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云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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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乙好容易来趟人间，说的是要和徒弟好好叙旧，结果两坛子酒又把他撂倒了。哪吒对他的德行见怪不怪，从他肚子下扯出被压得可怜巴巴的山河社稷图，申公豹有句话说得挺对，这宝贝给他用算是暴殄天物。
须弥小世界，天地一造化，结果被他改建成了个游乐园。虽然游乐园也挺有意思。
揣着指点江山笔跳进了山河社稷图中，短暂的眩晕感之后，他被砸到一朵绵软的云上，飘飘摇摇着降落。这倒是和十多年前不太一样，那会哪次进来不是摔个满头包，如今想着法术精进许多总不至于狼狈，没想到一身功夫毫无用武之地。
哪吒撑着云挺直身子，眼底满天满地的桃红李白纷纷扬扬，铺在滴翠叠青的山峦间，骤然使得色泽如胭。一望无垠的青坪连着碧绿衬底的平湖，山山水水，混混沄沄。重峦叠嶂里老树作浮槎，似木头舀出的一碗莲托，盛满草屑轻泥、来燕衔花。
太乙能有这个审美？
少年一骨碌从云上跳下，脚没沾地就凭风飞来两个轮子，擦着火星将他整个人卷上半空，打了个旋又猛然向下坠落。急速旋转的风火轮把精致打理的草木踩得一塌糊涂，留下炭黑飞火的灼痕，而后他足下用力蹬起，悬崖边只身飞跃，和激流瀑布中橘色的飞鱼一同跳出水面。圆滚滚的水珠连成一团溅开，风火轮铿锵一撞被踢到一边，少年顺着下坠的劲踩水花，在即将没入深塘时手中的火尖枪一掷，接着回弹的冲力轻飘飘降落在岸边。
混天绫姗姗来迟，服帖地卷在主人臂间，和他一起酣畅淋漓地舒展。
果然，还是在这里才玩得最畅快。
少年满身的水珠蔓延，在灼灼的日光下闪闪发亮，碧波里的尾鱼也轻巧地一摆尾巴，鳞片折射出漂亮的光泽。巨大的飞鱼三两成群，缓缓游走于莲花之间，哪吒闲暇时喜欢窝在山石上看它们，这群鲜活的小东西算是山河社稷图里难得的生灵，别的花啊草啊树啊，大多都是假的。
只不过这么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点异样，这里的飞鱼没有天敌生活的环境又好，个个长得又大又壮，刚开始还对他爱答不理，如今都雀跃地围到他身边。然而那条没有翅膀的锦鲤却一个劲从拥堵的鱼群往外钻，可惜势单力薄，反而被挤压得奄奄一息，在它翻着白眼沉没时，哪吒呆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见着鱼被挤死的……这家伙别真这么丢人地牺牲了吧？
两步踏水过去，哪吒单手去捉那条鱼，结果它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翻着肚子的身体迅速一摆往下窜去，拐了个九曲十八弯的漂移，瞬间躲得远远地。
图里大多都是虚幻的死物，这条鱼难道是活的？哪吒兴意大起，风火轮踩在水面哗啦划出一道水汽，本以为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危难当头时这条鱼跑得比他还快。狭长的身躯在临近湍流时一滞，不知道是不是想后退，可惜犹豫之间已经被倾泻向下的漩涡卷起，被浮出水面的石头狠狠砸了两下，才跌跌撞撞地甩着尾巴飘走了。
这样经历了三道流峡后，哪吒都开始怀疑这玩意是不是太乙专门弄来搞他的了，也太能跑了吧？只是游鱼到底比不上少年人的精力，在最后一道洪口弹跳到水帘中，雾气乍起。哪吒凝眉没有再追，静静等待了几息，雾气散去，一个女孩跪坐在水帘之中。
淅淅沥沥的水帘如雨落，她单薄的身躯堪称羸弱，本就轻盈的衣物湿透后裹在身上，可以看到腰身纤细得让人心惊。少女墨色的长发迤逦垂落到地上，顺着水流打着旋飘荡，长裙下露出稚嫩的裸足，如今遍布细碎的伤痕。
