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算计》钟敬言

2、chaper2

　　成山的考卷堆叠在旧到泛黄的长条木书桌上，老师与老师之间的座位没有明显间隔，几张红色塑料椅藏在座位下，窗台摆放了几株绿芦荟，然而照料不周，植物边沿已明显泛黄。

　　上课铃浅声敲响，不少任课老师已经陆续离开。

　　叶胜楠站在年段室一个角落座位的前面，她感觉自己像被遗忘在上个年代的老旧画像中。

　　四周的桌椅、课本还有试卷和复习资料全部蒙了一层灰，身后半掩半开的厕所味道熏人。

　　她没忍住，低声朝角落里面喊了句老师。

　　姑且能称她为老师吧……从叶胜楠这边的角度看去，对面那人长着一张粉扑扑的团子脸，稍稍扁平的鼻梁上架着副细黑框圆形眼镜，小嘴翘嘟嘟得可爱，个子不高，差根魔法师的飞天扫把就能去魔法学院跟哈利波特称兄道弟。

　　“老师——”叶胜楠抬手看了一眼表，“已经上课三分钟了。”

　　“啊——哦！”她楞了楞，慢三秒才回过神来。

　　“那老师现在可以走了吗？”不知道为什么，叶胜楠总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大靠谱，她看上去年轻太过，像刚毕业的应届生，大概性格还有点腼腆，见学生这事比让她参加考试还感到为难。

　　年轻老师下一句话就证实叶胜楠的猜测，她捂住胸口，心有戚戚地表示，“我现在好像有点紧张。”

　　叶胜楠：“……”不是好像有点，是非常明显。

　　两人一前一后走往三班门口。

　　还没走近教室，叶胜楠就能听到三班群魔乱舞的尖叫狂欢，他们似乎憋了股能把天花板掀翻的劲，光一个啊字的单音节，就能发出好几种不同情绪的不同音。

　　叶胜楠的眉头从走出年段室以后就没松开过。

　　前门推开，她跟在老师后面进去。

　　底下四十多名学生见有人来立刻噤声，眼睛化身成雷达，一遍又一遍从两人的身上扫过。

　　那位老师明显比叶胜楠还不适应，一张脸迅速涨红，两只手挨在讲台桌上，细小得能跟幼猫叫一样比的声音从她腰上别的扩音器传出。

　　“那个……大家好，因为你们原来的班主任产期提前，所以现在由我担任咱门班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我叫方堃……还希望以后大家可以和睦相处。”

　　后面方堃对叶胜楠的介绍也是斟词酌句的简单，几句话交代以后，她支起下巴环视教室一周，指着第一组倒数第三张桌子，对她说道：“胜楠，不然你先坐在那儿好吗？”

　　叶胜楠两百多度的近视加散光，距离稍远的人和物都看不大清楚。

　　座位只是个学习的地方，是教室角落或者讲台桌旁边的最前排，对她而言都没差。

　　叶胜楠点了点头，但很快，她就后悔了。

　　因为她的同桌是林羡妮。

　　前后一番拖沓，距离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

　　方堃打开教案转身写板书，粉笔落在黑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周围人慢悠悠从桌洞里面抽出课本，上节课不知道是音乐还是体育，一群坐在教室里面的人竟然前后左右找笔用。

　　林羡妮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她还是跟从前一样留着一头爽利的短发，一眼横扫过来不言不语，做人不阴不阳的本领却是娴熟。

　　新搬来的桌椅上蒙了层灰。

　　叶胜楠从黑色休闲裤的口袋里面摸出一包纸巾，拆开擦拭，从椅子到桌子，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旁边林羡妮翻了个白眼，“矫情。”

