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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

  •   八年前的那朵玫瑰,还带着刺。

      天色阴沉,空气里也充塞着一股浓浓的烟烛气。
      枚妽正在调浆糊。
      这场六七祭要做的东西很多。他们到得挺早,但其他人都还要立马上手忙别的,那些她一件也参与不了,便帮忙做这些准备工作。
      纸人她已经做好了不少,那些简单,她被放了权,允许独立操作。但大件的灵屋、纸牛之类的,她还是只能搭搭手。那些复杂,还是得等主手人得了空来做。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单靠自己就能把那些给做成。到那时候,平日里忌讳她的那些人们,是否也不得不来相请,陪着笑脸邀她入家门了?
      呵~
      枚妽轻蔑地笑了一声,手上的力度也加重了些许。

      “你这地方,画得不对。”

      似乎在同自己说话,枚妽微微偏头,看见一只戴了细细的银手镯的手正指着她之前做好的那对纸人的脸。
      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又沿着那张脸往下:衣着考究,佩玉簪银,活得那样金贵的人,能知道这些死物的对与不对?
      斜着眼角上下打量完对方,枚妽无视对方的话,回正头,继续手上的事。

      “我在同你说话,你应该做的是回答,而不是冷眼觑我。”那人笑着说。

      还真是第一次见上赶着同自己搭话的人。
      枚妽皱了一下眉,停了动作,转头看着她问:“你是这家的丧主?”

      “不是。”那人笑着摆了摆头。

      “那你管那样多?”枚妽冷下脸。
      别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她看起来就不像一般人,不是更应该离自己远远的?
      说什么画得不对,他们做这行是生存所需,她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也会懂这些?
      那对纸人的脸上有眼睛有鼻子,嘴巴也咧得大大得在笑,哪里不对了?

      枚妽傲慢地看了对方一眼:她倒是真没看出哪里有不对。不仅如此,她还觉得怎么看怎么好。她学做纸人快一年了,被指着说做错了,真是头一回。

      “你既然做这行,就应该认真对待它,而不是知错却不改。”那人并不理会枚妽的态度,上前一步,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

      有种不应该在这里存在的味道猛然冲至鼻前,枚妽被迫往后退了几步,一手护着盛满浆糊的大瓷碗,一手空出来掩鼻:“你既然知道我做这行,就也应该知道我们忌讳你身上的味道,而不是一个劲地往我跟前凑。”

      味道?
      姚箫愣了愣神,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啊,是了,这女孩是跟着一群道士来的。
      一群黑压压的道袍里夹了一个穿黑色棉布旗袍的女孩,她当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不好意思,我的熏衣香里的确加了檀香。”姚箫离远了些,看着对方诚恳地道歉。
      因为衣料的关系,她一直会配以零陵香为主的熏衣香来防虫,檀香也是添了不少。
      但道家用沉香,忌檀香。

      “……没事。”枚妽没想到那样的人居然会那么干脆地对着自己道歉,她惊讶的同时很自然地就接过话来回。
      话出口,脑子也跟着反应过来,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对方一眼,可又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枚妽只好继续低头用竹刷调浆糊。
      只是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还多了些心不在焉,眸光也不时地往对方那边闪。

      “看过《怜香伴》吗?”到底还是个孩子,只是性格敏感了些罢了。姚箫了然地看着对方的举动,慈笑着问话。

      “看过。”枚妽看着她乖巧地点头。
      眼里随之浮上了一层疑惑,遮住了先前的警惕和尖锐。对方刚刚说她画得不对的那两个纸人,不就是《怜香伴》里的两位主角?

      啊,原来是只小刺猬,要顺着毛摸。
      “所以你做的就是她们,是不是?”姚箫指了指纸人,语气更加温和。

      “是。”

      “她们在笑?”
      “对。”
      “为什么是笑呢?”
      “结局她们终于如愿在一起了,皆大欢喜。”那不就应该笑么?枚妽想。

      “呵呵~”姚箫轻笑一声,“今天的六七祭,祭的谁,知道吗?”