她眉目间很是痛苦，抬眼时雾蒙蒙的模样十分可怜，整个人滴滴答答地落水，寒凉的水迹还贪恋着肌肤上仅存的温暖。不论如何，哪吒得承认，她这种娇弱缥缈的姿态确实引起了他的一丝恻隐。
少女的手在胸口轻拍，疲倦的面容被湿润的发丝贴着，低眉顺眼着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张口就是连绵不绝的咳嗽。她咳得太过剧烈，连嗓子都带出了三分嘶哑，肩膀微微颤动着。哪吒向她走了两步，用难得的善心询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咳——咳咳，有点溺水了，没有大碍。”
（二）
这世界上还有会溺水的鱼？这家伙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哪吒有些无语，但好歹还记得施以援手，向前了两步准备去拉她上岸。结果还没靠近，她猛地张开瞳孔，咳嗽的声音愈发急促，其中哆嗦着露出几句模糊不清的拒绝：“别过来——咳咳、咳——你别——”
少年眉梢一挑，双手叉胸：“我又没打算把你怎么样，你至于吗？”
女孩一手抚平胸口，一手撑着自己后退了些，眼角有咳嗽引出的泪花，还有戚戚然的抗拒，十分温婉却耿直地回答：“你追了我五条河……我是得了太乙真人允许，在图里修养的锦鲤。从来没人像你一样莽撞，你吓到我了。”
“那是因为你胆子太小。”哪吒回了句嘴，实际上他很不会和这种看上去文弱秀气的女孩子打交道，看上去三两片风就能把她吹倒，他可不会照顾他人情绪，指不定一口气就把她吓死了。因此虽然心里有些遗憾，觉得原来这条鱼也没什么稀奇，但是没有多说，提起枪准备离开。
那条锦鲤没说话，在和他解释之后就一直低着头，整张脸隐藏在水雾里，看不清神色。哪吒本来都踩着风火轮飞到空中了，鬼使神差地折身往下看了一眼。
少女赤裸着双足，踩着水花和卵石走出水帘，湿哒哒的头发温婉披在脑后，单薄的衣衫松松垮垮，露出半个肩膀，上面是细碎的伤口，还有一些撞击的淤青。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抬眼向上，嘴唇微张，昳丽的容颜在光环下濯濯生辉。这时候他才发现她的脸上也有少许擦痕，血丝盘在接近耳垂地地方，而她的目光澄澈优柔，整个人纤细如翩跹的蝴蝶，湿哒哒的衣服裹住身子。整个人被添上几道伤口之后，反而有种娇艳欲滴的被蹂躏的美丽。
哪吒却是没有旖旎心思，刚刚这条鱼怎么撞得七零八落都还历历在目，现下这么凄凄惨惨，和他脱不了关系。犯了事又一走了之不是他的风格，好歹得把人安顿了才行。
少女偏头看着少年去了又来，眉间的愁绪再次惊慌落下，在他逼近时忍不住退后半步。刺骨的冰寒忽如一瞬而来，被溪水冲刷许久的双足开始透露出不正常的苍白与淡青，她膝盖一颤又跪坐在水里，加上刚刚逃窜耗费的精力，现在实在无力应付了，大概是觉得自己无法逃出魔爪，整个人顿时蔫哒哒地，自暴自弃地蜷缩在水中，缄默不语。
只是在没有足够的灵气护体时，每当溪水漫过腰下，就会冷得她一阵阵哆嗦。
“你这鱼怎么回事，”哪吒朝她伸出手，“我又没真把你拆了，怕什么。伤口在哪？”
“不是伤口，”她纠结地看着对方伸出的手，最终低头无声地拒绝，“我觉得水冷。”
“你一条鱼觉得水冷？”
“很奇怪吗？”她疑惑地问，“我经常有这种感觉呢。”
哪吒伸出的手渐渐收回，心里有些微说不出的尴尬，然而最后还是半跪在女孩面前：“行了，我带你出去找我师父，你这些小伤我不会治，他应该没问题。你还走得动吗？”
少女摇摇头，身子后倾，紧蹙的眉头更加皱巴，眼睛又是一片水雾将落未落：“你别靠着我，麻烦离我远点……我怕你。”
这话可够伤人的。
哪吒心里顿时堵了一口气，真想转头不管不顾自己走了算了，但是看她一副哭起来都抽泣得胸口疼的模样，觉得自己大概还有仅存的善良在作祟。这种菜鸡的家伙，放在这里多半会自生自灭，忍吧，忍忍，好歹是一条鱼命！
