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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乌 ...

  •   (一)
      哪吒在海边坐着,目光淡淡,深处是不见底的红莲浮华,只在他人眼中,还是那个谁都懒得搭理的鬼德行。
      这一整天都风平浪静,别说什么妖怪,连闹事的人都没有,陈塘关几乎可以称得上天下太平,太平得有些诡异。或许这是好事吧,那些整天叽叽喳喳杞人忧天的笨蛋们总算过上了他们期望中的好日子。
      微醺的暖风吹过,海面泛起波澜,一条浑身覆盖冰蓝鳞片的龙浮出水面,在临近岸边时身形渐渐模糊,化为一位身着月白斗篷的男子。他的眉目清朗,如临风玉树,行动间转流云霁月,光论这份风姿,容貌更盛的哪吒也要逊色一些。毕竟相较之下,这位整日一副闲人勿扰有事烧纸的神情,委实让人难以亲近。
      看到敖丙难得出来,哪吒挥了挥手,这算是他最友好的招呼了。
      敖丙自然不会计较哪吒的敷衍,好脾气地上前询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无聊。”略微拖长尾音显得懒散且烦躁,倒是他的性格使然。
      “如今难得安宁,四处的妖孽皆有仙人入世镇压,天下太平是好事。”
      “知道了知道了,”哪吒又怎么不明白,只不过觉得日子越发无趣了而已。今天难得看到敖丙出现,他有些兴意,扯了扯手腕的乾坤圈,“不说那些,要不要陪我打一架?”
      敖丙遗憾愧疚地摇头,哪吒顿感无趣,双手背在脑后一倒,又沐着日光酣眠去了。他能理解为何被拒绝,敖丙在重塑肉身时经历了许多波折,实力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加上龙族内部最近争端不休,即便不知道具体情形,也看得出来好友的焦头烂额。
      哪吒阖眸吐出一口浊气,还能怎样,憋着呗。魔丸天性嗜好杀戮,他虽没那么暴戾,却也很喜欢打架,往常还有些妖魔能下手,让他能将骨子里泛滥的灼热挥洒出去,可惜最近太安宁。就算说去找人交手,常世的能人就那么点,原本也就敖丙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如今嘛……啧,无聊。

      (二)
      风火轮哐哐撞碎了几片砖瓦,院内有条不紊的仆从们早已见怪不怪,若说原来还有些惊慌害怕,久了就能摸清门路。小少爷很有分寸,看着胡作非为,却怎么也不会伤到人。
      当火光划过府邸,点燃了热热闹闹的一处机关,一声声呼喊此起彼伏地传递。
      “三少爷回来了!”
      “快给三少爷备热汤去。”
      “少爷要的莲子羹做好了吗,用冰镇过了吗?还不快去端上来!”
      哪吒习惯了这种吵闹,这方小院是他的归宿,盛满了所有人对他的呵护,就像现在这般忽然间熙熙攘攘,沸沸汤汤,皆是为他奔波。
      “行了,别那么麻烦,我又不急——我娘呢?”
      “夫人和老爷在主厅等您,对了,老爷今天带了个小姑娘回——回来……少爷跑得可真快啊……”
      现在有爹重任总兵之责,娘就倾注了更多时间陪他,往常回来都要被这两人好一通揉搓,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去了主厅,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哪吒不疑有他直接步履轻盈地前往。只是在临近主厅时,发现大敞的木门内,似乎不止两个人。
      一个低头弹弄弓弦的少女东倒西歪地站着,全身似是软得没块骨头,半耷拉着眼皮,神思不属地随意点头,在李靖的说教中懒散地抻腰打了个哈欠,极为敷衍地嗯嗯了两声。若非她一直紧紧攥着那把铜色鎏金的弓,力道不见一丝松懈,几乎要叫人误以为她十分疲倦了。
      哪吒的目光在她的长弓上凝聚。
      少女紧攥武器的手指微动,整个人骤然清醒了一般,背脊挺直,流光溢彩的凤眼四处流连,眸光波动时眉梢轻挑华色乍放,那股凌厉的劲也凝成刀子到处切割。而她最后凝眸停靠之处,恰好是哪吒所在的位置。
      看到少年那身乱七八糟的装束,和浑身压抑不住的烈性,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偏头轻嘲着勾唇微笑,眼神中铺着不以为然和几分兴味。
      像是在看一件难得合眼,又不甚贵重的玩具。
      这种目光让哪吒极不舒服,连带着对此人的第一印象也十分差劲。明明两人只是眼神交锋,尚且没有什么恩怨,他仍是生出了一股想要好好教训她一番的冲动。可焉知对方的心思不是如此?两人初见便针锋相对,这方空间寂寂无声,却压抑着汹涌暗流,仿佛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点燃炸裂。
      对峙不过二三瞬,少女的唇角更深了几分,若是和她相识的敖丙在此,大概就能看出她被勾出的喋血战意。
      事实确实如此,她多久没见过这种狠厉的延伸了?那些不经打的小狼崽子,说是狼,还不如犬,张着锐利的目光虚张声势,在闻到她满身的血腥味时都识相怯懦地退缩了。李家这家伙不错,叫什么来着……对的,叫李哪吒。骨头真傲啊,不错、不错,让人很想将他的脊梁折断碾碎。
      暗潮汹涌的气场中,互不相让的气势节节攀升,连身为凡人的李靖夫妇都有所察觉。殷夫人连忙出面打断,轻咳一声十分热情地招呼:“哪吒回来了,让娘看看今天有没有受伤,还好还好……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要不要来碗冰果子?”
