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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光武十四年,是楚国建极以来少有的凶年。
      酷暑大旱,整个夏天只稀稀拉拉撒了几滴雨,加之水利不兴,庄稼多有旱死。刚入秋,突又连降暴雨,望江、辽水、却归,三条大河飙涨数尺,如怒龙般咆哮奔涌,沿路决堤十数处,望江水甚至漫入旧周古城——揭阳,直淹到了阙阳门。才进八月,沿江各省县奏疏上表求赈济,求赋免的折子,雪片似的纷纷飞入上书房。君臣上下正忙得不可开交处,水患过后瘟疫又生,由临近却归的山沼小城泙水发源,迅速扩散,一时道有骷尸,路现死殍,处处一幅地狱景象。朝廷以百万银求名医,招来的却是些舍命爱财之辈。光武帝下旨怒斩数十名庸医后,更又无人投效了。还在愁眉莫展之时,由望江原燕、周边界沿镇聚拢来的一支人马竟在浔阳的古演兵场揭竿起义,挂起“匡复周室”的大旗。周国覆灭满算才十五年,故国土上,人心向旧,又因旱涝两害,瘟疫横生,都指是楚国君不修德省身所致,召来天灾亡楚。原本数百人的队伍竟如滚雪球般,几日之内便到了上千。
      九百里加急的军情递入朝中,光武帝急怒交攻,竟欲挂帅亲征,慌得众臣跪了一地死谏;光武连日劳累正犯痰喘,静后细思弊害,最后决议由太子代天子战,即时颁旨昭告天下:第二日五凤楼前酹酒相送,不胜无归。隔两月又遣杀威将军及皇二子重兵前往助战,终于在初四日破除匪首。此时天寒地冻,灾区疫情也有了缓态。
      天降双喜,眼瞅严寒将过,礼部勘着上书房透出的圣意,这回似要大办回师的庆功宴,洗新气象。其余还好说,但“国都不贮柴”的老例,合赶上这年罕见的苦寒,陇川民居尚有断炊之虞,哪儿还供得上军伍驻扎,大开筵席。
      光禄寺和礼部的御茶膳房计议不开,便托着往日的交情,到那些权财通天的钦命皇商家去撞木钟。差使一下由采办落到皇商身上,一时无处觅得这些柴的,只得转求城外有庄子的宗族们集采些,拢在一处,也够支应的了。于是由六九开始,便有柴车陆续的赶进陇川城,又有远方捷报不断,城驻关防人流不绝,这一群涌进国都的人免不了又要食宿出游,顿时陇川城热闹足有十分,一扫颓气。百姓们也少见这番景象,且上有旨意,为迎壮士荣归,家家扫尘,户户结灯,几日便布置得花球盈巷,街灯长明。再赶上时节转暖,草绽新绿,柳抽鹅黄,好一派向荣生机。
      长安街直贯陇川南北,本是城中第一繁华大道,鳞次排布酒楼商铺,什么古董店,典当行,珍宝阁,绸缎庄,干鲜果品,米市面馆,应有尽有,还有些沿街叫卖的货郎挑儿,空场上卖艺的打把式,最近随着柴车进城,那些庄稼人有卖些山货贴补家用的,也摆在此地。热闹自不必说,人流熙攘更胜他处。
      这天,就在长安南街的繁景门处,一个十七、八布衣少年,全不似别人闲逛的情致,满脸慌惶,随在拥来挤去的人群中,左顾右盼,两条浓眉已急的拧在一处。
      他叫李贵,母亲原是恭顺侯府的家生丫鬟,后来因做了侯爷公子的乳母,身份便金贵起来,他也由二门外的门僮,摇身一变成了小公子的奶哥哥,如今只管伺候罗二少爷出行车马。
      楚国的贵族少年,从小就是文武双修。因今天下午陪公子们练武的庄师傅告病假,罗二公子就纠缠李贵出来逛逛。李贵对他这个奶弟弟一向言听计从,百般叮嘱一番,终归是出来了,谁想就是转身拴马的工夫,小公子就不见了人。把李贵急的,热锅蚂蚁一般,忖度着小孩子爱热闹,便先向长安街来寻。
      喧嚣叫卖不绝于耳,烧麦,锅贴,糯米糕,粘饽饽,香味扑鼻……李贵一路听来,却是苦笑,罗二少要是喜欢这些个,敢情倒好。偏那惹是生非的性子,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还嫌小,放在外头一时片刻也要出事,今日这背累是吃定了。正想侯爷问时要如何讨饶,忽见前面拥挤起来,忙拉一人来问,只听到:“前头俩小孩子打架呢!”头“哄”的一下炸开了,狠拍大腿道:“祖宗,真是想着法儿的生事!”脚不点地的便飞奔过去。
      待挤到前头看时,果真是罗家幼子,自己正苦寻的小魔王罗捷。此时罗捷正站在一个临时搭起木台上,双手交叉,神骄气傲的俯视台下。与他对峙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一群劲装小子簇拥着个虎头虎脑的华服公子。其中的几个或额头乌青,或满身尘土,想是在罗捷手下吃了亏的。
      中间的华服少年一手扶腰,正指着罗捷问责道:“你是从哪儿冒出的,我的人与卖艺的讨教,关你什么鸟事,蹦出来搅场?”