（三）
“你别拉我。”
“你别碰我……”
“你、你不要背着我，我疼，胸口疼！”
哪吒觉得头都被吵得大了一倍，结果他啥都没干，背后这个人自己哭得快背过气了，真想把她嘴堵上。实际上他也真的这么做了，只不过操作上温和了一些——用另一只手臂给她拍着背顺了顺气。
“你怎么有三只手啊……”
“小爷还有三个脑袋六只手！”
背后的人惊了一瞬，然后脑袋埋在他的颈后抽噎起来，哪吒觉得自己满身都湿透了，一半是衣裳裹着的水珠，一半是她连绵不绝的眼泪。这家伙怎么就是条鱼，她生来就该是雨师吧，哪里大旱就去压着她哭一场。
“我多长了几个脑袋你哭什么啊！”
“我不喜欢你……烧得我好疼啊，三倍的你，我岂不是要死掉了呜呜呜呜——”
这什么鬼逻辑？！
哪吒努力控制着自己想把她头给锤掉的想法，觉得自己的修养真是太好了。
然而运起指点江山笔想带她出去时，却发现她的眉眼更加痛苦了，像是极力挣扎，最后连元神都开始虚晃，让他不得不放弃打开通道的念头。半空的漩涡消失，她便舒畅地叹了口气，尽全力推开哪吒后，软软跌落在地上。洁白的额角全是汗滴，一点点没入青草泥下，哪怕到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也不忘给哪吒补上一刀：“你离我远点……求你了。”
……
哪吒坐在离那条鱼一丈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却看到她的神色安详了许多。少女放松后的眉梢萃着寒露，一丝一缕地滑到眼角，清凌凌地，又干净又潋滟。换句话说，原来她说的竟然都是真的，离他远点就啥事都没了！
憋屈。
甚至有点想吃鱼，红烧、糖醋、清蒸——
“唔……”晒了白天太阳，那条鱼总算哼哼唧唧地醒了。迷糊的时候还从鼻腔嘤嘤地哼了两声，娇嫩的声线似乎能滴水。随后她揉了揉眼角，用清澈的目光愣愣看了他半天，忽然睁大了黝黑的瞳孔，好奇问道，“你是谁？”
哪吒不想说话，甚至想打一架。
“我叫云鲤，”她用袖子掩着唇角，即便没有足够热情的回应，能看到一个新鲜的活人都足够让她欢喜，“我好久没在图里遇到别人了，你怎么来的？诶，我怎么在这呢……”
她这幅模样不似作伪，亲近的态度也和方才完全不同。哪吒心下思索，脑海中晃过了许多念头，最靠谱的就是这条鱼就算修炼成精，也没摆脱七瞬记忆力的天性。刚刚还把他当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推着又哭又闹，现在就会捏着软软甜甜的嗓子和他聊天了。
见少年不回答，云鲤只当他是认生，于是向他走了两步，一边走还一边语调缓缓地同他闲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呢，来图里之前也没见过……啊呀——”
如果是记性不好，那大概连她自己都忘了眼前的状态，身娇体弱、元神虚亏。没走两步双腿就一软，随后晃荡着栽倒了。人就在眼前，哪吒不得不无语地伸手托了她一下，不仅没有温香软玉的感慨，反而在想智障这种毛病会不会传染。
云鲤却不这么想，她被托了一下，半边身子刚好压在他手臂上，两相碰触之时，从肌肤传来的疼痛让她眉头一紧，却又迅速松开。
“抱歉啊……我总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十分疲倦，谢谢你帮我。”她就势坐在一旁，亮晶晶的眼睛盛满温柔与暖阳，“你是天生火相吗，要么就是持有业火的仙人？太乙真人说过，我的元神不稳，火相最克我。只是寻常火焰还无碍，刚刚碰到你，却疼的很。”
“那你还坐我旁边？”