　　叶胜楠抿唇不语，坐下来的时候“刺啦啦——”带过课桌，两人中间顿时划开一道细长条的豁口。

　　她像没看见隔壁有人，全程目不斜视将书包拽下扔进桌洞里，噼里啪啦引来一众侧目。

　　“胜楠，第一节课你先跟同桌合用一下课本，等大课间让班长带你去教务处领书和校服。”方堃抬手抚了抚眼镜，无知无觉中粉笔灰蹭上小半边脸，跟花猫一样。

　　底下隐隐传来几声没绷住的笑。

　　方堃感到莫名其妙。

　　第一组倒数第三桌的转学生叶胜楠同学也冲她在笑，只不过笑意清浅像捧溪水，半分情绪未达眼底，她挺直后背，绷住了优雅，课桌上的线圈国誉笔记本和布蓝色长方笔袋，像美术生练习的静物素描。

　　她云淡风轻，“老师，一节课而已，我没关系。”

　　底下的硝烟有多浓烈，台上的老师自然看不清楚。

　　追溯起来，林羡妮跟叶胜楠的恩怨情仇，要从两人五岁那会开始算起。

　　东西街春风巷是块简陋地方，但挨着市贸菜市场近，虽是平常但并不缺乏热闹。

　　叶胜楠在上小学三年级之前都是住在那里，同李柏池、林羡妮，和大胖一直都是上下楼的邻居。

　　同个地方，难免同所幼儿园，时间一久，四个孩子也就自然熟识日渐亲密起来。

　　关系最好的时候，四个人能从早上睁眼的日头，一块混到夕阳下山以后。

　　只不过四人之中，叶胜楠永远都要给予特殊照顾，周末两天她得参加各种补习班和培训班，掐着时间在放学和晚饭中间那一小会儿的时候，争分夺秒跟他们一块疯玩胡闹。

　　末了，她还要故作烦恼地叹息道：“唉，为了我们这个小团体，我真是牺牲太多了。”

　　大胖那会还是根瘦豆芽，拖着一条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鼻涕问：“楠楠，团体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我听不懂你的话呢？”

　　叶胜楠藕节似的小胖手挽在胸前，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她痛心疾首表示：“都叫你平常别光想玩，要好好看书，多充实自己。算了，估计你也不知道充实是什么意思。”

　　不仅大胖不知道，林羡妮也不知道，只不过她咬住嘴唇没出声，不想自己被叶胜楠看不起。

　　饶是四人之中最懂事的李柏池，也惊讶得就差冒出星星眼，“楠楠，你知道好多呀！”

　　“Just -so- so.”女孩尖声尖气地飚出个单词，小巧的下巴要翘上天。

　　知道好多的叶胜楠小朋友打小就是个有想法的主。
　　在别人家的孩子撒丫子漫山遍野疯跑的时候，叶胜楠鼓起她圆乎乎的脸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要独立！”

　　“什么叫独立？”大胖吸着鼻涕问。

　　林羡妮也不懂，但她会猜，“是不要靠爸爸妈妈，自己生活吗？”

　　“聪明！”叶胜楠给了她个正面夸赞，同时批评大胖，“君博，你要好好向羡妮学习，不知道的词句不能光问，要先学会猜。”

　　没人不喜欢夸奖，林羡妮心里像吃了蜜般滋滋甜。

　　“可是我们现在没办法离开爸爸妈妈，独立生活啊？”李柏池提出疑问。

　　“但我们的零花钱可以靠自己赚。我妈妈说了，自己赚的钱花起来特别有成就感。”她咬重“特别”两个字，拉长音调。

　　林羡妮有被鼓动，她觉得叶胜楠的话很有道理，因为幼儿园的老师们经常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所以自己的零花钱也要自己赚，她一想到这里，激动地挥手跳脚，“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啊？现在好不好？”

　　叶胜楠跟她一拍即合，“当然可以。”

　　“但我们要做什么？”李柏池总在他们头脑最热的时候，出来泼冷水。

　　关于这点，万能又厉害的叶胜楠小朋友心里早已抱有主意，她一手捏拳垂在另一只手上，颇有点电视剧里一锤定音不翻案的架势，“我们可以去回收废品！”

