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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骤念 ...

  •   (一)

      梨花白和着桃李春霏,窗棱咿呀和着簌簌风吹,哪吒在清晨的熹微中抬眸,长睫的投影推开永夜,响亮的雀鸟鸣叫声声滴翠。继而柔和的光线擦过,靠在窗口的人折身回望,裙摆边散开金色的尘灰。

      她就如此安静地、镇定地倚靠窗牖,唇边勾起难以察觉的弧度。

      哪吒觉得自己脑海里空空如也,不太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肌肉有久睡的酸软无力,记忆任凭摸索,也只有天劫浩荡的光芒。

      三岁那时的天劫仅仅是个开始,往后的每个三年,他都要再经历一次天劫。天道有脾气,他的“改命”就是忤逆,因此降下人间的劫雷愈发恐怖。上次他就险些身陨,但最后还是活下来了……不,等等,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哪吒努力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没有收获,反而想得头很疼。然后一双温暖的手覆盖在他额上。很柔软,也很粗糙,有多年习武留下的伤茧。

      他下意识地警醒,抛过去的眼神锐利逼人,是面对危险时露出的戒备之色。

      她的动作顿了顿,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又觉得自己矫情。该说什么?算了,太累了,没意思。于是她推了推被子,耷拉着眼皮靠在床头,眉宇透出松懈后的倦意。

      “你是谁。”哪吒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来历,只能感知到她温吞无害的气息,原来只是凡人而已,倒叫他的防备显得多此一举了。

      “骤念。”

      她的手指在柔软的被子上划开浅浅波纹,落笔处是清隽傲骨的好字。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哪吒觉得心口有些闷,在他问出下一句话时,这种窒闷到达了极点,“我是问,你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

      “是我的朋友?”

      “不是。”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干巴巴的,”哪吒压抑不住心里莫名的狂躁,只能将怒气归咎于这个人极度敷衍的态度,“小爷在跟你说话呢,你——你怎么还睡下了?!”

      “别吵。”

      哪吒伸手想把这人揪起来,他以前不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吗,可是尖锐的指甲碰到她肩膀的前一刻,忽然十分自觉地蜷曲起来,下意识去捞起被子挂在她身上。

      ……真奇怪。

      结果她把被子推开,冷淡地回绝:“我照顾你十几天了,需要休息,你出去。”

      哪吒安静不语,骤念便径直睡下了。不过片刻,呼吸就变得绵长清浅,神色也从淡淡的疲惫归为安稳。

      他在想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倦怠,不动声色的避让,和满身的孤独疏离。

      哪吒没把她刚刚的拒绝放在心上,再三确认她是累极了睡着后,将她轻柔地放置到床上。铺垫着他的气息的寝具,沾染了她人气息,却不显得突兀,好似他们本就该如此亲近。

      他在醒来后应该去和父母报平安,去问问当时的天劫有没有对百姓造成伤害,还有许多事需要确认,可是他有些抬不动脚步。

      骤念到底是什么人?

      (二)

      “念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殷夫人给了答案,看向哪吒的目光疼惜而叹息:“儿啊,骤念是你的妻,你怎么忘了呢。”

      “我想不起来,”哪吒揉着眉心,“之前也失忆过,不是这个感觉。刚醒来的时候,我什么都记得,唯独不记得她。她的名字,她的样子,我是怎么遇到她的,统统没有印象。”

      她宛如假象,是所有人的真实,唯独予他虚幻。

      “儿啊,这些话不要对念儿说,她会伤心的,”殷夫人欲言又止,最后碍于承诺,终归没说出其中因由。念儿说得也有道理,与其让哪吒怀着莫名的救命之恩,不如让他们两个孩子慢慢磨合,往后的路都得靠他们自己,“念儿心思多,你顾着她些。”

      她会伤心的……

      哪吒想起刚醒来时他发出的问题,想起她从光芒中折身扬起的微笑,最终归为拒人千里的冷漠,心里茫茫然又空落落的。

      他们既然是夫妻,骤念总不会生气太久,大不了他去哄哄。

      哪吒的“大不了”,说的很有底气,想得十分天真,结果骤念这几日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也不是说当他不存在,两人的交流看上去还算正常,可那都是他主动搭话的成果。骤念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佛得像尊雕像。

      正满头困惑的哪吒看到殷夫人,急忙干巴巴地开口:“娘,骤念以前和我吵过架吗?”

