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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天色昏暝,倦鸟图归。刮了一天的西北风到此时才见缓,待住不住的,时不时还撩起些雪沫扑在人面。狭长的土道上仅有一队车马,不着慌忙的还在晃悠。看似悠游,实际却是连日赶路,人马已累垮了,提不起精神行程。无奈之下,领队的方士章只得下令,叫众人先放缓脚步。与展莳飞一样,他也是罗府的门人,只不同的是,老侯爷喜他性子稳重,行事又周到,相比下要器重许多。
      就如这次,罗府一个远房侄子拔选为辽河县令,本是无关紧要的,罗春熙却特地打发他来护送。这里头的奥妙不难参透,送到辽滨再返京,若是选了合适的路,便是把包括揭阳,却归在内的整个南边兜了一圈。早年罗春熙为戍边大将,培植的部将遍布西北。后来告老返京,很快旧部便被迁得七零八落。此去方士章便是要趁便拜访那些落在南方诸省的老军爷们。罗春熙虽抱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出头,但见身边的臣工们都在暗地里探风观望,难免有些坐不住。明哲保身和任人作践的区别他很清楚,这些京官们他又信不住。恰好此时天赐良机,便差遣方士章出来了。士章一个聪明人,早把老侯爷的性子摸得透透的,知他怕在外时日多了,惹人耳目,归途上便赶马攒行,一刻也不耽搁。好容易临近了京,才算放下这颗心来。
      此时六九已过,河水刚有些解冻,不料突降场大雪,才化开的冰碴和着雪花马上又冻到一起,原本平滑的冰面多出些小突起,再披覆一层冰雪,倒象有什么屑小藏在了雪底下。
      方士章眼看河面,却想着这趟差,心道:这冰面从外头看结结实实,但前些天春风回暖,河底已经波水涌动也说不定,究竟内里怎样,冰结几尺,几时崩,几时裂,只怕也只有河自己知道。只可叹一旦裂变,于河无损,却苦了上头敲冰玩耍的孩童。
      身旁跟着的小侍从柱儿见他无缘无故忽然叹息,忙问:“大爷,怎么了。”
      方士章收回目光,只在鞍上挪了下身子道:“没事,骑马久了,身子有点僵。”又道:“不是说过,别叫大爷,以后称呼先生就是……”柱儿答应着,道:“先生既然骑不得马,不如前头雇辆轿子,反正离京也不远了——”
      方士章扭过头,看到那张不谙世事的脸满挂恳切,惹得一笑:“你懂什么。”回头又见携着行李的仆从均是满面倦容,兼暮色昏沉,于是笑道:“也罢,都累了吧,过会儿到了客店就歇下。小柱儿,我记得前面是有家店不是?”
      小柱道:“小的记得也是,三间店面,不大的地儿。大概不远了吧。”正要用手指点给士章看,忽听后面一声响炮,马蹄声急,知是朝廷战报经过,忙先指挥家下赶骡马趋避路边。回身间恰好驿报队从面前奔过,飞溅起的雪泥泼了半身。顿时心中恼怒,顾不上掸衣,先往前追了几步骂道:“你他娘的赶着投胎去!”回头见士章皱眉看着他笑,自己也觉得不好,嘿嘿笑着说:“没事,他们听不见……”