      “知道。一位中年妇女,生前自己做生意的。”枚妽回。乡间这样靠自己挣家产的女人不多,来的路上她听到了一些议论。

      “你说得不错。”姚箫阖了一下眼,点头道:“是位做香料生意的商人,同时也是我的好友。”

      “哦,那你要节哀。”枚妽安慰道。难怪来得也这样早。

      “呵,不要紧,已经过去了。”姚箫弯了弯嘴角,看得出对方的安慰只是说说而已。
      那张还留有些稚气的脸在说到这些的时候尽是漠然,大抵是见多了生离死别,早就没了感觉。

      “你之前应该也做过戏曲类的纸人?”
      “做过。有人生前喜欢听戏,作祭的时候丧主们会要求做一些戏里的角儿。”

      “《怜香伴》应该是头一回做吧?”姚箫肯定地问道。

      “是。”枚妽答完,眼神闪动得有些快。
      没一会,又轻轻咬住两片唇。她听到要求后去找了书来看,却没想到是两位女子的爱情。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做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难道……真的做得不对?

      “戏本里的结局确是和。但我们素来不这样认为,所以你既然是做给她的,那结局就得改。这笑,自然也不能有。”姚箫的声音里带了丝不容置疑。

      “为什么?”枚妽问,眼神里多了倔强。
      想要她改,那也得给出她能接受的理由,否则她绝对不会改。她的笔向来都随着心,如果她认定了是和,又怎么能画得出悲来?

      身旁开始不断有人来去,整座房子也渐渐多了许多别的声响。一个用扁担挑了两担祭品的男人边叫着“让一让了啊~让一让了啊~”边直直地往她们这边快步走来。
      人连着物来得太快,姚箫刚拉着枚妽避让到一旁,担担的男人也同她们擦身而过。枚妽被晃动着的圆竹箕撞到了腰,却不吭一声,只拿眼纠住姚箫不放,誓要一个可以完全让她自己信服的理由。

      “你……”姚箫仿佛看见了过往里那个不肯妥协的自己。
      是了,这孩子的确有自己的影子。
      她们俩在这边这么久,不就是因为谁都不肯让步么?
      “孩子,你问为什么是么~”远处阴沉的天空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姚箫抬头,看鸟嘶叫着飞远。
      “既然你看过,那句\'相逢多半在荒丘,认取粉骷髅\'的戏文你应该也看到?”

      “嗯。”枚妽回。
      那是曹语花病中,写给崔笺云的信里的一句话。

      “是什么意思,知道么?”
      “知道。曹语花认为等到崔笺云的那一天,自己大概也已经化作一团枯骨了。”

      可要是因为这,觉得就不该笑,枚妽觉得自己是不认可的。这只是信里的话而已,两位主角最后是重逢了的,结局也很美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姚箫笑了笑,“你应该只看过《怜香伴》,对于这部戏的作者,是不是一点都不了解?”

      “……”
      枚妽不说话。
      她的确只看过戏本。可她做纸人,有必要去了解作者本人?其他听戏的,难道也都了解过作者?
      以前,她不太清楚的角色,她都找本子来看,再依自己想的做,丧主们都挺满意的。
      怎么到了这家,她还得……

      “我话还没说完。”小刺猬又开始把刺默默对着自己了,姚箫不得不继续解释:“我和好友,很爱这出戏。结局是和,戏本上写得清楚明白,这点我们都知道。但是……”
      “但是,我们有我们的想法。”

      “什么想法?”枚妽冷冷地问。

      “作者李渔创作《怜香伴》在前,得赠乔王二姬在后。”姚箫的目光转到那两个纸人身上,“有了乔姬和王姬,李渔便组了李家班。他在台下写,两个女孩一作旦一作生在台上唱。那两个孩子有天赋,李渔的戏又出彩得很,李家班名噪一时。可惜……”
      姚箫看向枚妽:“可惜她们长期演出,积劳成疾,一先一后,都死在了19岁那年。所以我和友人,一致认为作者李渔写的这句戏文,算是一语成谶。在我们看来,《怜香伴》便是悲,而绝不是喜。”

      “那只是你们这样觉得。”枚妽平静地说。
      了解了作者的那些事又怎样?在她看来,这就是喜剧。
      她要真的因为这些原因去重画脸,那以后,再做戏曲纸人,她是不是都得先去了解一遍创作者的生平?

