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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昔日蓝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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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嘀嗒…………
夜里下了点点小雨,天明之后,天空放晴,细细的水流顺着屋檐滑下来。
微微的脚步,却很熟悉,把门推开,软榻上的他倏然睁开眼睛,从榻上起身,紫衣女子自然的将水盆放在架上,拧了一块湿巾来,递给他,道:“今年这人界和魔界共同酿造的‘昔日蓝’酒果真厉害,你竟然也醉了。这酒非比寻常,魔界也少有人能够抗拒这酒的魔力,你只是品尝一点,也足够了。”
脱去少年的姿态,三四年间窜高的身姿,他伸出手来,借着握那湿巾,握住了紫衣女子的手,淡淡说道:“悠渲,你不需要总是做这些。”
她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
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会让人觉得珍惜着点滴,如果再也没哟她,在夜里他也会觉得寂寞孤独。
三年或者四年,虽然悠渲没有猫理的记忆,但那并不重要了。只要是相同的人,灵魂是不变的。她留下来,呆在他的身边,不问因果,跟他来到人界,陪伴着他,是的,那些年来,他的心千疮百孔,无数个夜无法沉眠,孤独和悔恨折磨着自己,如果没有悠渲,现在的阿缘也不是敞开心扉面对真实世界的阿缘。
她话不多,但总会静静的坐在他的身边,仿佛那样,他的心情不可思议的在这之中平静了。
“平日总是在绿袖,今次因为节日住到宫里,大约还是觉得不太习惯。”她在他身边自然的坐下来,接过他手中的湿巾,为他擦拭满头的汗水:“午时过后宫廷敞开,届时会来许多魔界的旧友,按照规矩,我是要到酒窖中把那些剩下的‘昔日蓝’都分发了。”
天下趁着花灯节大宴,也大宴了魔族八方将领,这是千年来首次重要的盛会。
“我睡了多久?”阿缘怔怔的注视着悠渲为他擦拭的动作,目光变得温软起来。
“大约三四天。”悠渲微微扬起唇来,她性子少言少笑容,这些年来似乎好些,与他单独在一起时,才流露些少女真实的心性:“从前你从未如此安眠。或许我倒是应该早些把这‘昔日蓝’酿造出来。”
她知道他无数个夜晚,自责难过,知道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高树上遥望天空,寻找不到生存的理由。那时候他知道那个人死了,绝望漆黑,对她不闻不问,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从魔界跟着他来,只不想让他孤独伤心,那很奇怪的意识一直让她留在他的身边,这些年来,有所好转,但他几乎从未有过深眠,稍有动静便会醒来,她喜欢他,照顾他,却仍见他的苍白消瘦,而这次他因试酒熟睡,却是四年来的首次。
他怔怔的看着她的眼睛。
“悠渲…………我做了一个梦。”
“梦?”她下意识的反问。
“我……从未梦到过她。但是昨夜,我却梦到了她。”他捂着自己的额头,神色有些飘忽,仿佛是在回想。
“‘昔日蓝’是魔界最迷醉的花朵酿造出的酒艺,会让人回忆往昔,若是欢乐,便得欢乐,若是痛苦,便是更痛,痛过之后却又唤醒爱,今年自魔界采摘的昔日蓝花,因为经受了四年魔界雨水的浇灌,或许是药性更厉害了些吧……幸好你只是喝了一杯。”她抬眸,微微看着他:“你梦到了什么呢?”
“破碎的灵魂,会去哪里?”他问道:“在你们的世界,无法去黄泉,无法转生,会去哪里呢?”
悠渲眸色有些悲伤。她缓缓摇摇头,伸出手来抱住了他:“别想了…………阿缘。”
她知道他的难过,随着年月,有增无减。只是,埋在心底。
他回抱着她的身体,将她搂在自己的怀中,清晨的空气还有些冷,但如此偎依的姿势,仿佛无尽的依靠彼此,他拥着她,淡淡说道:“很早以前,在我们存在的那个世界,有童话那样的东西,树月小时候喜欢看,我们的妈妈没有生病之前,每晚都讲一个…………美丽的小姐沉睡不醒,得到王子的深吻,于是从长梦中醒来…………”
悠渲微微仰头,猜不到他梦到了什么。
阿缘梦到了树月的什么呢?