      士章摇头,问他:“这几天的功课都耽误了吧。”小柱想到已有几月没动书本,心中愈发虚,勉强笑道:“走一天的道儿,晚上一挨枕头就着了……”过一会儿,见士章没言语,又壮起胆子笑道:“先生要抬举的心,小的全明白,只是……实在做不来文章——不怕先生笑,我一闻书墨味儿,头就犯晕……”
      方士章低头不语,自顾自想。半晌忽然问:“小柱儿,你可看见,那信筒上有没有系红花?”小柱一愣,抬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没看见。”
      “又不是捷报……那可怪了,这是从哪儿传的战报……”从一月报大捷来,前周的残部虽没缴清,但也所余不多。只剩下几个不成气候的皇族贵戚,楚王深恐他们过了望江,授燕国以把柄,于是江边巡防日夜严查,一旦拿到便立押京城。如今既是战报,却不报捷。那红绫覆的筒子里到底是个什么?士章冥思苦想,正不得解,听小柱兴奋叫道:“先生您看,咱们到了。”
      抬眼一看,先吃一惊。原先只是几处零落房屋,现在加盖几间,粉刷一新,合成个院落。除了挂在檐前的酒幌招牌未变,其余竟完全换了个模样。
      小二见有客来,忙笑脸迎上,牵马招呼:“众位爷,这大冷的天还赶路!快请里头坐,热炕滚酒都备下了——”小柱先看方士章一眼,对小二道:“我们爷……先生——爱干净,记得烧桶水,洗风尘……”欲转身去随下人安置马匹,却被士章叫住,于是不等吩咐便紧忙道:“咱们的行李卸不卸没要紧,千万要把少主子孝敬老爷和捎给少爷小姐们的物事打点整理好,原封不动的挪到屋去!先生要嘱咐的可是这个。”士章一愣,接着笑着冲他点头:“孺子可教。”眼看他一溜烟儿的跑下去指派,才放下心,径自朝屋门走来。
      原本掌柜袖手靠在门上远远的瞅着,今见方士章走近了,借着门灯一照,颇有些文雅清儒气,不同过往商家。忙跨出门槛来,上前讲些天冷赶路辛苦之类的家常,又道:“瞅着客官实在面善,倒像从前见过。”士章知道买卖人惯来如此,并不在意,也向他笑道:“掌柜的,您发财啊……”
      掌柜看了一眼身后客店,回过头来笑的越发殷勤:“全是托过往爷们儿的福,略赚几个小钱儿……”方士章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迈台阶:“不是冬天不动土吗?怎么赶得那么急?”掌柜在前头引路笑道:“我们等得,钱可等不得。客官您不知,自打冬月睿亲王扛大旗出了京,这条路人来客往的就从没断过。不多盖几间屋,您住着委屈,我们心里也不舒服啊……”
      “冻土地基不牢靠,要是塌了怎么办?”旁边忽然有人插了一嘴,是小柱不知什么时候绕回来了,抢白完掌柜,对士章道:“先生放心,都放妥了。”
      掌柜笑眯眯道:“小哥儿只管放心的睡,要是把爷们儿拍底下一个,小的阖家大小的性命都愿抵进去偿……”
      小柱还要分辨,却被士章眼色止住,只好悻悻闭上嘴跟在后面。
      正待迈进屋去,无意间士章眼光一扫,看到靠在屋旁有好几辆车,很觉眼熟,便抛下掌柜,走过来问看车的人:“这是哪里的车,运什么的?”