　　大胖小朋友总算知道了一个词的意思，“我们是去要捡垃圾吗？”

　　小朋友们顿时心生戚戚，他们并不是很想去捡垃圾。

　　叶胜楠眼睛一斜，开口噼里啪啦辩驳：“不是啦，大胖，你好没礼貌啊，是回收废品，不是捡垃圾好吗？”

　　林羡妮小声抗议：“可还是很脏的。”

　　叶胜楠：“什么工作都会很脏很辛苦啊，再说了不吃苦哪里知道甜啊？放心啦，我们四个人一起，相互间也有个照料。我们先捡一下午的垃圾……不对，是收一下午的废品，然后我知道一家废品回收站，等我们收好以后就跟他们换钱啊。”

　　叶胜楠一直是孩子王，就连四个人玩家家酒，做什么样的游戏扮演也是她最有主意。

　　更何况不管她的提议怎么样，李柏池永远是第一个举手赞同。

　　果不其然下一秒，林羡妮就看到旁边的男孩郑重其事地开口应声：“可以啊。”

　　林羡妮：“……”

　　大胖：“……”

　　虾兵蟹将没有发言权。

　　叶胜楠先让他们三人分别从家里拿出个装米的袋子，没有的话就随便拿些能装东西的大袋子。

　　规定时间五分钟，地点还是家楼下集合。

　　暑假时间，空出一大片闲来的是小孩子，大人依然要挣着日头忙碌，家里的老式冰箱上层装西瓜，下层堆冰棒，还有好多方块碎冰，拉开扑面沁心凉，立式风扇二十四小时不停。

　　他们踩着凉鞋进家门，随便摸出点什么，蹬蹬蹬像做贼一样迅速悄然地跑出去。

　　叶胜楠站在阴影地里也热出一身汗来，她从草莓小包包中掏出湿纸巾来擦脸，视线里忽然出现一根菠萝冰棍。

　　“给你。”李柏池说。

　　叶胜楠接过，胖乎乎的小手撕开包装纸，放进嘴里使劲唆了唆，红通通的舌头中间滩着一块淡黄/色，她冲李柏池笑：“你怎么没有啊？”

　　“家里就最后一根了。”

　　“唔……嗯。”她咬下一块冰，一张嘴包得满满当当。

　　藕节般的手往前伸，菠萝冰棍要戳在李柏池的脸上，“天气热，你也咬一口。”

　　李柏池犯难，“可男生和女生不是不能……”

　　“怕什么。”叶胜楠笑，“我们是朋友嘛。”

　　橙黄的菠萝冰棍带点透明，嘶嘶往上飘着寒气，“滴答滴答——”，冰化成水，在地上淌开一小片痕迹，黑灰色水泥地的黏腻，很快吸引一列队的蚂蚁竞走。

　　叶胜楠催促：“李柏池，你快点吃呀，要化了。”

　　他含含糊糊咬下一口，手中的米袋拖到地上，乍然的冰爽赶走像被保鲜膜一样包裹闷热。

　　视线撞到一双笑成月牙的眼睛，他看到她笑着问：“甜吗？”

　　“甜！”

　　林羡妮和大胖一前一后跟着赶来，林羡妮拽着一个黑色行李箱，大胖怀里抱着一个D家背包。

　　叶胜楠将最后半截冰棍分给他们。

　　四个小孩脸对着脸笑，还没赚到钱，先尝够了满足的甜。

　　叶胜楠趁热打铁，“等我们赚到钱，就能一人一根菠萝冰棍了。”

　　“好！”他们志气满满。

　　“不过……”林羡妮看叶胜楠两手空空，“楠楠，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带。”

　　叶胜楠背手踱步，粉红色的草莓小包跟着动作在她腰间一晃一晃，“因为我是组长，负责跟废品回收站的叔叔沟通，还有要去哪里捡……不是，收集废品也要听我的，不然你们要乱跑找不到家怎么办？”