      罗捷轻蔑的瞥他一眼,抬头望天道:“第一,爷不是冒出来的,小爷我溜达到这儿的。再有,你放纵手下欺侮人,我不管;但在我面前逞威风就不行!”
      “呵,敢情是个打抱不平的主儿——”华服少年冷冷笑道,左右一使眼色,身边小子会意,慢慢展成一个半圆围上来。
      罗捷听到响动,向下看过,大声嘲笑道:“怎么,一个个的来,打不过,竟要群攻了吗?”
      华服少年猛一挥手,断喝道:“给我上,活缚了赏银一百,若是打死了,哼,人命官司也吃不到你们头上!”
      这一声吼,别人还未怎的,先把李贵吓得魂飞魄散,暗想若是罗捷有个好歹,自己也活不长了,便要爬上来帮忙。刚攀住台沿,不知罗捷哪只眼扫到了他,大喝一声:“李贵且住。”不禁楞一愣,又松了手。
      只见台上罗捷一脚踢掉插在兵器架上的银缨枪头,双手握着剩下的木棍,舞得密不透风,那些冲来的豪奴,或前胸,或后背,都被拍一下子,又打了回去,一时来人涌涌,落地纷纷,博得围观民众大声叫好。
      罗捷正也暗暗得意,忽听李贵大声叫喊:“祖宗,看后头。”就觉身后一股疾风袭到,心知有人偷袭,却先和李贵点头谈笑:“不碍的。”说着话,手肘转挪,挑高后面的棍稍,只觉软软的顶住个人,暗中用劲却挑不起他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高自己两头的大个子,于是咬牙冷笑:“便宜你了。”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下颌上,竟直接踹到台下去。
      众少年见他越斗越勇,颇为忌惮,不再贸然上前,只在台下游走不定。罗捷志满意得,畅怀大笑,指定领头的华衣少年骂道:“混账,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这华衣少年本是御封天下第一皇商宗普的嫡生娇儿,从小金作丝缕玉为衣,凤凰般捧大的人物,何曾被人指着鼻子骂过,顿时气得红头涨脸,双手插腰暴声回骂:“你才混账!你是混账祖宗!”
      罗捷倒是一愣,不想这人打扮虽好,竟如此的草包。遂拍手笑道:“好孙儿,既然知道祖宗在此,还敢如此无礼……”众人也随之大笑。
      少年受此羞辱,气的一声大叫,冲过来先踹倒自己几个奴才,口中大骂:“一群死人!”纵身跃上了木台,扯掉锦袍,露出里头练武的劲装,缓慢的朝罗捷移步子,狞笑着道:“甭总下口头工夫,有本事陪爷过两招再说——”
      罗捷见他虽已气极,脚下步法却不乱,情知不是善茬,愈加来了精神,笑嘻嘻道:“祖孙有别,我怎好仗着位尊便欺负你,乖孙儿,祖宗让你一条腿!”