      车上大汉白了他一眼,没言声。士章也不生气,又绕到车后去,敲敲扣扣,照着月光低头看挽马带上的烙字。终于惹得大汉叫起来:“这是干什么呢?”话音未落,恰巧从屋里钻出个人来,朝这里叫道:“可看好了车,虽不是什么贵东西,丢了一丝半毫,谁都没好处!”大汉忙站起身来叫:“展爷,展爷!”不等他喊完,方士章已从车影中走出,抱拳向那人走去,口中笑道:“存周兄,不期在这里遇见了。”原来那人正是展莳飞,自雪住之后,急赶两天才到此地,没想到竟遇见相识。

      两人数月未见,异地相逢格外亲切。于是重摆一桌,面对面的坐着闲谈。方士章大致了解了运柴的始末,只是没想到这次罗府大动干戈,竟是应了皇商宗家的托。想想,却又不明白为何罗熙春忽然和宗普走得近了。
      只听展莳飞笑着叹息:“要说全城里都找不出根柴禾,谁信呢?讲在哪里都是笑话。可偏在陇川就这么着。”方士章也随他笑道:“可不是。不过旧年里按例储备的柴都是足够了,就没想今年冬天这么长,且春天总没个信儿——”
      方士章讲的有据可考。在楚国都陇川大建时,太祖皇帝曾请神师向天问卦,卜出他们这一脉是属火族守护,虽有化解之道,但皇帝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引水入城,连护城河都舍了,只吩咐将城墙一味加高。后来几代皇帝都严守祖法,不断修整城防,却没人贸然去挖护城河渠的第一镐。于是偌大的陇川,空守着身边百望山上千流水,只引了细细涓流放入皇族亲贵家做湖景,寻常百姓家则靠官井取水。老城木质房屋居多,由上至下,最忌走水。每日每季城中只储备定量的柴,但过冬也足够了。
      “只怪今年冷的实在邪门!”展莳飞饮干热酒,杯子重重撂下,手敲桌子道:“天地气象,无不与国运民生相关。素闻守正兄天文地理均有涉猎,不知——”
      方士章听他言语微妙,似有欲议朝政之嫌,但己身素以谨言慎行立足,此又非常时期,决计不能有些微纰漏授于外人。于是面上虽还满含微笑,斟酒相送,心里已在措辞如何婉拒。
      展莳飞浅酌慢饮,眼珠缓缓转上半圈,长袖一挥,却遥指窗外:“守正兄,你看外面又飘起雪来,不知这雪花可是征兆什么……”
      士章心松一口气,面上却波澜不惊,随手持箸去挑灯芯,笑道:“红烛残夜半,青娥踏雪来——存周兄饱读诗书,这个典故竟不记得,还要来问小弟?”
      展莳飞不料他答出此话,含着酒就笑喷出来,忙放下酒杯,边拿袖子擦拭嘴边酒渍,用手虚指士章道:“亏我以为守正兄谦谦君子,奉为楷模,果真博学,竟然,竟然连红袖招的体己小曲儿也熟知在胸——还——活学活用……”
      方士章笑而不答,先叫过小柱来:“去把展相公的酒杯换个新的来。”待拿过干净的,亲自斟满相让:“文士风流,不足为奇。存周兄,对雪高饮,人生乐事。请。”

      二人对饮了两三盏,忽听一阵欢声,循音望去,见是靠南窗户坐的一群青衣书生,大约是在吟诗联对,此时正拿住一个,大家灌他酒喝,因此喧哗。展莳飞嘴角下撇,冷笑道:“曲塘泥鳅,跳得还欢实。”方士章知他是因屡试不中,所以格外挑眼新进的读书人,淡淡一笑,没有接话。但只听嘈杂中,似乎有人在叫嚷着罗府。士章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与主家相关,待要竖耳分辨,却实在吵得慌。正皱眉时,忽听有人稚声嫩气的道:“婆婆,什么混世小魔王?也吃人吗?”
      士章不由吃一惊,陇川城路人皆知,提起混世小魔王指的便是罗熙春老侯爷的幼子罗捷,全因他自幼行事怪诞乖张,才得了这个诨名儿,但畏于罗府权势,众人只是背地里叫,不期竟在这里听到。瞟过去只见北墙根儿底下,蜷着一老一小,乡下打扮。此时那小女孩牵着老妇的衣襟还在追问:“为什么皇上要专为他找老师呢,皇上不该谁都不怕吗?”老妇面露不悦,拿手去堵女孩的嘴,口中训斥着:“小孩子混听浑说可使不得——”
      方士章示意展莳飞去看她们,却被存周会错意,笑着道:“那祖孙俩是在雷山下头碰见的,车队里王七看她年纪大了,又带着个孩子,怪可怜的,所以允许搭车,就这么一路跟过来的……”士章摇头:“存周兄,你可听到那女孩子说的话?好像与我们府上二公子相关”
      展莳飞不显惊奇,反而微笑道:“怎么守正兄一路过来,连这等惊天的事也不知吗?”