      “吵得不少,”殷夫人想起往事,嘴角勾起怀念的笑容,“念儿看着软和,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你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哪能不吵呢?哪怕你们住在隔院,我和你爹都能经常听到你们打闹吵架的声音,初时还担忧你们夫妻间的情分,后来就习惯了。”

      “经常吵架,感情应该不怎么好。”哪吒皱眉,“我就没让着她点?”

      “你们的事情,娘也不清楚,每次问你时,你都会抱怨。可娘说去和念儿谈谈的时候,你又总是不让娘去。”殷夫人低声模仿着哪吒的语气,继续道,“‘她那个脾气比雷都炸,您这么一说我今晚都别想进屋了——对了,别跟她提我说过的这些话,免得待会不理我,今天好不容易才哄过来’。”

      哪吒听得入迷,终了才看到自家娘亲揶揄的笑,迅速转过身挠头发。

      什么跟什么啊这都是,他怎么这么没出息的?!

      不可能,他是凶名赫赫的魔丸哪吒,怎么可能这个怂样!

      (三)

      哪吒满腹心事,可惜能听他倾诉的人不多,敖丙是口风最严实的一个。只是后来敖丙去了南海一趟,导致那段时间哪吒憋了一肚子话。

      碰巧,敖丙这几日回来了。

      “我听闻你被天雷重创后,就和叔父说想回来看看,但是一直无法脱身。直到这两日才抵达陈塘关,抱歉,哪吒。”

      看到敖丙满脸真心实意的愧疚,哪吒无所谓地挥挥手,好友脾气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老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人。不过他今天也不是来和敖丙掰扯这些的,干脆单枪直入:“你知不知道我娶了个女人,叫骤念?”

      “数年前我就离开了陈塘关,除了那次天雷,我没收到过你的任何消息,”敖丙顿了顿,满腹疑惑,“你的事情,为什么自己会不清楚?”

      “天雷把脑子劈坏了,”其中万分凶险,哪吒却说得轻描淡写,再怎么如今不还活得好好的吗,天道该气死了吧。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又转回到骤念身上,确认似的又询问了敖丙一句,“我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她,我爹娘都说我们早些年就成婚了,街坊邻居也这么说。可我没有一点印象。”

      “这种情况倒是奇特……我想起来了,当年和你告别的时候,你确实说有个姑娘很和你胃口。她的枪法很好,若是不用灵力仙术,连你应付起来都吃力。听着是个女将军一般的人物,是你口中的骤念吗?”

      枪法很好,女将军……

      哪吒想了想骤念那副懒散到睁眼都费力气的模样,无声地扯了扯唇角,就她那德行,能多喘口气怕是都觉得费力。舞刀弄枪是她会做的事吗,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妻子去辛苦习武,吃那么多苦。

      他自己没察觉到,笑意和宠溺却已经蔓延得明显。

      敖丙略感惊奇,虽然不知道好友经历了什么,不过看得出哪吒的眉宇多了几分温存。想来是人间情爱的潜移默化,那位名为骤念的姑娘,在哪吒心里应是极为重要的。

      “其实你问再多人,也是不知内情的外人,为什么不好好和她谈一谈?”

