就没打算让人再回来？他老了，就是不想让孙子离开身边，沈建修说得再头头是道，理是那个理，可他听不进去，他就想问，“你舍得？”

　　沈建修一下就不说话了。

　　你舍得，我舍不得！

　　“不去了！出什么国，不出了！”沈定邦一挥手，否决了沈建修的计划，“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外面再好也不是家！我相信咱们国家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我争取再多活几年，护着我孙子，让他就在家里吃个好饭，睡个好觉，说中国话，娶中国媳妇儿！”

　　沈建修看沈定邦就像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眼神有些无奈，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手续已经办好，后天的飞机到广州，他外公会派人过来接他，转道香港，然后出国。”

　　意思就是，大事已定，无可更改。

　　沈建修看沈定邦还想再说什么，眉头一皱，直接挑明：“爸，小牧不能留在国内，我怕他和珍珍一样，死在这，我以后怎么跟她交代。”

　　“我已经对不起她，连她儿子也护不好，让他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

　　“我没脸啊！”

　　“爸，我怕啊！怕来不及，像珍珍那样，再没法挽回了。”

　　“远点好，离开这个漩涡，去过两天好日子。”

　　沈定邦张了几次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他的整个脊背都佝偻了下去，缩在椅子里，暮气沉沉，感慨一声：“是我不中用，拖累了你。要不是因为我，你哪用得着和刁家……”

　　沈建修急声打断：“爸！过去的就过去了，别说了。”

　　沈定邦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自言自语：“要是没听到那些风言风语，珍珍会不会多活几年啊，小牧也不会成今天这样子，也不用背井离乡躲出去了，老富肯定是怨我的……”

　　沈定邦一时陷入深深的自我谴责中，喃喃不停。

　　沈建修听着这些，就像是被人剜开了陈年的腐烂伤口，已经没有血流出，挤出的全是脓水，满身狼狈。

　　他眼睛一闭，掩下所有不堪，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沉着冷静的沈部长。

　　“爸！”

　　沈建修走过去，握住沈定邦瘦骨嶙峋，筋凸骨现的手，在他跟前蹲下身，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爸，你没有做错什么，是这个世道乱了，没人愿意的，大家都被洪流裹挟着沉沉浮浮，无能为力而已，没有人会怨你。”

　　“小牧会吗？”

　　沈建修没法回答。

　　或许他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不愿意说出来伤老人的心而已。

　　“你会吗？”

　　沈谦牧仰头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河，如今的平京夜空还能看见如此美景，再过几十年可就黯淡无光了。

　　点燃的烟在指间燃烧，即将燃尽。

　　沈谦牧抬手放到嘴边，深吸口烟，闷上一会，缓慢的有力的吐出来，像吐出了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

　　掐灭烟头，扔进马桶里，按下冲水键。

　　沈谦牧扭开卫生间的门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会。”

　　我气性大。

　　事情发生了，人不在了，这就是事实。

　　谁也改变不了。

　　或许，我再早十年回来，一切就会变得不同。

　　但，现实没有或许。

　　倒在床上，沈谦牧闭上眼睛，伸手关灯。

　　手碰到了床头柜上的软松糖。

　　他手不动了，保持着手臂伸展的姿势过了许久。

　　关了灯，拿过糖。

　　沈谦牧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太甜了。

　　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