      方士章听他言外之意,必是悉知纤毫了,忙肃容正坐:“实不相瞒,小弟自从出了辽河,只顾低头赶路,朝内野外之事,全无从知道,如今还要请兄台详解。”
      展莳飞笑而讲说:“这事说起就长了,要从腊月前来讲。那时候靖远侯领杀威将军职,会同睿王东下,将及一月并无战绩,圣上颇忧。太后便邀众亲贵子弟七岁之上,十四之下,但凡拉得开弓的,都进宫来演习骑射,宽慰君心。咱们府上二位公子均在入选之列,且皆拔为佼佼。及至过了除夕,前线开始屡传捷报,皇上龙颜大悦,忽想起之前得了彩头的众公子们,又想到宫里两位皇子还年幼,睿王岁数也不大,恰好缺几名好的伴读,于是传旨再从中拣选十名人才出众的进来伴读。大公子自然是被选中了,二公子年龄虽幼,但巧在和四王爷同岁,于是也入选。”
      方士章低头细细回想,权贵子弟中和四王爷兆煖同岁的除了林家的三公子,只剩罗捷了,便点头笑道:“确实不错。”
      展莳飞叹气道:“老侯爷接到圣旨先喜后忧,叫来两位公子训了半日话,尤其嘱咐罗捷小少爷不准胡闹,才提着心把他送进去。不想方半日就闹出事来,在上书房里不学功课,玩笑耍闹,胡作非为,气得老师头晕。如此几日,皇上也被惊动了,突然就叫他到御前问话。听到这消息,老爷也顾不上养身了,忙赶着马到宫门外去等消息,唯恐他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说到这里,展莳飞忍不住露出笑来:“家中女人们没见过这阵势,都慌成一团,亏得大小姐出来骂了一顿丫鬟,稳住了。”
      方士章想到罗老侯爷慌张打马的样子,也觉好笑,罗老爷向来小心,偏偏养个儿子却不敬鬼神。
      展莳飞接着道:“幸亏咱们这小爷关键时没昏心。圣上问到为何不读书时,他答厌恶书本,只愿习武。再问习武何用,又答长大后持刀沙场,为楚国开疆辟土。童子稚语,却恰合了皇上心意。没有追究上书房之过,皇上只说楚国虽以武功立本,可读书也是好的,既然不喜上书房的老师,特许他在今年众多仕子中选一位老师,就一样,选中了可要好好学。隔日便张榜天下,告众学子,若有自觉能当此任的,也可自荐。”言毕,展莳飞冷笑道:“这也不失另一条跳龙门的捷径……”
      “那老爷——”
      “天降荣宠,老爷自然喜出望外,既然上书房不必去了,领回家先禁足一个月,抄孝经……”
      讲述完了,恰好烛花爆开,身边蹲坐着的小柱忙站起来,剪过蜡芯,见红烛烧的短了,要伸手换下,却被展莳飞拦住,睐看烛火笑谑道:“夜深烛烧半,怎么守正兄的青娥还不见来?”
      话音未落,忽听隐约外面传来车马声,展莳飞笑而调侃:“说到就到?”小二忙从火炉边站起来,揉着眼往外走。小柱年纪小,好奇也要跟着去看,却被方士章喝住:“感冒了就不乱跑了——”只好重又坐下。
      大厅里除了那群读书人,展,方这一桌,和这二人的随从,余下都是随运柴车的庄上人,散桌儿坐着。见小二久不回来,便哄笑说:“怕是被雪娘娘勾去了!”
      士章见展莳飞困惑,于是解释给他:“是北方才有的传说,流窜在山野间的一股精魂,逢春寒雪大时,冰骨雪肉,化成美貌女子出来,引诱男人,食其精气。”
      时飞笑而以箸击杯:“原来还真是有典故的,君子诚不我欺……”
      还在谈笑间,冷不丁门被咚一声撞开,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转头见小二连滚带爬的跌进来,还未站稳忙不迭的又掩门。掌柜的两三步迈过去,提起靴子就照臀上一脚:“鬼撵的你?”