      “她——”说起这个,哪吒的神色顿时恹恹。骤念不喜欢和他说话,连抬眉都是施舍一般,这么说或许有些偏颇,毕竟她对任何事都是如此。无论是门外的惊动,日月的轮换,还是他追逐的目光,都不能叫她产生半分波澜。对于敖丙这个问题,哪吒潜意识地想回避,“聊不到一块去。我和她估计以前感情就不好,娘说我们经常吵架。”

      “虽然这么说有些直白……不过,若真是那么烈性的姑娘。你们两人的性子颇为相似,争执再正常不过。可你该知道和她在一起时开不开心,最重要的是,你是否倾心于她。”

      “倾心……”哪吒眼前闪过骤念近日来冷淡的神色,最后定格的画面,却是她从微光中转身微笑的样子。好像只那么一个笑容,就能打消他压抑的愤懑和不满,所以说到底,他只是想要她好好地和他在一起罢了——又是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哪吒低头喃喃,“丢死人了。”

      “哪吒,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小爷都是让着她的。”

      “什么?”

      “脾气那么坏,除了小爷,谁受得了她!”

      “……?”

      “就知道给我甩脸子,对别人怎么不甩,”哪吒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还不就是仗着小爷宠她。都这德行了我说过她吗,整天就知道睡睡睡人都不理,好好谈个锤子,八辈子没睡过觉似的!”

      “那你怎么办呢?”敖丙总算是听懂了,却也不急着表态,而是笑吟吟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小爷才懒得和她计较。”

      敖丙想笑,但是忍住了,看着哪吒那副暴躁埋怨的样子,再听听从中流露的亲近和渴求,不由放心地叹息。无论这位骤念姑娘是不是当初让哪吒动心的那个人,起码她现在占据了好友心中最柔软的位置,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终于也有了自己的软肋掣肘。

      (四)

      下雨了。

      骤念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方才没发现,原来天色这么暗,怪不得看了这么会就累了。

      小庭院梧桐芭蕉,她躺在摇椅上,雨丝从树叶滴落,沾了一身寒凉。天色摇晃,电闪雷鸣如龙越云中,她也不闪避,只看着天际沉默。

      举着伞的小丫鬟三两步跑过来给她挡雨:“少夫人,快些回屋吧。”

      “嗯。”骤念合上书,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哪吒呢?”

      “我们都是过了晌午才来的李府,一直没看到过少爷呢。”小丫鬟不明就里,如数月前一般问道,“少夫人要去找少爷吗?这个天儿可有些难,得找人安排一下,少夫人先等等。”

      “不用了,”骤念摇头,“不用。”

      小丫鬟愣了愣,在她印象里,夫人和少爷都是再恩爱不过的了,即使时时有吵闹,两人也舍不得对方气闷不快,片刻就能和好。可如今……怪怪的,夫人明明没说什么,却让人觉得冰冷了许多,连说话都沉闷得难受。

      以前不是这样的。

      骤念的身体很健康,淋点雨不算大事,可是架不住小丫头们会伺候人,非要把她拉起来美其名曰暖暖身子。于是她现在才会抱着新茶,歪歪地倒在暖炉边上打哈欠,如此一来,片刻间脖颈就沁出几滴清汗,让她无奈地叹气。

      “干嘛叹气?”

      突如其来的响动让骤念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晃了晃茶盏,而后感到一阵凉风吹过肩背,身形颀长的成年男子翻窗而入,极不老实地窝在她身边:“谁惹你不高兴了?”

      骤念扫了眼哪吒,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离远点,热。”

      “小爷就不。”少年人的力气大,直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压过来靠在她身边,一副你能把我怎样的神色,看得人生气又好笑。

      看着少年滴水的发丝,骤念心中的春波晃晃荡荡化开一块冰。于是把茶盏放到案上,手指勾着哪吒的衣服下摆将他拉到身边:“淋湿了?”

      “嗯,”哪吒应了一声,大概是因为她的态度难得温柔,叫人胆子大了不少,压在嗓子里的话便不管不顾吐露出来了,“你怎么不来接我。”

      “嗯?”

      “刚刚那个小丫头问你的时候……为什么说不用?”