      被亲娘这么一打岔,哪吒也发现了自己做得太过明显,于是收敛了些许不服输的心气。这里总归是他家,谁还能在他的地盘上翻身不成。
      而得了妻子眼神暗示的李靖也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给两个孩子介绍对方:“这是三子哪吒,他的两个哥哥都在仙人座下修习法术,你们的年岁差不多,应该能有话说。哪吒,这是金乌,因为家中有事迁来陈塘关,将来会在我们家暂住一段时间。”
      这两位品行不错,对她也算殷勤,金乌愿意给他们面子,只是天生的桀骜不驯让她说不出什么好话,只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算是应和:“烦请指教了啊——”说着尾音恶劣地扬起,“哪吒弟、弟。”
      “我爹娘可没给我生姐姐,”哪吒嗤笑,两人目光撞击,又是一阵剑拔弩张。一边是红莲淬火,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另一边冰冷淡漠,眸底是饶有兴味的嘲讽。李靖夫妇见此,不由感到头疼。这一言不合便上头的情形,原本也不是没有设想过,只是他们尚且抱有积极的心态。想着哪吒的性子已经沉稳了许多,这位名为金乌的女孩也只是看着冷淡傲气了些,与太乙真人所述的嗜杀魔头形象相去甚远。
      他们原本就没把那话放心上,要知哪吒三岁以前,不也被人这样误解过吗。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般神奇,有一见钟情的邂逅,也有乍见便视如仇敌的“缘分”。好在知道现下是在凡人面前,两人到底收敛了许多,没有起太大的冲突或正值,只是看上去不太投机罢了。然而内里究竟如何,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在金乌被殷夫人带着离开屋子时,哪吒用火尖枪微不可见地撞了一下她的弓箭,略带挑衅地迎上她充满恶意的目光,嘴唇翕动,在狭路相逢的空间中无声下了战书。
      “来打一架。”
      金乌明了,她认得唇语,或者说,她更清楚他传达过来的战意。
      不错,真不错,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金乌欣然颔首,应下了这份战书。

      (三)
      火尖枪和金乌弓都是世间难得的法宝,前者以玄铁为胚百炼成钢,加之红莲业火淬成,枪尖银光乍破,锋华似秋霜;后者是后羿射得金乌陨落所化,残念恨意滔天,挟杂凤凰涅槃之火而生。要说性烈如火,两者不相上下,难分高低,一如它们各自的主人。
      那两人都是至今世间罕有敌手,天生神力反而为世不容,自当是成仙堕魔的好胚子,现在已经初见端倪,不知来日如何。
      说来倒是巧,金乌在落居李府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哪吒这个人。彼时她仍在自己的“家乡”,手握金乌长弓,踩火凤鸟为坐骑,只一人立在半空,便倏忽引来阴云蔽日,叫天地失色。她当时虽声名不显,却能以一箭破山海、裂苍穹。巍峨如山浩瀚如海都斩得,更勿论在她眼前蹦跶的区区凡人。
      可惜那天潮涌得太过厉害,带来了一条一心向善的龙,消磨了她许多无谓的功夫后,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念经,内容无非大慈大悲。这种人金乌本该嗤之以鼻,却没料到他竟敢以残破身躯护佑百姓,这倒让她饶有兴趣地放下屠刀,产生了结识他的兴趣。
      那条龙就是敖丙。
      金乌不是个善良的人,却不代表她讨厌善良的人。世间那么多丑陋黑暗已经加诸她身,为何不能让剩下的人长留光明之中?