      小二跪爬几步,一把搂住掌柜腿,抖个不停:“掌柜的——爷!可不得了了……”
      众人此时全住了杯箸,眼巴巴等他说下去,不料却只是哆嗦着喘气。掌柜也慌怕起来,又不敢出去看,只好推搡伙计的头:“到底怎样,你倒是说啊?!”
      “是,是——”小二紧吸两口气,挪出手朝门外一指,“是雪娘娘来了,雪娘娘来了——”
      声音凄锐,回旋在大厅上方,甚是令人胆寒,后面又不知是谁惊得猛站起来,带翻酒盏,铿锵之声刻入深夜,更觉不祥。小二禁不住,哎呦一声抛下众人跌跌撞撞向后厨跑去。屋里那小姑娘也唬得不轻,声哽气咽喃喃道:“婆婆,尿尿,尿尿……”其余诸人面面相觑,脸色苍白,却没人吱声。屋内忽而从闹至静,反比方才倒吓人了。
      展莳飞因是南来的,今夜才初闻此怪谈,并不相信,又自恃气盛胆旺,便排开众人,走到厅前,扶门冷笑道:“我一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必是有人捣鬼,等我出去查探便知。”说着就要拉开门,众人都巴巴的盯着他,并不阻挠,只有士章念及同年之谊,上前一把抓住:“不可鲁莽!”
      这时,门外传来窸窣,似乎有人踏上台阶,众人都睁大眼,方士章忙把存周拉回自己身边来。只听有人在外扣板轻笑:“天寒地冻,却闭门拒客,是什么道理。”“吱呀”一声,门已被推开。
      众人既心怕,又好奇,身子向后缩着,却伸长了脖子,死眼儿盯着门口。门扉敞开,先涌进一股风雪,冰得人一阵寒噤。待吹散了,看清外面原来是位年轻公子,大约二十出头,五官清透,面色晶莹,轻裘缓带立在台阶之上,背映白雪,被漫天寒光一照,恍如天人下凡,华美令人不敢逼视。难怪小二会误认成雪娘娘,也像是从冰雪中化出来的。展方二人久居罗府,往来访客中不乏俊美年少,乍看尚目瞪口呆,下面众人混于乡野多年,更生惭秽之意,纷纷向两旁退去,给他让出条道儿来。
      那公子转了下眼珠,整整斗篷,没急着迈步,回身从后面抱起个小女孩,这才随便找张空桌坐下,一路经过众人,微昂着头,脸上虽淡淡的,却透着居高临下的倨傲。
      方士章对他的好感顿时大减,但他人瞧那女童行容娇怯,又看门外停着辆代步的二轮车,便知她有残疾,心生怜惜,也无人在意那青年的无礼。
      掌柜的钉在地上楞住好一会儿,眼看着客人坐下,才想到值夜的小二吓跑了,只得自己过去招呼,还未到桌前,公子已先说道:“不必麻烦。”声音如冰雪淡薄,拒人千里之外。掌柜挠挠头,讪讪退开。
      众人开始还追看稀罕,但见那公子归坐后只掏出个碧玉小壶,就壶嘴而饮,渐觉无趣,于是复又谈笑。唯有展莳飞还不住朝那边方向望。方士章颇觉奇怪,只听他低声道:“守正兄,愚弟眼拙,你看他腰间佩戴的玉璜是否相熟?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经他指点方士章也觉似曾相识,苦思良久,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忙道:“大前年赵国几位小皇子来游学,每人身上都带着块玉璧,你看像不像这个?”话一出口,忽想到那时展莳飞还未入罗府,倒不知他是从何识得。
      展莳飞拍掌道:“这就是了!那时我正在贺儒老师门下,赶上老先生在清养堂讲学,前面坐的几位便是赵国皇子。我为宾客奉茶,所以记得清楚,真是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是个半截的……”
      方士章原不在意,经他一说,却惊警起来。赵国皇子共有九位,每人一块龙纹玉璧,却不知是谁的截下一半来,佩于此人腰中。此时在陇川出现,又是所为何来?