      “你也说了‘你们’。”姚箫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孩,“这‘你们’,一个正站在你面前,另一个是你要服务的对象。你是做给她看的,我代述了她的意思,你难道不应该好好地考虑考虑?”
      实在不行,她也可以自己提笔去改,虽然说有些不合适。

      枚妽低下头,沉默不语。
      年纪大的,就是比自己会说话。

      “呦,这不是枚妽嘛!不去干活,搁这杵半天?怎么,想偷懒啊?这儿能允许你做的那些摆在那,已经是我们心善了,你倒还学会耍滑了,哼!”
      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筐金元宝从姚箫的身后走出来,看见枚妽就是一顿说。

      姚箫皱了皱眉,望向枚妽的眼里多了些不解。

      “哎呀,这不是姚夫人吗?您这么早就到了啊?怎么也没进屋里找我们,这……这不是叫我们慢待了嘛!”那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姚箫,赶紧换上一张谄媚的脸。

      姚箫并不理睬对方。她除了好友,同这家的每个人没有一丝关系,自然懒得理会。

      “你还站在这干嘛!”那人见姚箫不搭理自己,转而用胳膊肘用力撞了枚妽一下。

      “啪!”枚妽手里的碗没拿稳,浆糊全部翻倒在了身上,碗也掉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哎呦呦,这死孩子,看看把这糟弄成了什么样!我告诉你,你赶快把这里给我收拾好。我现在忙,没功夫治你。等会来看,你要是没清理好,你就等着吧。”留下了两句威胁,那人又冲着姚箫咧了一下嘴,抱着一筐金元宝匆匆往院侧去了。
      那情形,倒像是生怕枚妽在她回来之前就清理干净了,她便没了由头来打骂一样。

      浆糊顺着衣服缓缓往下挂,枚妽拿手抹了一下,手立即被粘住,她抬眼静静地看了姚箫一眼,慢慢蹲下身,打算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捡碎瓷片。

      “别捡了!”姚箫上前踢掉那些锋利,把枚妽拉起来,“先跟我去换衣服。”
      刚刚还“斗志昂昂”,不肯轻易同自己妥协的人,怎么能瞬间就被那种人三两句给欺负成这样!
      卑微,暗淡,像只布满裂痕的瓷娃娃,没了骄傲,无了光彩。

      姚箫有自己的车,带着脏兮兮的枚妽疾驰了二十分钟,到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二层小楼。车开进侧面的院子里的时候,枚妽看见一楼的大门侧面挂了面很古朴的牌匾:姚氏衣作。

      二楼的房间里。
      “我不能要。”枚妽退后一步拒绝。
      太贵重了,她哪里配穿真丝的衣服。
      “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水池么?我把身上的衣服洗干净就行。”

      “身上的衣服就别要了。”姚箫把手上蓝紫色的真丝旗袍放下,又去衣架上挑了件黑色的。
      原本是看蓝紫色那件大小比较适合对方,但想想它的颜色是过于扎眼了些。
      “换这件。这件普通,我店里的店员平时也穿这种。”姚箫把衣服递过去。

      枚妽还是有些犹豫。

      “来,过来吧,我帮你。”姚箫抓住对方的手,不容分说地带人去了试衣间。

      黑色的正合适。虽然说是店员穿的,但枚妽还是觉得肯定比自己的那件贵重不少。

      “您丈夫姓‘姚’吗?”枚妽问。
      突然想起来,那个讨厌的人叫她“姚夫人”。

      姚箫正在把蓝紫色的那件重新装盒,听到问话手顿了一下,“是我的姓。”她回头冲枚妽笑了笑。

      “……”是因为有钱吗?所以被这样叫?枚妽看着对方的背影,暗自思忖。

      “好了。”姚箫把盒子盖上,想了想,又打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串无患子制成的佛珠,放进了盒面那侧的内袋里。
      “这件我觉得你真的很适合,所以决定就把它交给你了。我以前穿过一次,你也别嫌弃,它现在是干净的。”

      “我不能要。”枚妽摇了摇头。
      衣服不能要,手串也不能要。她哪里配得上这些东西。

      “不要也得要。”姚箫把盒子放在枚妽手上,“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这衣服和那佛珠都是,对我来说既然没重要性了,便也没什么价值。你愿意收留它们,我还得感谢你。哦,这衣服以前其实还配了条白色的坎肩,后来好像被我拿来画了什么东西,然后又弄丢了。不过你穿的话,不搭它也没关系,就这样也蛮好。”