“很孤单嘛……好多年了，我只看到你一个人，你还扶了我一下，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哥哥呢。要是我因为这点小小的疼痛就离开你，就这么再一个人待几十年，更无聊了。”说罢，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好奇的在哪吒的胳膊上轻轻点了点，然后十分欢喜地笑开了，“这样就还好，我能受得了。你能再陪我一会儿吗？”
不知道是不是孤单二字戳中了哪吒藏匿的心思，他在短暂的犹豫后，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你叫什么呀？”
“哪吒”
“哪吒？好好听啊……哪吒……你把火收一收，我有些疼。”
“我没放火。”
“天生火相吗？还真是我的克星……不过没关系，我的修为再高一点，就不会疼了。你……要和我到处走走吗，我有点无聊，不会讲故事，也不会弹琴赋诗，但是这里的花草和装饰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我觉得很好看呢。”
“随你便，你伤口还好吗。”
“伤？我哪里……诶，真的有伤口啊？”
真是条笨鱼。
（四）
从山河社稷图里出来的哪吒感到无比疲累，他从来不知道应付那种软糯的女子，需要付出比大战一场更多的精力。看到双目无神的徒弟，连满脑子花天酒地的太乙都觉得不对劲，眯着眼从他僵硬的脸上钻研半天，一拍大腿：“唉我的乖徒儿哟，咋个搞得黑眼圈又多了一层嘛，现在耍帅也要讲究个基本法。”
“吵死了。”
“我的乖徒儿哦，你咋个嗓子都这么哑了，你干哈子去了哦！”
“你的山河社稷图里有什么你不清楚吗。”
“那个画里能有——好像是有个啥子……你遇到小锦鲤了嗦？”
哪吒冷哼了一声，用手比了比大小：“这么大的小锦鲤。”都长得跟个人似的了，还小，这么小一团都快磨掉了他半条命。
太乙甩着拂尘叹了口气：“记性不好，忘了跟你嗦，要是见到她，就当她是个豆腐块块儿，莫碰到磕到就是了。那娃娃也是惨得很。”
“你没发现我被她搞得更惨吗？”
“你是不晓得她啷个会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看起来跟个神经病一样？”看到哪吒无比赞同的表情，太乙又叹了口气，“她原本是个儿修炼的一条锦鲤，运气一直很好，没碰到啥子困难，照这么下去，积累个百年的功德也能试试跃龙门。结果她那儿出了兽潮海怪，云鲤拼到一身修为不要把妖兽给赶跑了，还用元神给村民铸了一道屏障，自己差点魂飞魄散。要不是我恰好路过，现在她一根元神丝丝都没得了。”
“……山河社稷图里是她的元神？”
“是啊，元神也脆弱得很，受到的刺激大些，就容易忘事情。要是再想出图，除非有混元珠那种灵物护体，不然出来一次脑壳坏一次。毕竟外头和图里不一样嘛，只有……”
太乙后来的话哪吒没听清，想到云鲤前后不一的反应，原来竟然是他引起的。就算当时并非出自恶意，但害得她元神涣散是事实。或许他该补偿些什么，做人该有担当，这是基本原则。
而且云鲤爱哭，羸弱，让他有点头大，却并不讨厌。她身上有种十分违和的刚韧，在他看到填满整个山河社稷图的金鱼吊兰时就有所感触，刚刚听到太乙说她为了救人几乎魂飞魄散，便知道她并非看上去那样怯懦。
（五）
云鲤记得自己常常坐在岸边，最好能让水流顺着冲过脚踝，这种无聊的时光久远而漫长。她用足尖抵着青石，看向其上蔓延的苔，虽是仙人幻境，却比尘世可叹。时间不能在此留下丝毫痕迹，不管日月斗转，无论沧海桑田。即便她费劲心力去照顾山河社稷图里的一草一木，它们终归只是画笔蜿蜒低落的墨迹。一如昨日不知为何造成的满地荒芜，大概是少年行过时不小心留下的灼痕，那样狼藉的模样，却在寥寥几笔中恢复原貌。
这里究竟是个小世界，还是虚无？
其实图中的灵气充裕，她过得不差，甚至早就把广袤的小世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直以来都十分心满意足。哪怕这里天高海阔却万籁俱静，哪怕这里山河无边却永世孤独，她也不曾有丝毫怨言。残缺的记忆中可以得知，这里是她的栖身之所保命之地，很好了，只不过，只不过——