      难道——
      方士章陡的闪过个念头,惊得手一颤,酒也泼出杯来,忙敛摄心神,自家宽慰:多虑,实在多虑……
      楚,赵各持一方天险,多年相安。楚国现在虽处逆境,但这几年,赵国九子夺嫡,闹家务争得十分不堪,九龙子各施所长,网罗党羽,应是无心征战。况且光武帝年老愈加专权,将京畿军政兵权牢牢掌在手中,若有人想在陇川发动兵变,绝无可能。除去京师,现在最宜与外勾结,拥兵自重的地方就是揭阳,只睿王年纪还小,料无此心计,而太子虽年长,但看他这几年行事,却根本无此心智,又有个世代忠臣的杀威将军坐镇大营,鬼魅伎俩料也无所施展。除此之外,更有个要紧缘由,赵、燕素有嫌隙,赵国想驻兵揭阳,必须经娘子关入燕国,借一段水路才能抵达。如此调兵遣将,燕国岂会不查,到时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国九个皇子,虽然品性不纯,却不是傻子,这种事岂会行得?
      展莳飞高举酒杯慢饮着,袖子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眼静静端察方士章。今见他悄悄呼出口气来,却故意道:“守正兄,这人如此打扮露面,实在让人纳罕,不如我们先探探再说。”
      小柱儿人小淘气,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兴奋的低叫道:“我去。”未等方士章出言,见有个人已抢先一步跑上去,白衣乌鬟,竟是一直窝在墙角的小女娃。

      浅浅刚才被吓得便溺,从后院解手回来,就见屋里多了两个人,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十分稀奇,便忘了婆婆的训导径直跑了过来。
      绿衣女孩原本伏在桌上,见个乡下孩子冒冒失失冲过来,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心生恼意,便支起身子,故意扭头向另一边,不理她。
      浅浅看不出人家厌烦,见她转头,自己也跟到另一边去。含着手指想和人玩耍,又不知如何开口,瞅了一会儿,便把自己口袋里吃了一半的烧饼递过去示好。
      女孩子被她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等看清是个半截烧饼,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嘴角一撇正要发作,在旁默默观看的公子忽然轻声责道:“绿儿,没规矩……”话音低低的,却隐隐藏了威迫。绿衣凝眸看了他一瞬,双眼忽然贮满泪水,只是紧咬着唇不让掉出来。颤抖着把烧饼接过,蹙眉寻没齿痕的地方咬了下去。
      浅浅迷蒙看着,见她哭了,想拿衣袖帮她拭泪,却被绿衣一偏头闪开,又暗下狠狠瞪了一眼。才大约明白这小女孩厌弃自己。又见她华服锦绣,穿戴均是自己没见过的,也自觉没意思。垂头正欲走开,却被一只手柔柔扶住了肩,回首只见是个极美的年轻男人。张着嘴想问他做什么,道出的却是:“你真好看……”
      男人一愣,唇角流出淡淡笑意,轻抚着她脸道:“你也很漂亮——”
      话到一半,陡然顿住。他仔细端详着眼前人,又迅速扫一眼绿衣女孩,瞳孔中闪过一点热切的光芒。手指依旧绵绵,由她的耳根滑到下巴颏,扳正了面孔,令她的眼正对着自己,喃喃道:“是——非常的漂亮……很——特别……”
      他的手柔软而冰凉,指端划过处,浅浅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你的手真冷!”
      纤长的手指僵在她面颊,又迅速的撤开。年轻公子眼神空茫盯着她,静了一忽儿,收回目光来,笑道:“冰着你了?”
      浅浅使劲的摇头,道:“我帮你焐焐吧。”就拉住他的手,双手捧着朝上头呵气:“还冷吗?”
      公子一皱眉,抽出自己的手。见她不知所措,又蹲下身去,轻轻搂住她问:“和你婆婆说,跟我回家去玩好不好?”