      敖丙说她不是个纯粹的坏人,金乌笑得不停,一手燃起滴血的火焰,说道,虽非纯粹的坏人,却会纯粹地杀人。敖丙没有放弃,坚持地想用故事感化她。
      “我在认识你之前,也有一个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你经历的很多事,他也经历过。被排斥、被厌恶、被防备、被褫夺生存的权利。他做了很多好事,可是心意都被人误解,在这种不被认可的环境中生活了几年,最终还是被众人接纳了。因为他有一颗纯善的心,永不疲倦地为他人付出——”
      “天真,白痴,愚蠢,真不愧是你的朋友,”金乌冷冷地打断,如远山青黛的眉峰挑起,透出嗜血的狠戾,“若有人敢这样对我,如今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金乌,我说这个是想让你知道……”
      “行了,哪吒对吧,”金乌笑得十分讽刺,“当年隔着几十座山我都听到你们那边的动静了,实在是激烈啊。你们嘴上说着要护百姓安宁,可是天灾之下,安有完卵,本就是由你们引起的灾难。呵……我要是家住在陈塘关,早就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敖丙一时无语,金乌看着他的模样,难得有几分善意,将肃杀的语调渐渐放缓,换了个话题:“不过魔丸嘛,听上去有点意思,说是经历和我差不多?那认识一下也无所谓,希望他足够有趣。”
      谁也没想到当初的闲聊竟然一语成谶,没过多久,翻云弄雨的金乌就被道德星君好生敲打了一番,同时被套上压制魔性和大半力量的天地环,交由李靖夫妇和太乙教养。在仙人眼中,他们有将魔丸掰回正途的经验,也然也是引导金乌从善的合适人选。至于为何偏偏使他们……金乌身具羲和力量,非仙非魔非妖,六道管不着她,唯有人族的身份能稍稍牵制,而人界之中,只有李家,或者说魔丸,能和她相互掣肘。

      (四)
      “哪吒,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位很独特的女子。”
      “怎么,你想娶媳妇了?”
      “咳……咳咳……哪吒!我没有这个意思,”敖丙被呛声,无奈道,“我觉得你们很像。”
      “哈,和我很像?那真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听出哪吒的不以为然,敖丙只能摇头。好友心气甚高,如此反应倒不令人意外。说实话,他原本也无意为两人搭上什么联系,只觉得世间缘分确实奇妙,大概冥冥中自有天意,才让他仅有的两个朋友如此相像。
      同样我行我素,同样自视甚高,同样脾气不好。但要说如出一辙,又太过武断,细想之下甚至觉得他们相去甚远。哪吒虽为魔丸,却在父母的教导下一心向善,金乌本是人族,如今……敖丙曾认为她不是真正的坏人,但当亲眼目睹她手染鲜血而面不改色的场景时,还是被她眼中薄凉的情绪震撼了。或许她对这世间并非有滔天恨意,只是学会了视万物为蝼蚁罢了。就算不当坏人,芯子都被腐蚀溃烂后,她也当不了好人。
      方才和哪吒提起,大概是出于自己都未察觉的私心。灵珠天性向善,亦知金乌身世多舛,他希望有一个人能将她从深渊边上拉回来。敖丙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看得再透彻,到底和金乌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两人只能做朋友。她的心是苍苔横生的磐石,肝肠裹满坚冰,鲜血混杂在黑暗里,一点一滴叫自己都腐坏。
      可哪吒不一样,他生于幽暗,同样憎恶厌恨过所有,最后用自己未能泯灭的柔软拯救了自己。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能拉住金乌,大概只能是他。

      (五)
      金乌配的箭只有一支,当初金乌坠落,万林婆娑,方圆千里唯有一颗若木之树留存,金乌死去时的悲恨震撼天地,若木不仅毫发无损反而越发茂盛,宛如汲取了新鲜血液转而重生。她历经千辛万苦折下若木最坚韧的一支制成箭支,从此连若木都枯萎无存。
