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爪印雪泥》郑仁余

1、第一章

　　风雪夜，小镇公路上，一束淡黄色的灯光穿透落雪，渐渐由远及近。

　　“她爸留心点，前面的路坑多，雪都挡着呢。咱慢点不要紧，反正也快到了，不差那点时间，啊？”坐在摩托车后座的女人开口嘱咐道。
　　“哎，晓得了。”男人边应声边降了车速。

　　已是深夜，路上除了他们，只有茫茫的白雪。
　　男人把摩托车往路中开了点，坑大多在路边。

　　“枚枚应当还睡着吧？咱出来有一会了，她可别醒了，到时候看咱都不在，再吓着。”女人戴了帽子，脸上裹了围巾，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满是担忧。
　　“不会的。你呀，就是想太多。这孩子贪睡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夜里睡得跟猪仔似的，没那么容易醒的。”男人用力握了握车把手，冷风刺骨，吹得他经常手麻。
　　“再说也近了，过了这段，拐个弯，上到小路上，咱也就算到家了！而且别的不说，就冲咱还带了亲戚给的巧克力，枚枚就算哭了，也肯定要乐得笑！”那张笑脸好似已经到了近前，男人甚至感觉自己还听到了“哈哈哈”的欢笑声，他冻僵的一张脸在风雪中也拉扯出一层笑意。

　　他和妻子半夜去了亲戚家送年货，就是为了在年前给那亲戚留个好印象，年后好跟着出门做活。
　　亲戚在大城市发展得很不错，每年回来后，天天都有很多想讨活的人上门去巴结。

　　也算他们运气好，提前得知亲戚半夜左右会到家。
　　为了避免碰上熟人，也为了提早抢得个承诺，这才睡到一半就赶了过去。

　　“也是。这巧克力是个稀罕物，枚枚见到肯定乐。哎，你说咱这丫头，又贪吃又贪睡的，可不就是个小猪仔嘛！”女人说完笑起来。
　　虽然是个女孩，可孩子长得漂亮，又机灵可爱。不仅他们自己疼，连邻居们都很爱抱着她满村子里的逛，因着孩子受到的羡慕和夸赞更是多不胜数。
　　一想到不远处那个软软的小人儿正在等着自己归来，女人的心在寒冬里愈发温暖地跳动起来，爱怜溢满了她的眉眼。

　　前方转弯处忽然多了两道光线，男人意识到应该是对向来了汽车。
　　刚去到路边，摩托车的前轮突然就陷在了一个坑里。车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双双被甩飞了出去。

　　路边下有条水沟，沟里布满了碎石块……

　　汽车开过去了，两道灯光也跟着远去。
　　雪地上，只剩下一辆翻倒的摩托车，转动着的后车轮越来越慢，最后缓缓停了，一动不动。

　　寂静的夜里，只有寒风，在狂啸着拍打每一扇熟睡的窗。

　　【血，红色的血。
　　雪，白色的雪。
　　红色和白色不停地交替着翻滚着，像巨浪一样从远处涌来。

　　近了。

　　就快到了。

　　来了！

　　“三、二、一！”】

　　枚妽睁眼又闭眼。
　　一切都消失了。眼里一片漆黑，空无一物。

　　这个梦连着做了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在最后的那一刻把自己从梦里唤醒。

　　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感受到心脏已经跳回到了正常的频率，枚妽缓缓睁开眼。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头顶的照明灯只能看到方形的整体轮廓，中间的花纹一点都看不见。
　　时间应该是三点到四点之间，枚妽通常都是这个点睡醒。

　　身边有浅浅的呼吸声传来，枚妽转头，路远知睡得正熟。
　　这人……
　　枚妽弯起嘴角笑了笑，笑对方睡觉的姿势。

　　路远知睡觉时习惯双腿并拢仰卧，不仅如此，他还喜欢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枚妽觉得这是人死后被摆放的标准姿势。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睡姿时的确被吓到了一点，后来就觉得挺好笑。

　　不过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吉利。
　　她想，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自己更不吉利的人。
　　谁只要喜欢自己，就会遭遇不幸，她这样算不算是所谓的灾星？
　　枚妽自嘲了一声，打开夜灯，起身下床喝水。

　　呼吸声还在继续，说明对方没有被自己吵醒。
　　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着头，枚妽的另一只手慢慢转动玻璃杯。
　　小圆桌和座椅在房间的西南角，枚妽抬眼，正好能看见路远知熟睡的脸。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走不走？”

　　“我不是……不是个吉祥的人。”枚妽弯起眼睛，歉意地笑。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喜欢我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枚妽又笑，她在劝他。