      少年闻言暴怒,即刻弃了脚下章法,大喝一声,一头撞过来,搂住罗捷的腰就狠狠向地上掼去。罗捷大惊,突生急智,也用手紧紧勾住他背股,不知少年的练武服什么做的,竟然没撕破,两个人在地上打个滚儿,又一齐翻身跃起,双手兀自紧紧抓着对方,已成摔跤之势。
      李贵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既怕罗捷打坏了人家,又怕罗捷挨打,幸而那群少年还规矩,此时都在下面叉手观战,没有群起而殴。稍稍放心,只见台上二人抱成一团角力,罗捷还真守信,左腿又盘又踢,右脚始终稳稳点地,不做攻势。李贵拊掌恨叹:“祖宗,这么只要面子,得僵到几时去——”忽想到此事迟迟不了,若是下午老爷访客回来,不见了罗捷小公子,追寻起来,又是一门官司。坐不得,站不住的,就在台下直踱圈子。
      只听街上静锣敲响,原来是肃顺王爷从街上过去。这边看热闹的一下散了三成过去,李贵忙趁乱朝罗捷大喊:“少爷,少爷!王爷王爷,老爷!”别人听他的话不成章法,罗捷却明白他话中意思是:“老爷去拜访的那位王爷刚过去,老爷必定也回家去了。少爷你还不赶紧回去!”
      罗捷偷溜出来难免心虚,忽来一阵慌乱,手上的劲儿无端散去三分。正暗呼不妙,但不想自己泄了气,对方竟毫无察觉。诧异的抬头一看,见那少年也是一脸惶惶,不住的拿眼往街那边瞟。便知他也无恋战之意。于是一推臂膀,向后跃开两步道:“今天小爷有事,不如就算平局,明日再战。”
      那少年见他无端退开,尚还仲怔,听他如此说来,恰中心事,马上道:“好,明日再会。还在此地,爷我等着你!”
      罗捷微一思忖,摇头道:“这里人太多,不如这样,明天未时城外有座梅香亭,在那里?”又看天边不知何时聚起层层彤云,便补了一句:“这可要说定了,你看那天,明日就算下雪也要赴约!”
      华服少年此时正一脚踏在家奴的背上系绑腿,闻言抬头一望,豪爽笑道:“本少爷一言九鼎,下刀子也来得。谁不来谁孙子!你就等着挨揍吧!”
      罗捷摇头笑骂:“狂言妄语!好,就等着你——”他本还想加一句“乖孙儿”,但喜这少年言语爽利,话到口边又咽回去。只一摆手:“明儿见了。”便招呼李贵一同离去。
      待走得见不到人影,罗捷突然停下来,挽住李贵的手道:“不成,不成,一步也走不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把马牵来吧。”李贵一愣,见他微踮着右脚,才知是刚才踢重了。忙服侍着找块石阶坐下,褪下鞋袜,只见脚踝一片红肿。不禁又惊又怕,又急又痛,含着泪道:“祖宗,怎么伤成这样儿,可怎么好——刚才不还没事呢。”
      罗捷咬唇睇视那群少年离去的方向,半晌笑道:“你不知道,刚才要是‘有事’,只怕咱们主仆俩现在早让那群鹰犬撕巴了。”李贵这才知道罗捷说让一条腿时已是硬挺。想到初时情景,不禁心有余悸,遂劝道:“那明天可不能去了。”
      罗捷摆手,哈哈笑道:“临阵退缩,我成了什么?去自然是要去,只不能像今儿个这样。”
      “这……只是今天庄师傅病了——才有这半天假,等到明天——”李贵嗫嚅着还要再劝。罗捷却忽然转脸,朝他无端一笑,剑眉下墨紫的眼眸炯炯有神:“瞅着吧,说不准明儿个他还病呢。”

      罗捷童子稚语,望云时信口而言,谁知竟说中了。毋庸天明,当晚未过子时便已大雪滔天。
      此时恭顺侯府拨来运柴的车马刚离了山庄两天,遇上这场大雪,正困在雷山外的黑盔岗下,远城离郭,无可投宿。主持这趟差的罗府门客展莳飞和跟来押送的山庄管家商议,只得先在岗下破庙过夜。
      整扫安顿后,众庄丁在地上架起柴禾烧水煮饭。展莳飞便和管家打了招呼,独自出去赏雪。才走出几步去,忽然一股北风兜头,灌了一脖子雪进去,顿觉扫兴,忙又退回廊下。抬头只见大雪纷扬,天地灰白,已混沌一团。倒觉有趣:与朝局何其似也……