      不论是战斗还是杀伐,只它便足够了。
      箭支尖啸撕裂空间,金乌长弓的光辉只一瞬流转,如此来势汹汹便是大罗金仙都会感到三分棘手,哪吒,哪吒不过是个人而已……哦?倒是小瞧了他。金乌眯眸看着哪吒攥在手中的箭支,抬手想要收回,却不得不与他天生强悍的力气做挣扎。
      疏忽了。不论人族还是仙神,都躲不过一个贪生怕死,她一时没想到会有人敢以肉体凡胎前来顶撞,竟然还让他成功了,该说不愧是天地灵气孕育的魔丸吗?只是箭支上幽暗的力量太盛,已经开始灼伤少年的手掌,那里遍布漆黑如墨的魔气。
      真奇怪。
      金乌心想,明明他才是魔丸,才是最地地道道的魔物,这种污秽的颜色却与他格格不入。
      没有犹豫太久,她毫不留情的驾驭箭支,让它刺破了少年的血肉,带着淋漓的血浆归来,吸取了魔丸少许力量的若木箭格外兴奋,跃跃欲试,恨不得再去索取一回。可惜对方也不是被动挨打的傻子,早在金乌收回力量的一刹那,哪吒就已经提枪冲到了她面前,枪尖爆开莲花纹样,红莲火喷薄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于此同时混天绫化作钢索铺下天罗地网,以求让她无处可逃。枪法凌厉速度惊人,连百战的金乌都忍不住眼前一亮,可是如此便想困住她吗?即刻准备破阵的金乌转瞬就发现了这处罗网的破绽,可就是因为太过明显,反而教她难得犹豫。在这一刻哪吒本可以将她击落,枪尖却放缓了一半略显迟钝。金乌顿时明悟,他竟然……还真是特意给她留出的生路。
      而非什么陷阱。
      如此一来,哪吒的弱点便暴露无遗,不是法宝不是力量的薄弱,而是他有留情的温柔。金乌折身以若木箭破开阵眼,火凤鸟应召而来,带着她凌厉穿梭于云上。哪吒不甘示弱,立马踩着风火轮追上,可惜只迟了这么一秒,就被施了幻术的金乌拉入迷障。尚且没有意识到眼前皆是幻景骗局,背后就飞来一支利箭,这次他反应依然足够快,可是已经被抓住破绽,即便狼狈躲开,依然被箭支破开肩膀的血肉,巨大的冲力将他从半空击落。
      巨大的闷响回荡在被下了禁制的院落,他们的争斗怎么可能让外人知晓围观。金乌十分愉悦地看着少年凄惨模样,他身负法宝,原本不该摔得这么实在,可惜金乌向来是不折手段之辈,利用金乌弓上残留的羲和大神气息强压几件法宝,强行驱使为己所用。如今混天绫不情不愿地缠在她手腕上,风火轮黯淡失色地跌落一边,连火尖枪都成了手中的玩物。
      金乌款款向少年走去,看来这点伤还不能将他如何,否则那双明眸不会至今依旧炯炯有神。少女的步伐身姿都是极美,哪怕三界之中都鲜有能比拟者,可惜在她凉薄的心性和狠戾的脾气中磨去了一半美貌。然而如今她撤了一身繁冗,无比妖娆地跪坐在少年身上,低头,俯身,将枪尖插入他侧颈边的泥土中。
      他的腰身细而有力,偾张的肌肉配合剧烈的喘息,一张一弛中优美的线条勾勒。他的眼眸桀骜而冷静,疯狂隐隐藏匿,不声不响地看着她,没有羞惭没有恼怒,只有战败后燃起的求胜之火。确认他的眼里心里都没有任何不忿,金乌觉得有些无聊了,这种人是怎么了,竟然不会产生消极的情绪吗,她心心念念想着折辱他,如今看来没有丝毫成效。
      伤得这么重,对她下手的狠辣居然没有任何想法。
      “你实力不错,”哪吒没有意识到如此昳丽的女子正以十分暧昧的姿势坐在他身上,满脑子只有方才酣畅的打斗,于是热情地邀战,“再来!再战!”
      金乌抿着唇,凤眼婉转留情,凑近他的面颊。火尖枪被放在一边,混天绫零散落地,围绕在两人身边,在少女久久的注视和沉寂后,哪吒皱眉意识到了不对。但是并没有指责她的动作,只是很无所谓地推了推她的肩膀:“起来吧,重死了。”
      ……
      金乌气笑了。
      “今天不打了,”她的眸底凝聚暗流,让哪吒感到一丝心惊,但是细看她的面容反而柔和了许多,还对他笑得无比温和,“来日,我们约个赌注。”

      (六)
      她要世人卑躬屈膝,这个少年也不例外。
      金乌摩挲着弓箭,很有耐心地问道:“怎么样,这个赌注有问题?”