      被听到了么?可这需要什么理由。

      然而哪吒眼睛里的委屈和忍耐卷在一起,切切地等着一个答案,叫她忽然想摸一摸他的眼角。这模样像极了他以往惯用的手段——和她起了争执,又放不下面子的时候,就这么看着她。

      哪吒也想不通自己这种孩童似的抱怨从何而来,他就是忍不住想问问。哪怕她说句身体不舒服,他都不舍得让她委屈,又或者不必多言,他也能找出许多开脱的理由。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哪吒很是怨怼。

      这个人对他一点也不好,可他还是会念着她,一点也不公平。他笨拙幼稚得让人发笑,而她端坐莲台之上,看着这场笑话。

      所以,真是,烦死了!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

      “冷吗?”骤念捏了捏他的耳朵,好像透着他看到了哪位故交,神情沉湎又柔和。而她指尖揉过的地方,其实比他的身体更冷,但是哪吒乖乖地顺着她的力道倾身过去,以一种很怪异的姿态压在她身旁。

      骤念把他拉进自己怀里,然后勾起绢帕擦了擦他的头发,“你不按时回来,我也不高兴。”

      是这样啊。

      哪吒在温暖的怀里,觉得喉咙有点酸涩,出口的声音较平时软和了不少:“你知道我忘了一些事,连该什么时辰回家都忘了,你就、你就不能早些告诉小爷吗?”

      “你什么都记得,就是把我忘了。”

      骤念语气淡淡,可是其中巨大的哀恸搅得他喘不上气来。同样的话他和娘还有敖丙都说话,他不知道骤念是就这么想的,还是因为听到了他的话。

      可他无法反驳,已经忘却过去的人没有资格辩解。

      “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哪吒支起上半身,认真又懵懂地看着她,“我也不是忘了全部,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很……很喜欢……”说到末尾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却看到骤念偏着头,眼睛里的光明灭闪烁,同样虔诚地看着他。

      骤念觉得哪吒现在就和迷途的小兽一样,聪慧灵动,又迷惑惶恐。

      她认识的哪吒不该是这样的,他强大又温柔,说话有股虚张声势的劲,骄傲得不得了。但又能和她朝夕相处的夫君重合,他向来对她好,没有底线地迁就她,都是哪吒,外人的英雄,她的夫君,都是哪吒。

      所以即便知道现在的地位尴尬,也放不下啊,她自以为清醒理智,却这么舍不得他。

      (五)

      骤念在幼时没有名姓,父母只是露水姻缘。顽固的妇人顶着压力诞下了她,却依然没有得来一个交待。她把昔日的甜蜜写成诗一首,让女儿去朝歌找父亲要个身份和说法,于是年幼的女孩踏上了永不归乡的旅途。

      “花灯初上惊蛰雨,冬至杀我旧时春。梳罢唤灯明,别久骤念君。”

      她听母亲多次说过陈旧泛黄的故事,佳人才子相遇于花灯会上,恰逢惊蛰一场大雨,因缘际会有了交集,可是浓情之后,便是离分,冬至已到,曾经的美好都已经黯淡。带着过往的女子在长长久久的冷落中,孤身一人,是以别久,是以骤念君。

      然而那个男子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你就叫骤念吧,便和他宠爱的新妃子双双离去。

      骤念有了尊崇的身份,可也迎来了许多质疑,甚至危险。有不怕死的宫人看她可怜,在背后偷偷议论叹息着:“这公主……算什么公主!男人最爱的是新鲜美人,江山权势,最容易忘记的是情爱恩缘,少年意气。苏娘娘又是个……小公主能享多久福都不知道。”

      她决然离开了朝歌,回乡路上,得知母亲已经被歹人暗杀,尸骨都不知晓去了哪里。

      她知道了母亲的一生是为何,是一场执拗,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和不自量力的爱。她在怨愤的同时,大抵也失去了所有力气,于是跟在路过的好心商队主人身边,开始学习枪术。

      一开始,想借此进入朝堂去“报仇”,后来看到歌舞升平的酒池肉林,又觉得可笑。她漂漂亮亮的人生,凭什么浪费在两个烂人身上。气数已尽的王朝,醉生梦死的君王,为非作歹的妖物,她确实能将他们斩杀,可那有什么值得欢喜的。

      天道已经动摇,暴乱与新君并起,他们会以一种更悲哀的方式死去。

      枪术、战场,骤念知道很多事,明白很多事,可是宁愿这么疏离地看着,也不想参与分毫。她没来得及去体会世间的美好,就已经长成了冷漠疏离的性子。毕竟世间——

      多无趣啊。

      直到她遇上了哪吒。

      “喂,你枪术不错嘛。”

      “这可是定风蛟,你是凡人?就用枪把它干掉了?”