　　“哦！”异口同声。
　　叶胜楠说得很有道理。

　　在林羡妮看来，幼年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并不是一件有多值得高兴的事，他们四个人顶着烈日骄阳，从市中心的公园垃圾桶，翻到春风巷的垃圾堆，一路受到各样人的指指点点，汗水浸湿脸庞，一张张脸油涔涔跟没人管的野猫一样。

　　超负荷的辛苦，最后分到手里的只有两块钱。

　　林羡妮恨不得拿个相框把这两块钱表彰挂在卧室墙上。

　　叶胜楠却提出要一人收取一块钱的提成。

　　“为什么？”林羡妮舍不得，这钱她赚得可不容易，皱巴巴的钱币被紧紧攥在后面，林羡妮怕叶胜楠一激动直接动手抢。

　　对面的小女孩翘起嘴巴也很委屈，“因为你们收集废品的地方是我找的啊，而且也是我指挥什么时候转移目的地，按专业术语讲，你们只出了力气，我可付出了部分力气和大部分的思考。”

　　林羡妮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又很没道理。
　　可她开口道不过一个子丑寅卯，道理全留给了叶胜楠。

　　李柏池爽利，直接把手里的两块钱全给了她，“别气了，我都给你。”

　　大胖也分出一块钱来，“别气了，胜楠。”

　　叶胜楠接过大胖和李柏池的钱，总共三块，她抽出一块还给李柏池，“说好了一人一块的提成，多一分我也不要。”

　　林羡妮挨不过，没办法她从背后掏出一只手，皱巴巴的钱币卷成一团，“喏，给你。”

　　叶胜楠板着脸接过钱。

　　她又讲起道理，清脆的嗓音像咬下苹果的声音，娇气且响亮，“我也没想占你们便宜啊。像之前约定的菠萝冰棍，我来出钱买嘛。”

　　叶大小姐难得放下身段，讨好地拉过林羡妮的手，“羡妮，我们一起去买冰棍嘛。你看，你给我一块钱，就相当于给咱门一人买了根冰棍，也没亏到哪里去啊。”

　　叶胜楠这一张嘴，打小就能把歪理讲顺。

　　这两块钱赚得着实不易，请叶胜楠一根冰，自己落得一根冰，纯利润下来就剩一块钱，兼带一个臭烘烘的行李箱，和一身脏污，满指甲的黑灰。

　　林羡妮回家还没表功就先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楼上大胖更惨，偷拿妈妈专门用来供奉的名牌包包装各样废品易拉罐，还没到家就被妈妈抄起衣架整条楼道追着赶。

　　就隔壁叶胜楠幸运讨来家长的夸奖。

　　一堵墙不隔音，林羡妮听到叶胜楠掐着嗓子撒娇说：“妈妈，今天跟李柏池他们去收集废品赚零花钱，好累哦。”

　　“是吗？我的楠楠赚多少？”

　　“不多，才一块。”

　　那边扬起一道温柔的女声，“楠楠怎么没变成小花猫吗？”

　　“哪有！我都晒黑了，脸上又全是汗，这还不算花猫吗？”

　　蹲墙角的林羡妮无意中对上镜子——脏乎乎的脸蛋，指甲缝里全是灰的手，还有身上怎么也散不掉的臭味。

　　叶胜楠她算哪门子花猫？！

　　回忆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林羡妮看着面前空白的课本，短了短神思。

　　啧，又被叶胜楠带偏了。

　　旁边女孩虽然没有课本，但她的笔记还是做得工整，一手小楷一看就是专门练过，俊秀隽永，力透纸背。

　　方堃脸侧的粉笔灰还没擦掉，显然她本人还未意识到这点，因此对底下偶尔冒出的一两声笑莫名其妙。

　　她拿起教案，对第一组的方向说道：“现在是大课间，辛苦一下班长带胜楠去教务处领书本，和校服。”

　　“好。”

　　林羡妮看到李柏池从最后一桌起身，也成功看到叶胜楠僵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