      “废话,凭什么我输了就要亲你!小爷长这么大还没——总之,这个赌注毫无意义!”
      “那你想赢了才亲,我也不介意啊,”金乌耸耸肩,“我只这么一个要求,别的都可以你定,想打多久就打多久,把你打晕都行,爽吗?”
      “呵,做梦。”哪吒手中的武器铮鸣,看来是被压制得狠了,很想一战,与它主人的心情倒是想通,可是在屈服之前,哪吒还是不认命地闹了几句,“你就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金乌捏着若木箭的箭翎,心中开始万般愤恨直男这种生物。以前听老人讲故事,女娲大神造人时,注入一些智慧便成就智者,注入一些力气便成就强者,像哪吒这种傻子一定是注入了太多水,呸。
      所有的不忿都在长弓的尖啸中释放,金乌知道哪吒永远不可能打过她,原因太多了。她百战不殆,会的是拼命杀人的招数,哪吒学的却是救人的法术,再者,她无欲则刚,哪怕他被戳死在面前都只会觉得无趣,可是哪吒却会担心伤害到她——
      长久枯寂的心猛然破裂出一道豁口,它的主人却一无所觉。
      她只是言笑晏晏、自以为是地扯着少年的领口,将他抵在树干上,还沾沾自喜着让他流露出了困窘的神色。
      哪吒看着比春色更妖娆十分的女子,她毫不避讳地在他眼下舔了舔干涸的唇瓣,那里被润湿后恢复了温软,以及最初粉嫩的色泽。当他难得想逃避赌约时,贴在他身上,用软媚而挑衅的言语刺激他。
      算了,亲个脑门敷衍了事就好了吧。
      可惜对方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仰着脖子点点自己的嘴唇:“这里。”
      “一开始你没说!”
      “别生气,胜者为王这个道理,你总该懂吧,没有什么约定不约定,你输了就是输了,”她笑得媚色丛生,“败者哪有立场讲道理?”
      少年胸腔的振动,少年吞咽口水的紧张,都让她心情颇好。金乌只是更自恃自己的力量,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容貌也是利器,多少人因为美色误事,这本就是实力的一种。如此纯净的少年,连心思都清透得显而易见,玩弄起来最为简单也最为快活。嗯,金乌原本是这么想的,大抵是无聊,大抵是哪吒同样容色灼华,又或许是因为他的骨头过于不屈,才让她更想见见他沦落的模样。
      可是当唇瓣贴紧的一刹那,干燥的纹路摩挲过柔嫩的水泽,男性与女子的对比如此明显,饶是她在战斗中占尽上风,却不得不说自己竟然有些沉溺。不知道世间的少年,气息是否都如他一般纯净稚嫩,这般小心翼翼地靠近,甚至生怕停留太久而显得唐突。他比含羞草和枝上鹊更敏锐,紊乱的气息转瞬就跟着翩跹的蝴蝶跌撞离去,让她连回味都没有着落。
      哪吒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或许金乌提出这个赌约只是想捉弄他,只是觉得好玩,他竟然也同意了。这几日相处,尤其是战斗下来,让他许久没有升起无聊之感了,她总是新鲜有趣,眉目里的厌烦、傲气、恣睢都好似另一个自己。就因为放下了成见,将她视作了玩伴朋友,才接下了这个玩笑般的赌约。
      所以到底是她当真了还是他做错了。
      他还在混沌的思绪中飘荡,金乌已经轻笑出声,抬头捧着哪吒的脸,将脸颊上的肉揉搓又堆挤,弄出一些令人发笑的造型:“哪吒啊,你笨不笨啊。”
      “哼。”
      就是笨啊,笨得可爱死了,一点没发现她的坏心思,竟然把她当朋友。

      (七)
      海边的风景百看不厌,金乌却闭着眼睛,只听海潮和少年的心跳声。大概这人天生对女子没有兴趣吧,这么娇软的美人在怀,他却捏着火尖枪捣鼓。
      只是金乌大抵不知道,哪吒确实顾忌她的存在,不然早就烧着火玩了。因为再一次打赌输给她,应约给她当靠枕,所以才能看到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海滩上闲聊,懒散地睡了一下午又一个傍晚。
      清理完了火尖枪,哪吒又去擦拭乾坤圈,这东西虽然没有法宝的攻击性,却让他保持神智清明,能安安稳稳当个人。不过,今天摸着乾坤圈总觉得有种奇异的熟悉……金乌的手腕上,也有个差不多的镯子。
      “这是天地环,和乾坤圈差不多的用处。”金乌没有睁眼,哼哼道,“但是禁制是道德天尊亲手下的,和你那玩具似的开关可不一样,我被封印了大半本源的力量,不然你才不是我的对手,连三招都过不了。”
      “那你脱下来我们打一架,还是说,你没了那个环,也会入魔?”