      浅浅困惑的盯着他脸,琢磨不清这句话。灵兽血液中流动着认主人的天性开始蠢蠢萌动。眼前这个人和气,漂亮,虽然手太凉……但总不会像婆婆一样,终日非打即骂吧!
      她咬着唇,正要点下头去,突然被一只手粗暴的拽开,婆婆一把将她拎到身后去,像母鸡护崽,双手微张着护住,高抬起头与那公子对峙。
      方士章和展莳飞迅速对视一眼,小柱儿已一溜烟儿的赶到前头拉了个靠近的板凳,周围那几桌的人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是盯着。
      年轻公子对四周目光视若无睹,只打量着从婆婆身后钻出头来的女孩,嘴角放出一丝笑意道:“果真是你……”
      守正和存周又递一回眼神,一个询问,一个迷茫,不解这天壤之别何以相交。老妇却硬邦邦答道:“民妇并不认得公子,是贵人认错了。”挺直腰板径自牵着女孩出去了。

      公子噙着一丝笑目送她们离去,坐下来依旧慢饮,面色沉静看不出端倪,只是绿衣女孩有些定不住神,不停的偷瞟老妇离去的后门。方士章等了一阵,始终不见下文,转头只见展莳飞也在注意瞧着,若有所思的神气。便低声笑问:“存周可瞅出什么来?”
      展莳飞撇撇嘴角,一摇头:“不知怎么,心慌的很。”
      “两位先生不用猜,等小的先去问问再说——”小柱在旁笑道。
      方士章见他一直窜来窜去也不安静,便随他了,只道:“你这样冷不丁过去问什么呢?过来,我告诉你……”将小柱叫到身边,备细嘱咐几句,又道声小心,才打发过去。
      展,方二人在这端看着小柱行事,见他上前,搭讪几句,不待对方吭气,就笑嘻嘻拉张凳子坐下了。
      方士章早知柱儿如何人,未觉什么,展莳飞却不想方士章会一反常态,收个市井混混,惊奇看他一眼。方士章只好苦笑道:“这回路过泙水,收留的一个苦命孩子……”展莳飞点头,心中却想,看这样子,大约也是死缠烂打跟上的。
      柱儿坐在公子侧面,虽如云泥之别,却自安然自若,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声音大到恰好展方二人能听清。展莳飞暗自赞道:“倒是个乖巧人物”。又听他一路插科打诨,笑谈风土人事,却不着痕迹的拿楚、赵两国政事来刺探,心中更是惊叹不已。眼见小柱施展浑身解数,将周围看客惹得哄笑不止,连一直冷着脸的绿衣小姑娘也是颇感兴趣,唯有白衣公子还是平静似水,身边喧哗恍若未闻,心不在焉的把玩手中的小酒壶,时而饮一口。
      展莳飞皱眉问:“能行吗?”方士章也有些拿不定,但见小柱丢个“放心”的眼色过来,只好答:“再等等看。”
      又是一阵爆笑,捧得小柱兴头更高,索性拿出过去靠嘴吃饭的十分本事,继续胡扯道:“还有呢!要说赵国自然是桃花雪最有名,大伙儿都知道皇家御封的香雪山,只因山里有座留仙馆,观景最佳。却不晓得御花园里也有座留仙馆,这座留仙馆是前几年才建的,听说是皇上为了宠一个妃子盖的。这妃子出身也极不平凡,是赵国国姓公的女儿,生得——”
      忽觉心头一跳,见白衣公子已是停盏,仰头似笑非笑的凝视着,眼神幽深似万载寒潭。小柱正是兴头十足,被他这么一看,却似被冰刺钉住心,一股寒意慢慢透上来。虽自恃机灵,下面的话竟也不知该怎么说了,讪讪笑了几下,只好又岔到别处去,却再也坐不住,勉强挨了一会儿就溜回来,吐着舌头道:“真是邪门,被他瞅着,胆气竟弱了,话也问不出。给先生丢人。”
      方士章和展莳飞在远处观着,只见那公子终于有了反应,却不知为何柱儿打个哈哈又混过去。见他如此说,方士章只好安慰他道:“小小年纪,已经难得了。”
      小柱笑道:“不过也没白去,他有句话要给先生。是这么说的,”便换副腔调低低道:“你也闹够了。回去给你主子说,今天只因这里有故人在,便送你们一份厚礼。但你也要识趣,不要令我改了主意。”
      展、方二人面面相觑,茫茫然参不透其中真意,方士章便问:“就这些?”