见过了那样炽烈如火的少年，如何不对孕育他的世界生出一丝念想。
少年放肆的大笑与显而易见的不耐都如此鲜活，与她往常的岁月格格不入。云鲤阖眸描摹着不太清晰的轮廓，只是才认识一天的人，形象到底单薄。等到睁开眼后，再从天光中望去，满目浮光掠影，却不见一丝流焰。
鱼与水相依而生，格自然外畏惧火焰，可是她偏偏还存了一丝好奇。因为鱼不会靠近那种张扬的火焰，也从来不曾了解，甚至不知道它为何能够那么炽烈、那么艳丽。哪吒的到来，更让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如此贴切，那样风华正茂的少年，即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也如焰火般绚丽纷呈，盖因他鲜活的气息，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夹杂尘埃的微粒。
有点想再见他一次。不过可能性不大吧……
哪吒来到山河社稷图里，第一眼就是那只哭包，又在哭，又在哭了。要说上次是因为他的招惹，那眼下又是为什么？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女，谁会想到她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救下了无数人的性命。
他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自从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她难受后，就尽力和她保持着距离。
眼中的少女蜷着一双粉白剔透的裸足，压在青石上，显得十分娇小。哪吒看得心下烦闷，他最烦人哭哭啼啼的，可对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毫无办法，于是压重了脚步踩碎草叶，窸窸窣窣地走到她面前，干巴巴地扯碎不太精致的布料递过去：“喂，别哭了。”
云鲤没想到这时候能遇到他，骤然受惊时，肩膀和耳朵都忽凌凌抖了一下，她揉了揉眼角，那里湿漉漉的红胭晕开，平添三分羸弱的媚色。她看了看哪吒递过来的残绢，坚定地推回去：“不要这个，脏，我用自己的。”
哪吒差点把这条不知好歹的鱼扔到火架上烤。
他刚刚是黄酒灌进天灵盖了吗，还对她心有恻隐，这女人根本就娇贵到没有良心。哪里脏了？虽然他是整天到处搞事所以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但是——他干嘛在意这个，他才没有问题好不好！
方才看着还冷漠的少年，顿时被气得脸颊圆滚滚，即便没有开口，云鲤也能从他脑门上看到“莫挨小爷”几个字。嗯，真是有趣又鲜活的男孩子。
过了少顷，哪吒才别扭地哼了一声：“上次你元神受伤有我的责任，我不喜欢欠人什么，作为补偿，我带你出去玩玩。”
出去？
哪吒有些得色：“只要有天地灵物护体，你自然不用整天在这里待着，碰巧小爷就是——就有这么个宝物，你想出去就可以出去，怎么，不开心？”
逆光的少年挡住她惊诧的目光，忽然让万物失色，只剩他一片温柔残影。落在她发顶的气息遥远而亲近，让她从呆滞渐渐生出许多欢喜，最后用袖子掩着唇角，弯弯着柔弱的眉眼轻笑：“开心，我很开心。”
（六）
哪吒没怎么来过花灯会，往常都是跟在父母身后打瞌睡，这里的花灯虽然绚丽多彩，他却是欣赏不来。然而近来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他只好硬着头皮带云鲤逛夜市，事先早就提醒了许多次自己不要因为无聊打瞌睡，结果他玩得也挺开心。