      “和小爷倒是有得一拼,要不要来比比?”

      和妖兽缠斗许久,她累得腰酸腿软,这人意气风发的语气反倒叫人不喜。于是骤念头也不抬,只回了一句“太累”。

      然后满身被火焰照耀的少年盘坐在她面前,大咧咧地递过来一份干粮:“那就多吃点,赶快休息,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骤念忖度了片刻,觉得身上恢复了少许,于是开口道,“那我先离开。”

      “怕什么,‘不安全’,那是指小爷不在的时候,”他扬起眉梢,长枪唰地插进旁边的石头里,“小爷在这,看哪个妖怪有命来送死!”

      如此,骤念才开始认真地打量他。

      张扬,恣肆,红瞳火纹,满身向魔;清正,骄傲,坦然赤忱,叱咤如佛。

      “我叫哪吒,李哪吒。你呢?”

      (六)

      哪吒在上次的天劫中撑去了大半,只最后要命的一击前失去了意识,是骤念帮他挡了。可是劫雷不是谁帮谁挡就算的,她的所作所为只会得到惩罚。

      太乙先是和她说,灵骨被劈烂了,想要修习仙术、封神登仙就难了。

      骤念说没关系,她本来就是凡人。

      也不能再习武了……好在身体底子坏不了,最差就是和普通人一样。

      骤念不再说没关系了。枪术、兵法、勇毅,这些都是她的骄傲,是支撑她成长至今的信念,毕竟她在世上无牵无挂,又太清醒,不愿意为了活着而活着。所谓信念,就是她赖以挺直脊梁的骨头。

      太乙又说,天道有规矩,你帮哪吒挡劫,可他会忘了你。

      值得吗?后悔吗?

      那时候是不后悔的,毕竟是哪吒。

      她知晓自己的性子平淡不讨喜,然而依然无法抗拒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少年,他每日每日兜着清晨的光闯进她的生命,和长枪一并成为她的朝阳。虽然有时候也会想,她和哪吒的缘分太过浅薄,彼时他不知情爱为何物,而她也被少女的情怀迷惑,两人的相处总是磕磕碰碰,说起相知相恋并无几分,连初时的好感都起源于凌厉枪法。

      骤念是个很骄傲,很自卑的人。她祈望那种,绝不改变、绝不变迁的爱,想要纯粹又极致的情感,为之倾倒并为之惶恐。哪吒给了她想要的毫无理由的包容与宠溺,让她在满足和愉悦中沉沦。

      然而遗忘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他们以前的岁月和爱恋,都会化作空空荡荡的古迹,只有她守着苍苍的墓铭回忆。没有了那些并肩砥砺的过去,没有了交手后的肝胆相照,她还有没有力气去等待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去索取自己本该失去的东西?

      只不过还有妄念,她总以为,还是会有不同的,那是她最信任的少年。

      可是看到哪吒醒来后的眼神,听到那句“你是谁”后,骤念忽然又生出熟悉的倦怠和无趣来。这种感觉和年幼见到父亲冷漠的面容时格外相似,是知道自己的心念破碎难圆后的失望与妥协,也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对世间的嘲讽与厌倦。

      她和殷夫人长谈过。

      “夫人不必担心,我也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我和哪吒是否合适。往后的岁月很长,我不想浑浑噩噩地就这么过了,”骤念对殷夫人说道,“告诉他事实,他会感激我,一辈子荣养我,这是哪吒,他是这样的人。可我不要这些,我要的东西很纯粹,过去的哪吒能给,现在的他不一定。”

      殷夫人愁绪满怀地看着眼前沉静的小姑娘:“念儿,前些日子,你还叫我娘……不论如何,你永远是哪吒的妻子,是我的儿媳,不要这样。”

      骤念低头自嘲,“我一直没有做好自己的本分,甚至谈不上对丈夫有多喜爱。我只是我喜欢他对我的喜欢而已。”

      “你虽是这么说——罢了……你要离开吗?”

