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夜归人》江靡

4、月下竹影

　　孙敏今年已至桃李年华。然在大业，女子婚配年龄却比前朝晚上许多。说起这个还得追溯到太祖早年下的一道条令——女子需得过了十六方可婚配。太祖自己本就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又因亲眼见到孙皇后因为月中修养不足身子亏空，更是体恤妇人生子之痛，是而下得如此条令。

　　太祖如此，周遭众人哪有不跟风学习之礼。是而到了紫微宫中的这一位时，长安城竟掀起了“留女待嫁”以示家族实力雄厚的风气。是而孙敏虽到了嫁娶年纪，然而她是族姬嫡出的小女儿，又是难得的龙凤胎。更何况有孙曦这个魔头做对比，族姬更是对这个乖巧早熟的幺女珍爱非常，叫她只管慢慢挑慢慢选去。

　　而族姬疼爱幺女，也有自己的考量，，致力于替女儿说上一家舒舒服服的好人家，是而孙敏的婚事至今未曾定下。

　　孙敏虽同孙曦是一母同胎，可两个人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孙敏从不以嫡女身份自傲，待人更是八面玲珑。除了性子冷了些，多少丫头婆子都在私底下说孙三小姐看着比恭颐族姬年轻的时候还成器呢。

　　而此刻她身边跟着的，估计就是四小姐孙桦了。

　　四小姐并非嫡出，而是弄影馆里五姨娘的女儿。五姨娘也是孙家的老人了，这些年来，来的比她早的、来的比她晚的人换了几波，而她仍旧守着弄影馆，靠得就是孙老爷的宠爱以及四小姐、五少爷这一对儿女了。

　　而恭颐族姬一向看弄影馆不顺眼，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着五少爷孙骞。

　　孙骞只比孙曦大上一岁，二人自幼一处上学读书。从前孙曦身子弱，孙老爷的心便多放在了孙骞身上。五姨娘明里暗里没少踩上她们大房一脚。后来孙曦一朝成名，五姨娘倒像是大房故意防着她们弄影馆似的，有事儿没事儿就在孙老爷枕边吹风，给族姬找了无数麻烦。

　　也就难怪恭颐族姬难在五小姐面前摆出一副好脸色了。

　　飞镜坐在一旁，望着笑眯眯的五小姐眼里有些担忧——大业望族之间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容不得宠妾灭妻之举。

　　家里姨娘再得宠，也得对夫人附小做低。自个儿的儿子女儿的婚事皆是无权过问。儿子的婚配，孙老爷还有可能上点心。而夫人想压女儿家的婚事，私底下有的是法子磋磨。

　　也不知孙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飞镜心下好奇，却也不会显露分毫——她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干小姐，入不入得了孙家的大门还不一定呢，这时候就掺和进后宅的事，真叫人知道了她也是不用活了。

　　孙敏二人今次也是头回见到田飞镜，然而孙敏倒是对她不甚在意，只点了点头就跟母亲说起家常来。

　　倒是孙桦十分好奇似地看了她好几眼，到底年轻，眼底是藏不住的鄙夷，可大房不如意就是她们弄影馆如意，是而一见飞镜便是十分亲近。

　　飞镜只是笑笑，孙桦问一句她便跟一句，身旁就是暗自虎视眈眈的恭颐族姬，她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得自己坐在位置上笑着硬生生受着这份夹板气儿。

　　用饭前，按照孙府的规矩，再有脸的姨娘们也得前来请安伺候布菜。

　　恭颐族姬母家濮荣王府，皇室宗亲，门庭显赫不说，更是年幼时便入宫闱陪伴碧福帝姬身侧。虽则濮荣王府近年来略显颓势，可恭颐族姬仍视身份为极重要的事，不然也不会这般看不上田飞镜了。

　　如此更是看不上那些附小做低的姨娘们，定规矩也不过是灭灭她们的气焰，日日晨昏定省雷打不动，但要是真从妾室的筷子尖递了饭来，恭颐族姬还当真咽不下。

　　是而孙府内，姨娘们只每日每餐请安后便可自去院内用饭。今儿都听说孙府来了个乡下来的小姐，还是孙老爷钦点的六媳妇，甭管好心还是看热闹，各院具是早早就来了。

　　倒是田飞镜举手投足气定神闲，一言一行都叫人如沐春风，恭颐族姬自觉也不算丢了面子，是而脸上也温和了不少，在外人面前言语间竟也有了维护她的意思。

　　也因着田飞镜，恭颐族姬留了四姑娘、五少爷用饭。姨娘们忙着退下时，正好跟从外头进来的五少爷打了个照面。

　　“姨娘。”

　　五少爷孙骞看起来沉稳多了，一身天青色长袍，腰间束一万字纹嵌玉佩带，全然一副书院学生模样。他侧过身来给众姨娘行礼，姿态谦和，双目未垂望着地面。

　　姨娘们侧身受了半礼，大姨娘笑道，“看来最近陈先生严格，骞哥儿又瘦了。”唯独孙骞的亲娘，五姨娘姚璧影只望着他笑，不曾说些什么。

　　就是这一笑，便是头次入府的飞镜也瞧出她的姿色来了。五姨娘如今也是徐娘半老，可笑起来却自有成□□人特有的风韵，也怪不得入府多年，仍叫孙老爷离不开了。

　　她正想着，余光中孙敏却站了起来，拉着她拐进了屏风后头。孙骞笑着喊了声“母亲”，恭颐族姬仍旧淡淡，点点头算是受礼，随口问了他几句学得如何便不再开口，孙骞显然早已知道她的冷淡，待回了话自打了珠帘出了堂屋，在堂前摆着的另一桌前坐下。