      当今兆炜太子弱冠方立,册封这几年来,恩宠渐少。余下三位皇子却年愈长成,文德武功各有所长。皇二子楚兆烨乃是世宗仁皇帝钦赐的名字,又是先皇最疼的皇孙,当今以仁孝治天下,自然不会慢待他。屡屡在人前夸赞不说,如今偏命他同杀威将军齐到揭阳剿逆,其中便大有文章。皇三子兆炻豪爽侠仗,最近也很得圣心,出巡,打猎都叫在身边。而皇四子兆煖年纪虽小,却最得圣上宠爱,以至他的伴读从小便奉特旨可以随时入大内而不递牌子,俨然成了里头的小主子。
      本来众人瞅着皇上已不甚喜爱太子,更哪堪太子气量狭小,性情乖戾,只偏宠偏信门下几个人,协理朝政这几年,恨不得缝里插针,满朝文武都换上自己人。所以许多臣工表面虽还恭顺依旧,内地里却开始暗暗打算盘,为自己找别的门路。最近又有风闻,皇上和太子因出征的事起了龃龉,后来睿王随战,更是出人意料,一时各种说法满天飞,忙坏了一群人,打探消息的,疏通关系的,睿王府才有信儿破土,拜帖随礼便已堆到门前。剩下的两位皇子看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待到了开府建牙的年纪,还不知要变动成什么样儿呢。
      展莳飞暗叹口气,复联想到自身,自幼投在淮南名士贺儒门下,十八而学成,自思从此以身家报国,满腹经纶却三试不中,便从此绝了仕途念头。怀揣荐书只身来到陇川,本想依仗才学投入侯门,先做个上座谋士,再筹划其他。却不料恭顺侯爷罗熙春竟是个第一谨慎小心之人,且重武轻文。自己满腔热忱如披冰雪,如今还沦落到看运柴车的地步,又被风雪围困。想到此,幽幽叹道:“天,你要磋磨我到什么时候……”
      此音未落,忽听另一人接道:“空怀冲霄志,恨无攀云梯!”声音激昂,听得展莳飞身子一颤,感遇知音。回头细寻却哑然失笑,原来是那在破庙里碰上的老乞丐,正被众人围着讲书,此时刚说到落魄书生李庆平因无钱贿赂而落选,但下面就该是巧遇相国千金一段。
      可叹庆平初遇挫折便有转机,自己却何时能否极泰来?展莳飞怔怔望天,头脑中也如塞满了雪絮,层层重重,拉扯不断。

      用过晚饭,老乞儿复又开侃,这次说的是精怪乱谈。先说要讲雪娘娘,但被众人一起哄道:“从小就听多了的!”老汉想了想,枯笑道:“众爷们都是北方汉子,那我就讲个南方才有的吧。独极?可听过吗?”
      见众人摇头,他才满意笑道:“难怪你们不晓得。独极这东西本就是极难见的,自从出了那事儿之后,更是找不到了。”
      展莳飞老家在南方,对“独极”略有耳闻。大约知道是种异兽,幼年兽身,成年后能化为女体,外貌与常人无两样,混于街市而人不能察。而且独极现世,必主凶兆。但他素来不把这话当真,因而笑问那老头:“听你如此说,想必你是见过的了,不知身高几尺几丈?什么模样?”
      老头翻眼望了他一望,摇头正容道:“公子笑谈了。老朽虽未见过此兽,但祖上曾在前周李相府中办差,确实亲眼目睹。公子可知道,为何独极在南边被视为凶兽,其实就是从揭阳传开的……这还要从百年前说起。”
      “哦,悉听指教。”展莳飞拂袖扫尘,也挨着篝火,面对老乞丐坐下。
      老汉听他语含揶揄,也没理会,咽下几口酒后,继续讲自己的故事。“那时还没有我,我爷爷也还小呢,在府中伺候着相辅公子,那公子就是李恒川,现在他的诗画可值钱了,可尽是些假的。要知那时周国的贵公子们都极矜贵,写诗作画从不往下传半分,最多不过互赠一二。恒川公子又从不与人深交,只和太子要好,平生之作除却自己书房,便只太子那里有了。后来太子坏事了,相府又被人一把火烧了,你想,能留下什么来?”
      说到此处,有人插嘴道:“不是说独极吗?怎么书啊画啊的都上来了?”