      “你以为我是你啊,”金乌嫌弃道,可是内心却因为这个话题涌出许久未出现的戾气。她暗自平复了心情,才继续道,“如果我入魔,估计就活不到今天了,所以,就算很难,我也不得不压抑自己。其实你在离开乾坤圈后也可以锻炼出自控能力,只要你舍得虐待自己。”
      哪吒沉默了。
      金乌心情也不好,她想起了许多过往。同时开始嗤笑自己,道德天尊不愧是天尊之一,眼光可真好,将她送到哪吒身边,她居然真的被感化了些许。哪怕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是一片漆黑腐朽,却也生出了某种在意。
      “你没有和我说过你以前的事。”
      “你想听?”
      “突然好奇了,你不想讲也无所谓。”
      “哦。”金乌不太想说,可是过了一会,还是开口了,“我是人族,原来住在落日村。”
      “我是个纯粹的人族。”
      “我有娘亲,还有大母,爹和大父因为疾病去世了。我从小就知道家里很苦,全都是老弱病残,但是我们家的人都傲得很,没有就这么认命,一直努力争着活。后来哪怕家里就剩我们三个妇孺,因为性子太过难缠,别人不想招惹麻烦,倒是没沾上多少事。”
      “后来后羿射日,三足金乌坠落,尸骸就在我们家附近。那些天没有太阳,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慌,还有不断枯萎的植物,所有人都认为罪恶源自我们家。后来……后来娘和大母被他们打死了。”
      金乌只停顿了一瞬,连声调都没有起伏,亲人之死都不能引起半分波澜,难免让人感到凉薄,不知他如何看待?
      少年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将手掌覆盖在她眼前。
      哪吒有些局促,他没有哄过人,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她好受些。
      金乌抬了下手指,最终任由他的温柔肆意扩散,心中滔天的恨意也渐渐平复,让她得以继续叙述:“是活生生用乱棍打死的。可能我们家人命硬,她们最后都还剩一口气,那些村民就尖叫着抽出烧红的烙铁,捅进了娘和大母的嘴里。”
      “……”
      “我被藏着,看完了所有过程,等娘和大母的身体凉透了,所有人离开了,我才能逃。但那时我又不想逃了,我觉得一定有什么根源造成这种异象……所以我找到了尸骨碎裂怨念横生的三足金乌,它把力量给了我,让我报仇,不过我得到力量后,就把它的魂魄绞杀了。”
      “所有伤害过娘和大母的人,也该死了。”
      会不会太过残忍呢,一个村子的人,总有无辜的稚童。可是金乌只觉得十分畅快,哪怕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畅快,她并不在意哪吒如何看她,她从来只认可自己而已。可是哪吒没说什么,他问了另一个问题:“违反了和三足金乌的约定,你会受到什么惩罚?”