　　待他出了内室，孙敏这才带着飞镜缓步从屏风后头出来。

　　飞镜暗自咋舌，她如何也未曾料到孙家规矩这样大。虽说大业男女大防风气愈盛，却没想到即便是孙敏，面对亲弟弟，竟然也得去屏风后头避让。

　　实在是憋闷。

　　一想到日后在这孙府只怕是更是难耐，飞镜顿觉喘不过气来。如今孙家小辈儿们只剩下孙曦未到，自然不能开席。众人坐在桌前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对着各自面前空荡荡的碗碟不知想些什么。

　　飞镜正对着那隔了珠帘的拱门，一抬头，就看见孙骞一人坐在外间，也是微垂着头，束发的同色青带落在肩上，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他也挺孤独。

　　飞镜不禁想起方才他同族姬答话的时候，声音温和低沉，很好听。

　　也不知为什么，好像从心里同他亲近了一些。

　　“这个小六，一家人等他。香来，叫人去前院儿问问，身边一堆小厮，一个中用的都没有。”

　　虽是抱怨，可恭颐族姬语气里却全无责怪，好像孙曦没来不怨他，都怨他身边的小厮似的。

　　说话间，就听见外面传来一极嚣张的少年声道，“母亲，不过晚来片刻，这就骂上了？”

　　孙曦是被身边小厮庆竹怀竹给生生从空山楼上拉回府的。他一身的酒气本就不敢在恭颐族姬面前现眼，只站在珠帘外头跟她请安。

　　恭颐族姬知他的脾气，以为他是厌烦家里自作主张请了飞镜入府，也不敢贸然叫他进来，万一一句话没说好，闹个好大的没脸也是得不偿失，是而也不再多说什么。

　　飞镜乖乖坐在位置上，孙曦在外面答话的时候她更是几多乖巧，好像动动眼珠儿便是轻浮。

　　孙府规矩大，食不言寝不语，席间主院静悄悄的，连碗筷的响动都没有。飞镜生怕惹人笑话，稍微难嚼的从不动筷，只喝些汤汤水水的。

　　一见孙敏放了筷，立马紧跟着停了手，不再动作。这才有功夫看看珠帘外的二人。

　　珠帘外的那桌虽然也没人开口说话，可气氛却比屋内轻松多了。

　　孙曦背对着珠帘，飞镜一抬头就看到他弓着背俯身吃饭。两条长腿在桌子下扯得老大，左手搭在膝盖上，跟一旁斯文规矩的孙骞形成强烈对比。

　　飞镜有些失望，又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几眼。

　　越看越不像是旁人口中那个名动大业的风流才子。

　　反倒怎么看怎么像个莽夫。

　　晚饭后，恭颐族姬脸上已添倦容，连孙敏都未曾留下，由小辈们挨个儿行礼后便自去卧房休息了。

　　今日回来匆忙，飞镜诸多事宜都未曾安定下来，也都推到明天白日。她此番只身前来，除了元宝儿外再无活物。

　　此刻跟孙敏孙桦一同出了门开，这才看出孙家的排场之大——每个孙家小姐身旁都有两个丫鬟跟着，更不肖说身后跟着的粗使婆子并丫鬟了。

　　再看看田飞镜形单影只，身边只跟着今早接她的那个婆子。

　　孙桦年纪轻早就忍不住掩嘴轻笑出声，方才在聚善堂内待她的那股亲热劲儿也消失殆尽。孙敏仍旧是淡淡的，虽然没说什么，可眼底也多少带了些替自己胞弟不值的轻视。

　　飞镜只作看不出，孙敏却是又看了看她，开口道，“田妹妹刚来，只怕还不晓得回去的路吧。”

　　她一开口，孙桦倒是比飞镜还惊讶，“三姐同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不是有嬷嬷带着呢嘛，她不认路，难道嬷嬷还不认路吗？”

　　飞镜笑笑，“的确还不甚熟悉。方才忙着来给太太请安，生怕误了时辰，如今天黑了更觉陌生了。”

　　孙敏点点头，“那不若一道走吧，我的闲山居与你寒江阁同路。”

　　孙敏到了年纪，已是自己分了院子出来。而孙桦仍和五姨娘一起住在弄影馆内。孙骞孙曦因是男眷，孙老爷怕内院消磨了意志，是而一直将这两个还未成家的儿子带在外院。

　　此刻孙敏已向她抛来了橄榄枝，飞镜连忙答应下来。二人一来一往间，孙桦便被冷落了。孙桦落了面子，气得跺了下脚，却像是很怕自己这个异母姐姐，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气呼呼地走了。

　　飞镜喊了一声三小姐，孙敏却是头都没抬。二人走在月色下，微风过境，竹影微摇，愈发衬得孙敏肌肤胜雪眉目更显清冷。

　　“今日匆忙，母亲身体也不好，劳累不得，诸多地方照顾不周，还望田小姐见谅。父亲一向看中你，你来了孙家就跟□□经小姐一般，之后丫头婆子都会补上，只管放心住着。母亲近些年来身子一直不曾大好，若有不识趣的，你只管先来告诉我。拿不定注意的，再去禀母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