      骤念一开始确实想离开的。失去了感情之后,她该怎么面对哪吒呢?可是殷夫人的这个问题让她想了许久,最后放弃了离开。

      这是第一次,她有了从心里冒出的血淋淋的执着,是贪婪妄念,是舍不得。

      (七)

      “我不知道说什么。”骤念如是回答哪吒的问题,他想知道他们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她忽然就脑子钝钝,一时想不起来了。可是哪吒没有放弃,他挨在她身边,从她的鬓间抽出一根簪子:“这是我送你的吗?”

      “是。”骤念有些困惑,“你怎么知道?”

      “簪子上面有我的名字啊,”哪吒随手摩挲了一下簪尾,那里确实用极其细微的笔画刻下了他的名字。

      骤念就着他的手,翻了一下簪子,有些想笑:“太隐秘了,我用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居然还是你自己指出的。当时你怀着什么心思啊,特意刻上这些。”

      哪吒猜得到自己是为什么,无非占有欲而已。可是说出来也太丢人了,所以他没吱声,换了个话题问怎么有这么朴素的石料,他也太不会买东西了。

      “你以为你以前很会买东西?”骤念嗤笑,“不论好的坏的,一律往家里抬,我本来就不怎么用胭脂妆红,那么多的几箱,一辈子都用不完。结果送人打赏被你看到了,你还对我发好大的脾气。”

      “辛辛苦苦挑了送你的东西,你再给别人,能不生气吗。”哪吒下意识地争辩,但是想想觉得她也没啥不对,就是意难平。

      骤念扫了眼哪吒,看来虽然没了记忆,人的思想习惯还是一如既往。只是说起这个事,她又想起了过去他的好,是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那么大个少年,满身妖异与常人不同,却尴尬又乖巧地站在胭脂铺里,捡着瓶子皱眉,再一一问老板详情。那会他才和她吵了架,就为了个小小的妆品——她说他没花心思,扔钱了事,也不管她合不合适,用不用得上。

      两人吵完便怄气不说话,她也是巧合之下才发现哪吒偷偷跑出来给她重新买东西了。

      胭脂铺的老板实在不敢得罪这位煞星,又被他问得焦头烂额,急得直叹气。风评好的他嫌人人都用没特色,颜色好的他嫌价格便宜没档次,最后老板只好告饶:“我的祖宗爷爷,您把夫人带着一起来选不就得了吗,尊夫人颜色好,用什么都好看。”

      “上个铺子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哪吒突然冒出一句,又不说完,叫老板摸不着头脑。

      所以他买了一堆东西回去,不但没被夸奖,反而被嫌弃得不得了。

      骤念眯着眼在远处看着,少年的指甲很长,又凌厉,敲在女子才用的脂粉瓶子上,看着十分违和。可是他挑选得认真,眉目间的纠结和彷徨渐浓,暴躁地揉了揉头发,最后拉着老板用银子诱哄威胁,才叫人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真傻啊。

      骤念觉得心很疼。

      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他对她毫无保留的爱,喜欢到无以复加。

      簪子呢?簪子是她娘送她的礼物,说是提前给的及笄礼。先前她们孤女寡母,生存得十分艰难,骤念没有在意这份礼物的粗糙,后来这件礼物就变成了遗物。

      和哪吒的打斗中,无意伤了簪子的边角,她心疼自责到两天没说话。也是哪吒给她修好的,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手艺,修复得如此完好。见她欢喜,哪吒还得意洋洋地炫耀:“我用业火和文鳐石给你重新锻造了一次,以后这东西就没那么容易坏了。”

      骤念记得当时自己多开心,还拉着哪吒一边亲一边笑。

      “没出息……不开心别憋着,小爷什么事做不到,上天入地也哄着你。”