      大人们,真的很会说话。
      以前除了阿哥,基本没人这样同自己好好对话。可阿哥闹她的时候较多,像这样子的款言温语,她倒是从来没有接收过。
      枚妽再一次地感叹后,不再推辞,收下了东西。其实,她也觉得它挺好看的。

      “你……”姚箫迟疑了一瞬,抬手抚上枚妽的发,“孩子,你一直都被这样对待吗?”不管是谁,都可以说上两句,刺上两句?
      小刺猬原来不是天生的小刺猬,是被人扎满了刺吗?

      枚妽听到问话眼神定住了几秒,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她的手慢慢握紧手中的红木盒。
      “您……您没有听过那个传言么?”
      传言~
      别人传的言,主角却是自己。

      “哪个?”

      “或许,您听说过‘猫鬼’?”

      “他们这样说你?”

      “嗯。”枚妽低下头。
      “他们……大家都说,我是‘猫鬼’投的胎,所以不能对我好。一旦有谁的心想对我好,我便会嗅出味道,找到那颗心,把它一点点吃光。”枚妽抬头看对方:“最终,他们没了心,便也只能死掉了。”
      所以,您也千万,别再对我好了吧。

      “呵~你信么?”姚箫忽然笑了一声。

      您不是应该害怕么?然后像大家一样讨厌我,怎么……
      “我不信,可是……”

      “那不就得了。”姚箫打断枚妽的话,双手按在她的肩头“孩子,这个世界上存不存在‘猫鬼’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它,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眼睛和我的心告诉我,站在我面前的孩子,长得很美。她聪明,有自己的主张。她善良,遭遇不公也没想过去报复。她的路还很长,她的未来谁都不能下定论。她要做的,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是好好享受这个世间的一切。”
      “你是你,旁人成不了你,更没有权利去更改你人生的轨迹。你得对那些都抱有无所谓的态度,他们爱说什么爱做什么,你都不要再放在心上。你只管做你的,不想要就拒绝,想要就去争取。哭笑由你,是悲是喜也由你,你只有受你自己的控制,你才能活好这一生。”

      从来没有人像面前的这个人一样对自己说这么多美好的话语。
      离家太早,爸妈和爷爷也许以前也这样爱过自己,但记忆终究没能完整地保留那些美好。
      她的世界一直昏暗阴沉,随时等待着暴风雨。就连梦里,也全部都是风雪的天下。
      她退无可退,便只能接受。她也想触碰到阳光啊,可人们只会把她驱赶到角落里。

      现在,阴沉的天终于裂了一道缝隙,有金光洒下来了。
      “您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听到的终于是自己期待的,枚妽笑了。
      阳光是暖的啊,这真好。

      “您送我回去吧?”
      “怎么了?”

      “我阿哥他们还在那边,我的事也没做完。”
      “好。”

      “您真的,觉得《怜香伴》的结局是悲不是喜吗?”坐在车里,枚妽问开车的人。

      “自然。我和她,还把我们的想法写在了书里呢。我们特地强调了‘相逢多半在荒丘,认取粉骷髅’的另一层含义,是乔王二姬的真实写照。为的就是以后我们死了,后人烧纸人给我们的时候,别弄错了。”姚箫说到这,歪头对着枚妽笑了笑。

      “所以您,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了是吗?”

      “是。特意去关注的纸人,结果发现竟然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在那。”

      “我今年十八岁了呢。”枚妽说。

      “对我来说,不还是小女孩?我今年,可是四十八岁了呢。”姚箫说。

      “我说我的事还没完。”
      “我知道,你还要重新调浆糊。”

      “不是。”
      “嗯?”

      “我打算重新画她们的脸。”
      “想好了?”
      “嗯。”

      “要自己的想法才行。我说过,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行,就自己改好了,姚箫想。她也是,只会按自己想得来。

      “是我想改。”
      “真的?”
      “真的。”

      “那挺好。”
      “嗯,我也觉得。”枚妽说。
      以后,也要这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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