      小柱肃容道:“一个字都没改动。”
      展莳飞道:“他也没说什么厚礼?”小柱道:“本来我想再问问,但是——”他忽然又想到那人说出这话时,绿衣女孩的脸色骤然变白,牙齿打颤,似乎不胜恐惧。
      脸色微变,摇头道:“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方士章截道:“既然猜不破就放下。”叫柱儿满酒,问他道:“刚才什么留仙馆,我可没教你说这个?”
      小柱笑道:“只因将先生吩咐的都点过了,见他一点反应没有,最后只得拿野史来挑弄了……”

      次日清晨,展莳飞先看人装车完毕,正要进屋去,忽然被小柱叫住,便笑问:“这样鬼祟做什么?守正兄呢?”小柱勉强笑着回道:“先生就在外头等着您呢——”
      展莳飞听他言语有异,细看一眼,见他满面惶恐,全无昨日的灵动,情知有事,忙几步夺出大门。方士章正在前方不远一棵树下弯腰察看,见他过来遥遥一揖,权作行礼,紧声唤道:“存周兄,快来看看这个!”
      树下大约见长方的一处雪比别处浅些,两道车辙通往远方,显然昨夜曾有车马停留,应是那公子的无疑。方士章用手细细拨开车尾方向的薄雪,赫然入目是一滩黑红的冰层。展莳飞刚要询问,但才用过早饭,猛然被迎面的血腥味一扑,弯下腰先呕起来,小柱忙跑到后面给他拍打。
      吐净了,用手帕掩着口鼻问:“是血!哪儿来的这么多血……”
      方士章沉思着道:“我从南边赶路过来,也听说了些,只不想是真的——最近——有几个村子入了土匪,你可知道?奇怪的是,说是土匪,却无财物遗失,只是屠村,一个活口不留。手段残忍,实在骇人听闻,官府悬赏追缴,都无进展。后来便有人传谣,说是有人饲养了血娃娃,是怪物作祟。这种东西身量娇小,形如儿童,天生嗜血,专以杀人取乐……”
      展莳飞自然想到独极的事,于是笑道:“所谓怪力乱神,其实都是无稽之谈,无一不是人在作怪……”
      方士章道:“但愿——”话未完,只听小柱惊叫道:“看这里!”
      一条车辙旁的雪地被小柱无意蹚了一脚,露出下面一双小巧的血脚印。
      展莳飞大惊失色,和方士章同蹲下来看。尺量这脚印,不过八龄童的尺寸。二人惶惶对视一眼,听小柱又在前方叫:“这里也有。”
      沿着弯曲的车辙,密布着同样的脚印,旁边还有血滴淌出的黑洞。
      小柱心有余悸啧啧道:“这得多少血,淌一夜还没——”
      展莳飞想到却是“这里头要填多少人命”,半是惊怖,半是悲悯,一躬身,复又痛呕起来。小柱没想到他如此胃浅,忙跳上前去再为他抚背。待展莳飞好些了,才道:“那人说的厚礼莫非就是咱们的性命不成!”
      展莳飞才直起腰,闻言又剧烈咳起来。
      方士章凝望车辙远去的方向,蜿蜒通往的该是亦庄,思索一阵对展莳飞道:“既然快到了,也不急这一时。咱们还是绕个远,从黄桥镇过。”
      展莳飞低头看盘龙似的车辙,皱眉点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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