      骤念叹了口气,从回忆中抽身,望向乖巧趴在旁边的少年:“可你终究不再是他了。”

      哪吒不知道她话里的深意,只本能地不喜,于是逼近过去,言语有些压迫的意味:“小爷就是自己,他又是谁,你凭什么把我和别人相提并论。”

      “你以前对我特别好,”骤念解释道,“都是你,但是不一样了,我喜欢以前的你。”

      哪吒一口气憋了半天,最终干巴巴地争辩:“我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对你不够好的话……你又不让我对你好,我肯定做的比以前更好。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骤念还是摇头:“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那是以前的你残留下来的意识。我要的是那种毫无杂质的感情,可你给不了,你只知道我是骤念,只知道我是你的妻子,可我们说到底依然陌生,你连对我情意都是他残存的。”

      “那你就和我说!”哪吒不服气地扬起声调,手指紧张地扣在她肩上,“你凭什么一句话就否定了小爷,凭什么他能娶你,我却连个机会都没有。你告诉我,或者等等我,我都会知道,你喜欢什么,你爱做什么,我都惯着你,比谁都宠你。”

      “反正你只能呆在小爷身边,你只能看着小爷一个人,不准想别人,想我以前也不准!”

      (八)

      哪吒在给骤念摆放新买的小玩意儿时,从她的妆匣里摸出一张大红色的信笺帖子,本来想顺手给塞回去的,无意间瞥到了上面的几行字。确认那不是自己的笔迹后,他又反复看了两眼,越看越不得劲,最后翻墙跑到附近最有学问的书生家里,把他提出来询问。

      书生生不如死地叹息:“哪吒大仙,您又有什么事啊?”

      “帮我看看这写得什么玩意。”

      书生有着文人的基本素养,看到哪吒递过来的帖子,便好生接好翻开阅读。

      这是一封婚书,或者说是情书。

      “敢如双雁死,当此谓上邪。

      琴歌暗投凤凰曲,燕尔成笔契阔书。

      白首约,抱柱信,诉鸿笺,载鸳盟。

      敢问种白壁?与卿结双偶。”

      我敢像雁侣那般与你生死相许,这种炽烈的情感如《上邪》一般轰轰烈烈。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心绪写进凤求凰的琴曲,想要和你在一起写就死生契阔的爱情。白头偕老的约定,抱住不渝的坚守,都写在信笺盟誓之中。请问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想和你结为夫妇。

      哪吒的脸都黑透了。

      书生看得用心,没有注意到,还顺口嘟嘟囔囔地抱怨:“当时您非要给尊夫人写封与众不同的契婚书,您说您又不是个搞文学的料子,非要搞这出有的没的,最后被折腾的还不是我们这群人。偏偏连字都写得不好看,又找了邻家的姑娘代笔——怪不得被尊夫人嫌弃得体无完肤呢,哪有婚书都请人代笔的。”

      哪吒愣了一会,指了指自己:“我写的?”

      书生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神色:“是代笔,您嫌自己字儿丑。”

      “总之是我搞的对吧?”

      “是啊,可腻歪了,我都看不下去。”书生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尊夫人不嫌弃您就行。”

      损了一通陈塘关的小魔王,书生感到神清气爽,同时做好了被暴打一顿的准备。结果转头却看到小魔王似笑非笑,一会开心一会气恼,满脸的神志不清,吓得他不敢说话。

      哪吒把婚书收起来,魔鬼般的双眼盯上书生:“再写一封,比这个好十倍的。”

      “哈?”

      “这是以前的我求婚用的,不算,我现在要新的。搞快点,小爷今天就要,回去还得练字,时间紧得很。”

      “您这是干啥?”

      “要你管,快想!”

      骤念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哪吒得意地想着。整日说他们感情不睦,却把他送的东西都收得好好的。只是这样可不行,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才不是一个人,绝不能是一个人,反正他处处都比以前好。

      小爷就是吃自己的醋,有意见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骤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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