      ……
      许久许久,金乌忍不住将自己蜷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脊背都是彻骨的疼痛。不是因为伤,不是因为记忆,而是因为哪吒的话。
      她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强韧,当发现终于有人不去指责她的狠辣,反而怜悯她这个罪人时,连枯竭的血脉都会颤栗了。
      世界上如何有光呢,她满身是阴暗,所以才能看到光。
      “能有什么惩罚,”金乌很无畏地回答,甚至在疼痛中还能保持微笑,“我什么都不怕。”

      (八)
      近些日子的风平浪静,在生灵涂炭的世间太过格格不入。不论哪吒还是敖丙,早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却因为阅历太浅,没有及时去追查,也就给了他人足够的时间和可乘之机。
      这可是陈塘关啊……海下束缚着心有不甘汲汲营营想要脱身的龙族,龙族之下还有身经百战与天为敌的凶兽,那是多么豪华的军队,亦是多么强悍的利器。可惜岸上也有李靖那种身负天命的凡人,和哪吒这等棘手的存在。所以他们连陷阱都挖得小心翼翼,直到今日才豁然出现。
      哪吒擅长控火,对满天的蓝色幽焰却毫无办法,他们安静而诡异,凡人沾染上一点就会被抽干生气。即便手持混天绫作护卫,即便敖丙也架起了冰墙相助,但是异族猛烈的攻势依然让他们心力交瘁。
      金乌摸了摸长弓,繁复华丽的纹理终于散发光辉,她在两人身后协助。没有任何善心,只是因为在前面顶着的是她唯二的朋友,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了。只是力量不够,她不得不取下禁制。
      天地环坠落,若木箭高鸣,她早就说过自己的强大,所谓一箭裂山海破苍穹,不过如是。
      战火中她想起了哪吒问过的问题,违背誓言的人自然该得到惩罚,罪人应该下地狱。或许命是好一点,她被道德天尊束缚了力量,却也用天地环抵住了三足金乌的诅咒,因此得以存活至今。
      若木箭再一次回到她手中,远处发起的攻势已经停歇,可是天色没有一点缓和。劫雷使得昼夜颠倒变色,三足金乌的咒骂和怨恨萦绕在身边,这是惩罚。
      她该趁这点时间安排下身后事了。
      火凤鸟虽然忠诚,但在金乌的驱使和死亡的胁迫下,只能悲鸣一声离去。她没有放下若木和金乌,这两件武器强大却邪性,最好和她同归于尽。劫雷可是再霸道不过,别说这些破烂法宝了,估摸连她的魂魄都该洗涤一空。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等待一场早该到来的惩处。
      极致的喧闹和极致的寂静,让她觉得此生有些索然无味,无味到……想多活几年,多走走多看看,不为了成魔而偏执疯狂,她本身该是个受尽万千宠爱的红颜祸水。时不待我?这话是这么说的吗?罢了,她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寂寥的感慨伴随困倦,总算能休息一下的自我劝慰都黯淡喑哑,最后她只好坦然而悲伤地准备迎接天劫洗礼。
      然而下一刻,却被另一个人拥入怀中。
      熟悉的少年气息,熟悉的疲倦喘息,以及熟悉的声音。
      劫雷轰然从空中坍塌,她蓦然睁开双眼,却只见满目银白,光线刺得连人影轮廓都看不见,她却能触碰到朝夕相处的人。一时间无数恐惧与恨意缠绕心头,让她近乎凄厉地尖叫出声:“你滚开!我不准!”
      耳边只有雷云滚滚的磅礴,霹雳自上而下的汹涌,无数苍白与流动的电光从眼前划过,她被死死地压着,在他身下动弹不得。猛烈的喘息挟杂惊恐,她想推开他,他尚且年少,尚且美好,尚且有无限前程,可是如今呢,如今她掌心触碰到的,只有熟悉的、血肉剥离的骨骸。

      (九)
      “那时候,我还很冷静地想,要怎么做,要怎么筹划,才能把天地都毁了。大概需要费很多力气,甚至需要许许多多时间,可是我觉得,我大抵是能做到的。就算做不到,我也要许许多多的仙神和妖魔,来抹平我的不甘。”
      “哪吒,我想起了娘亲和大母,她们愿意为了我去死,你是第三个这样的人。”
      “我可以为了她们成为罪人,为了你,也可以。”
      金乌跪坐在小院深庭中,漂亮的眼睛覆上了一层带药的薄纱,天劫的光终究还是伤到了眼睛。可是这点影响不大,她的双手依然能够熟练地释放出高深艰难的疗伤仙术,这种传说能肉白骨的术法,微乎其微地治疗着几乎破落的身躯,好在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甚至肌肤都比以前细腻一些。
      少年却总是抱怨这种白嫩的肤色太过柔弱。
      金乌摩挲着脊骨上难以愈合的伤痕,温和地调笑他:“这里的疤多半是好不了了,这下不柔弱了吧?”
      “还行。”
      “就是摸着没有以前舒服了。”
      “你嫌弃?”
      “怎敢,它可是因我而生,”金乌俯身,侧脸贴在少年的背后,让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连手中因为无聊而打了十几个结的混天绫都被搅成一团,可她更加亲昵地抚摸到尾椎,低声喃喃,“我爱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金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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