　　“你想多了，我不会喜欢你。”
　　“……好，我跟你走。”】

　　这一走，就是几年。

　　“路远知，祝你长命百岁。”枚妽看着那张脸，轻声道。
　　床上的人在她话落时呼吸暂停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又失眠了？”路远知看了枚妽一眼，低头穿鞋。
　　“嗯？”枚妽靠在玄关处的墙上，微微疑惑。
　　“黑眼圈又出来了。”路远知说完起身，伸手准备开门。
　　“路远知！”枚妽叫住他。
　　“怎么了？”路远知转过身看她。

　　“我想买东西。”
　　“要多少？”

　　“一万。”
　　“好，上车后转你。”
　　“嗯。”

　　米朵服装店内，老板娘宋妮正在里间烫衣服。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趴在外间橱窗的地毯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有阴影从猫的左边缓缓移动到右边，猫抬起头。
　　枚妽轻轻推开玻璃门，风铃响动，猫也轻轻叫了一声。

　　“欢迎光临！”宋妮的声音遥遥传来，紧接着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乖啦，米朵。”枚妽收回逗猫的手，直起身。

　　“怎么那么早？也没提前打个电话。”宋妮讶然，走到一人一猫的跟前。枚妽通常都是下午到她这里。

　　米朵似乎很不满意头顶的温度突然撤离，起身走到枚妽脚边，紧紧挨着她转圈。
　　枚妽视线低垂，宠溺地看着那团白色温柔地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枚妽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宋妮觉得枚妽比米朵还像一只猫。

　　“也许是想给你个惊喜？”枚妽收回视线，弯起眼睛，冲着宋妮狡黠一笑。
　　“那我此时收到惊喜了。哈哈，好了好了，走，到里面坐下说话。”宋妮笑着上前挽上对方的胳膊，把人从猫身边“解救”出来，带着往里间走去。

　　“都在这了。”枚妽把钱放在桌子上。
　　“你点点。”顿了顿，她补充道。

　　“这么快？”宋妮把水递过去。
　　枚妽接过，喝了一口。
　　“恩，不多，自然快。”枚妽说。

　　“这是你全部的私房钱了吧？”宋妮感到有点抱歉。要不是实在没办法，她也不会向枚妽开口。
　　“不是，我没有私房钱。”枚妽坦然说道。
　　“……”

　　“是问路远知要的。当然也骗了他，说是要买东西。”枚妽笑。
　　“……那你赶紧拿回去吧。万一被他发现你骗他，不就很不好？”宋妮迅速把钱推回枚妽面前。再怎样，也不能害了枚妽。

　　“不要紧，他不会发现的。我买没买，买了什么，他从来不会问。所以你不用担心，先拿着用吧。”枚妽说。
　　“……好吧，那我先收下。不过我会尽快还你的，我保证。”宋妮诚恳地看着对方。
　　“嗯。”枚妽淡淡应下。

　　公园里很安静，枚妽坐在河边的一处长椅上，看着远处的河面出神。
　　应该保持点距离的，枚妽想。
　　宋妮虽然不介意，可自己真不应该就此心存侥幸的。
　　看吧，一切又在重演了。再继续亲近下去，会有更多不好的事发生的吧？
　　要怎么做？怎么不着痕迹地慢慢疏远？

　　“爸爸妈妈，这个是什么？”有稚嫩的童声在耳边想起，打断了思绪。
　　枚妽转头看过去：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小小的手指着不远处某样黑色的东西，仰着头问自己的爸妈。

　　“啊，是一袋巧克力。不过，晒化了好像。”年轻的父亲蹲下身，用手戳了戳巧克力的外包装。
　　“这不是巧克力，爸爸。”小女孩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爸爸纠正道。
　　“妈妈给我吃过巧克力，和这个长得不一样！妈妈你来，你过来告诉爸爸这不是巧克力。”小女孩站起身，去拉自己妈妈的手。

　　青年夫妻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也是巧克力，是黑巧克力。妈妈上次给宝宝吃的是白巧克力。这个是苦的，宝宝不能吃。”妈妈弯下腰，指着地上的巧克力微微摇了摇头，看着女儿柔声解释道。
　　“宝宝不能吃。”小女孩跟着妈妈重复了一遍。

　　“对的。黑巧克力苦，不能吃。爸爸带宝宝去买白巧克力好不好？”男人对着小女孩张开臂膀。
　　“好！”小女孩高兴地冲进自己爸爸的怀里。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起了一阵大风，身旁的塑料袋跟着发出声响。
　　枚妽的视线扫过去，透明的购物袋被风吹着紧紧贴在了一起，里面的物品清晰得印了出来。
　　伸手拿出一袋，枚妽打开包装，掰下一块放进口中。
　　苦味蔓延开来，枚妽却缓缓笑了。

　　“爸妈，黑巧克力很好吃，谢谢你们把它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