      老汉笑道:“不忙,这不马上就说到……只说李恒川那年是十四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的,见人总是微微笑着,极俊秀的人物。一日从街上经过,忽见前头鸡飞狗跳,正要闪到路边去,忽然一个活物蹿到怀中,又弹到地上,一眨眼跑走了。后面跟来几个酒楼伙计,问过才知刚才那白猫已在厨房偷吃了几日。且性情极为刁钻,客人剩下的鱼肉它不食,偏要拣那拾掇好要上桌的盘子下嘴。老板为此恼火不已,今天必要抓住剥皮才泄恨。恒川公子心肠好,听了不忍,便打发伙计几两银子,叫他今后想法子网开些。本来公子常积善缘,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过了几日,公子所居的小院中忽然多了只白猫,赶也不走,倒不扰人,每天李公子在花藤下吟诗赋棋,它就在矮墙上趴着,后来胆子大些,就站到近处地上。若是人走近了,又忙跳上房去。那日跟着出去的仆人们都说是白猫报恩来了。渐渐的,恒川公子也注意它了。有一日,早饭摆在园子中。公子用了点心,刚端起奶酪来,忽见那小东西正在不远处歪头盯着他,两颗眼珠子黑亮亮的,惹人怜爱。于是走了几步,把碗推近给它。那小玩意儿瞅了他一阵儿,便上前把那碗酪吃了。这时恒川公子才看出它虽长的猫一般大小,实际却状如缩小的雌狮,通体雪白,原来竟是独极异兽。独极当时是豪富人家才养的宠兽,因极少见的,市价三万白银也难买。公子心中虽诧异,但并无意强留。哪知吃过这碗酪,那独极兽竟自认主人了。从此朝夕相伴,在家时片刻不离。公子卧,它就钻入怀中;公子坐,或立于膝头,或靠在手边;若是站着,便趴在肩上或跳跃着随其行走。那小兽玉雪玲珑,跑在雪地里寻不出影,又惯会撒娇哄人,公子十分爱怜,越发娇纵了它。为这个还闹出个笑话来。你道怎的,那时泉淇太子与公子不是最要好?这日太子来相府看恒川新刻印的书籍,到了进膳时候,在小花厅中才摆上酒菜,这独极就跳上桌拣着吃去。将太子惊的,还以为谁养的白猫,一把抓起丢出去,口中连叫:“去,去!好恶心的东西——”公子忙把它抱回,命人把动过的菜盘撤下来,下面单给它吃去。”
      这老汉讲的有模有样,如亲眼所见。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唯有展莳飞脑筋转的却是另一桩公案:庆隆十五年周皇室连出几件大事,先是泉淇太子暴病身亡,庆隆皇帝哀伤过度,病倒沉疴,时隔三月,立皇二子泷麟为新太子,又两月,皇帝逊位,新君加冕。据悉史料,周国东宫镇宫之宝为一对传世的夜明珠,一名太平,一名兴隆,册封礼上由皇上赐予太子,供奉于东宫镇案上,在新君加冕时请出,昭示群臣,之后密封入匣,立新太子时方再开启。但泷麟太子受封及加冕时,都不见有明珠记录,因此后人多有猜疑,道是泷麟逼宫夺位得来的宝座。
      这些旧日是非,展莳飞无意钻研,他搁心的是另一件事。素日在侯府王孙间走动,早知道当年楚国灭周,缴上的珍宝中,明细核对,唯这双夜明珠是单的,只有“兴隆”一颗,当时端和皇帝便把这颗珠子赐给了皇孙兆烨——如今的睿王爷。剩下那颗“太平”多年来却了无消息。如今若是能得到这颗珠子,呈给睿王,便是全了他的东宫之礼,献给当今太子,也逞露了事君之诚,若是贡于皇上,无异向这纷扰朝局中投了颗指路石。一颗珠子,只要善加利用,真有擎天能效。展莳飞顺这条线急速想下去,似乎已经看到“云梯”所在,眉梢微显喜色。遥想百年之前,男风灼炽,各国皇室皆养男宠,泉淇太子亦是如此。且记得书中曾记这位恒川公子从未纳娶,若太子和他为断袖之友,危难时际,赠君明珠大有可能。更何况据记在泷麟居太子位间,李相府曾遭贼人打劫,恒川公子也是在这场火中丧生,现在想来,那“盗贼”找的便是明珠,也很说得通。
      展莳飞片刻之间动了几番心思,轻嗽一声,漫不经心的问:“老人家,独极寿命数百年长,公子虽早逝,难道没有后人,它自然是跟着的了,何来少见,何来难求?可见你所言不实。”
      “唉,这才叫孽缘呢。”老汉长长叹息一声,忽然抑低了声音道:“公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独极寿限六百年,身为幼兽时占去三百,长成年的独极却不是兽状,而是女孩子样貌。”
      押车的均是壮年大汉,未娶亲的占了一半,听到此皆讶然惊呼,狠吞着酒啐骂:“奶奶的,赶明儿咱也逮一个!”