云鲤就算换了一身凡人衣裳，依然挡不住娇滴滴的气质，看着就像是金玉养出来的贵女。她一直走在哪吒的身前，目光留恋在造型多样的灯盏上，只不过每隔三五步就要停下来回眸看看他。哪吒刚好碰上她的目光，侧身时辉煌灯火落在她的衣袖与肌肤上，哪怕只是露出颈项与手腕一节，都衬得衣衫太过简陋粗糙，即便如此，她眉眼染着温柔灯火的模样，也实在动人极了。
哪吒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别过目光，不耐地回应：“看什么，玩你的。”
“我怕你走丢了呀，”她静静地站在前方，人流中显得声音也细细浅浅，可他就是能一字不落地听清，“你要是走丢了，我就找不到地方去了。”
心中恍然动了动，但是他很快把这点迷乱抛却，上前两步嫌弃地念叨：“我家就是李府，那么大个李府不知道吗，要是没找到我就赶紧问人找过去。哪怕你没有混元珠罩着，我师父在那你也不会出什么事的……你不准哭！”
“还没哭呢，”云鲤笑了笑，鱼都是水做的，她掉眼泪也是习惯，“可我还是怕啊。”
“……我好好跟着你就是了，”哪吒有些别扭，转移目光到旁边的小摊上，一眼看到那盏泛着月白光线的莲花灯，里面有游鱼的投影，也不知道怎么做得这么精致。大抵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触动，或是冥冥中的缘分，他二话没说掏银子买下来了。云鲤看着还连连点头：“这个真好看，买了不亏，你提着更好看。”
“送你的。”
“嗯？”
“一路过来你就没买东西，有银子不花你是不是傻，都塞你包里了。这些不好看吗，还是你不喜欢？”
云鲤的手指抚过腰间的钱袋，哪吒准备得齐全，看得出来他是尽力想做补偿，尽管她不明白在补偿什么……但越是如此，她越是珍惜，越是想要长长久久地拥有这位朋友，因此不舍得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花灯虽然好看，却不似他，独一无二。
“我喜欢，”云鲤接过哪吒手中的莲花灯，手指将鬓发绕到耳后，她本就模样娇美，只这么一个动作，便引来了许多青年男子的窥视，只是看到旁边伫立的小霸王后，又脖子一缩走开了，“但是再好看的东西，也不会让我升起想要占有的心思，这个不一样……你送我的，我最喜欢了。”
哪吒发现，这种娇滴滴的柔弱女孩子，还有个让人头疼的本事，就是太会撒娇。实际上在他人生短短的十几年里，都没学会甚至没有经历过撒娇，可是当她低着眉眼，又娇嫩嫩地望过来时，眼睛和笑容里都沾着夜间的清凉与柔美，说着什么最喜欢了，你最好了，还有，要牵着手吗？就那些片刻，他忽然懂了这个词的含义。
云鲤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着的哪吒，他依旧是散漫模样，偶尔碰到她专注的目光，耳根和后颈会不自知地泛红。再靠近一些，他的胸膛会传出有力的心跳，随意披的外套掩不住胸腹健康的肌理，还会凶巴巴地、色厉内荏地让她离远点。
原来外面的世界，有这么美好的少年呢。
云鲤折身靠近他，抿着唇笑，没有回应哪吒让她远离的要求，勾着软软的眉眼轻声问道：“明天……还可以一起玩吗？”
“随你便……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别回山河社稷图里了，跟我挨近点就行。”
“太近了我元神会疼，”她平静地说着，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让哪吒心口微闷，然而下一刻她的手指又拉起了他的手腕，细声细气地笑道，“可我还是觉得，你的建议很好。日后要麻烦你照顾了，哪吒。”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云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