      老汉冷笑道:“若是寻常就遇见,还算什么稀罕!你道那些富人们破费上万银子只为买个玩意儿?想那独极小兽三百年才长成女体,汲取天地精华,姿容姣美无双……嘿嘿——这里头的意思只能想,却说不得……”
      众人啧啧而叹,想着心中美人的形貌,俱已心驰神往。展莳飞自诩清高,很看不起他们这般嘴脸,便咳了几声道:“想必这位恒川公子与独极呆久了,也存了一份痴心?”
      老汉一直睨着众人景况,此时摆手笑道:“恒川公子若是作常人态,也不叫为恒川了。公子倒没这种心肠。可世事偏这么巧,跟着他的独极恰好到了那年纪,说长成又未完全,便一时为人,一时化兽。而且独极初为人形时,虽是少女模样,实际心智却如孩童高低。所以旁人不知,她也自视如常,一时竟没人发觉。于是在家依旧是兽状,跟随着公子坐卧。公子外出时若不带她,便化为人形,悄悄的跟着。”
      “咦,这可有趣。”展莳飞也忍不住笑道:“有个如花美眷追随,难道这公子竟毫无知觉?抑或是铁石心肠?”
      老乞丐道:“这倒不是。只那独极刚刚成人,丝毫没有男女情愫。好比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懂个什么?一门心思只想粘着大人。而恒川又怕它惹人耳目,总不叫出去。所以私底下溜出来,也是藏藏掖掖,既追着他,又不能让他瞅见。可如此日子久了,李公子还是有所知觉。见这女孩子总是悄悄跟着自己,等停下来时,又用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望着他。开始以为是有什么为难事相求,但她从不向前,等他好奇时迈步过去,又跑得不见踪影。越是想不明白越是勾人去想,时间再长,竟不是想这事本身,而是惦念那个女孩了。相思蚀骨,公子越发消瘦,整日不再出门,闷在房中画那女子的肖像。泉淇太子知他心有所属,还遣人四处寻访,却始终查不出是哪一家闺秀。再后来没半年,太子倒了。相府来了盗匪,一把火从恒川书房中燃起,把一套三进的小院烧个精光。连困在里头的奴仆和救火的人一共烧死了十来个。而恒川公子和独极兽在火后都没了踪迹。最后有人看见那只独极正是在火场上,公子的书房燃的正烈,整个屋顶都烧起来,它就呆呆的蹲在墙头上,面朝书房,一身纯白的毛被火照得通红。而那天恰是独极入府三年整……后来这言论就在揭阳传开了,愈演愈烈——都说相府这场灾是独极带来的,那是天降的凶兆……”
      “这事儿到此就算说完了。”老乞丐见众人都听的愣愣的,于是加上这一句,将怀中最后一块烟草扔在嘴里,大嚼着伸手去烤火。
      展莳飞此时也说不清是何心情,若说从古至今未变的,除了日月星辰,便是人与人间的争斗。但书生情肠,他还是追问一句:“那他(她)——最后知道了吗?”
      老乞丐双手打开:“天知道,我不知道……”
      展莳飞移目窗外,此时雪已小了,粘粘连连,如同玉蝴蝶般,成双结对,漫漫飞舞。看了少时,轻轻叹道:“不知道——也好……”
      “不过,这事儿虽了,可独极的苦日子才开了头,”老汉拿木棍随意拨着炭火道,“爷们在北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殊不知南边已经为它闹翻了天?”
      “怎么?”展莳飞心中咯噔一下,已经猜出有几分,只是不敢确信。
      老汉笑嘻嘻道:“就在除夕前头,睿王身边的护卫无意间擒得一只成了人形的独极兽,上禀给皇上,不是给了旨意,用她来祭天。后来紧接着打了胜仗。圣意追加道,凡是此类祸国害民的妖物,可以不用请旨,就地斩杀。我就从南边过来,清楚的很,这些日子陆续又捉了两个,一个投入望江,平河神怒气,另一个押去泙水,听说要在那里挖心掏肝出来,好送瘟神呢——”
      兴冲冲还未说完,忽听一声尖细的叫声,众人扭头看去,是雷山下求搭便车的一对祖孙,那小女娃听到挖心掏肝的话,竟然给吓哭了,老婆婆忙抚着头哄她:“不怕不怕。伯伯说着玩呢——”
      一路载她们过来的王七便剔着牙说:“老爷子,歇歇明儿再讲吧,大晚上的说怪招怪,到时候真来个什么,哭的就不止这孩子了。”
      经他一说,众人也觉得浑身寒噤噤凉起来,此庙地处荒野,西北风一哨一哨刮过来,窝在山坳中,呜咽有音,犹似人哭。听得让人浑身起毛。于是纷纷的卷起铺卷儿道:“天儿也晚了,还是先歇吧——”说着便散了。

      风到半夜已停,可四周鼾声却如雷鸣,此起彼伏,比之风声更不堪忍受。展莳飞双眉紧锁,对这班人又恨又羡:心中不走事真是闲煞个人。
      从听了老乞丐那番话,他就疑虑丛生。当年揭阳相府的谣言,不消说,必是泷麟一党传开的,只是拙劣了些,哄得百姓哄不得大夫。但今日揭阳又闹起独极来,始作俑者又是谁?兵法战术,攻心为上,一个流传百年的传说,早已在当地百姓中扎根发芽,斩掉独极,就如祛除祸星,灾难自然过去。不仅如此,还巧妙的解了皇上的围,由独极来背这个恶名,自然比皇上自己扛来得轻松。
      同样一个大谎,但后一个却占全了天时地利人和,皇上愿意信,百姓本来将信将疑,但仗确实打赢了,洪水也落了,便成了不能不信。既然皆大欢喜,谁还管那被擒独极的真伪。最难得是背后谋划的这个人,展莳飞生于斯长于斯,只不过离揭阳远些,尚不知道这传说。而此次前去的却都是地道的陇川子弟,竟能在极短时间内筹措出来,且行事大胆,不惜欺君欺民,即使识破也揭穿不了,竟是生生说不出来。这份心计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原本展莳飞心中属意睿王更多些,但如今他身边既有如此角色,将来必是容不得身。若那人就是睿王本身,诡谲冒进,并非君王品性,跟着这种主子,说不准哪天就送了命。思量来回,翻了好几次身,竟一点睡意也无。
      一抬眼皮,从窗扇中瞥见外头夜色黑沉,雪也缓下很多,不似前头粘连不断,而是化作万千极细的霰粒洒满天地。不禁想到儿时祖母讲的故事,这种雪其实是仙女在天阶上筛银沙呢。才忽然惊觉,原来离家已经这么久。此时此地回忆起家中琐事,惆怅之余还有甜蜜,朦胧着刚刚有了睡意,只听有人轻轻的唤,如在耳边:“浅浅,浅浅,可睡着了吗?”心里惊了一惊,但强支着却睁不开眼,又听那人继续的叫:“浅浅,快醒醒——”终于明白过来,是那老妇人在喊孙女起夜,一颗心落下,立刻沉沉入睡。

      下了将近一夜的雪,终于在破晓时分停住。
      白茫茫的雪地上,奔跑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会儿扎进雪堆,一会儿把雪扬起老高,大声欢笑着说:“婆婆,看呀,又下雪了!”雪白的衣服从远处瞧来已经完全和大地融为一体。
      老妇人摇着头慢慢走过来,叫住她道:“浅浅,我和你说的话记清没有?”小女孩撅起嘴来,过一会儿才说:“记清了。不能在人前上茅房,憋死也不能脱裤子。”
      “你不用和我闹脾气!”老婆婆的脸始终阴沉着,像头顶的天。她盯着她,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昨晚那人说的都是真的,并不是玩笑。所以你才要记牢了,别让人看到你的尾巴……”
      “婆婆。”小姑娘害怕的叫了一声,跑过来紧紧抱住腿,把脸贴在老妇的裙上,撒娇求饶道:“我错了。”
      “回去吧,他们就快醒了。还有——不要乱说话。”老妇人牵起她的小手,一起往前方的破庙走。浅浅乖乖的闭上嘴,不住的偷瞧婆婆脸色,当看到腰上系的那个白布袋子时,终于又忍不住问道:“婆婆,昨晚你为什么哭?”
      “净胡说,我怎么哭了。”
      “你哭了,还攥的这个好紧。”浅浅用手拨了一下那白布袋,并没注意到老妇人表情的变化,继续又问:“婆婆,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啊?”
      老妇忽然钉住脚步,手捏了一下袋口又松开,目视东方良久,才慢吞吞的答道:“……太平,是太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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