他就像自己说的,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梦。这次,他梦到了什么呢?
想到树月,悠渲就想起自己之前服侍的君王,那个男人,在这四年来,完全的变了…………这次再度在人界看到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如今的世界,没有妖界,没有神界,有的只是留下来的人们无尽的忏悔自责,还有寻找新世界的意义。
这些年来她懂得的只是,珍惜现在才能拥有未来。
她微微仰头,在他微微有些讶异的神情中,吻上了他的唇,带着一点怜惜,还有酒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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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的街市,完全的亮了。
一片繁华,宫中也人来人往。花灯节的临近给这个世界染上了绮丽的色彩。
原本尔弥的宫殿经过翻修改建,完全与之前不同了样貌,宫中张灯结彩,因与魔界聚会而一片繁忙。更何况魔界如今的君王是曾经人界的七皇子之身,更是给这次酒宴带来几丝神秘。
人类的舞姿远没有妖界的女子那般妖娆,但在蓝庭玉的教导下,格外有一番挥洒自如的气度。宽敞的大广场被宫灯萦绕,魔族与人族再无束缚,自然的穿插其中。美酒珍酿的芳香远近,众人都坐了自由坐席,不分尊卑,只当这是赏月花夜月,魔族与人类交好,这是千年来算是头等重大的事。除了谨言慎行,却也有心中的通畅愉快。
十雨坐在席间,早已喝得歪歪倒倒,但她本性豪爽,也是爱酒,对悠渲酿酒的技术向来都是爱不释手,如此好的机会怎可不来?她和静雁聊聊,便急着贪饮,后来跑去和熙渚吵架,和那个火爆性子的男人拼酒,熙渚当仁不让,才刚开宴席,二人便喝得天昏地暗,这‘昔日蓝’后劲非同小可,酒过三巡,二人便都醉倒席间。蓝庭玉赶来宫中之时,十雨如同八爪章鱼一般毫不客气的挂在他身上,纠缠一番睡死过去,自然无奈又好笑。
蓝庭玉在侧殿安置好十雨,回到席间,微微和静雁点了个头,环顾四周,倏然之间场面有些寂静,却只见一袭黑袍之人淡然走至席间。一别三四年,他变了很多,截然寂静,截然孤独。众人无人上前与他搭话,他径自走到大方厅的一角坐下,桌案上有四个精致的酒盏,他目光微微流露,却先为自己斟了一壶茶,轻啜一口。
原本以为他不会来。但,没想到今日,他却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有些不自然之处,却不在那人身上多做停留。这四年来,在他身边的人,也或许都接受了他越来越孤僻的性子,自从妖界之王渡泷那件事发生之后,即使再钦慕他的女人,也不敢上前表达心意,那些带着巡视打探的目光,也都一并销声匿迹了。蓝庭玉站在那里,看着他黑色的短发,一身终年不变的黑色衣袍,虽然精致,却沉重无比。
蓝庭玉看着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自然迈开步子,走到那人面前,在众人默默关注的视线之中在那人身边坐下,那人抬起头来看他,视线犹如黑暗中的宝石,有些妖异,又有些危险。
“好久不见。”蓝庭玉坐在对桌:“这些年在魔界过得可好?凰羽——————”
熙渚离这张桌子并不远。他虽然喝醉了,但还不至于太过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
如今这个世上,还有谁会用那个封存的名字去称呼当今的魔王殿下?就算这是当年七公子凰羽的好友,未免也太…………
那个人微微抿唇,却没有想象中的发怒,目光微微流转,淡淡答道:“如常罢了,只是……入夜难眠。”
蓝庭玉看着他的黑发,点点泛着银色的光。知晓他从不承认绝望的答案,不停的游走世间寻找一个消逝的身影,以至于魔力消耗,蓝庭玉心中一阵难过。
昔日的好友,或许变了,或许未变,如今他贵为万人之上的魔界之君,但他的心藏得那样深,那样痛苦,谁也无法宽慰,谁也无从知晓。看到阿缘的模样,便知道今日这个男人的自责和懊悔从未减少半分。时间是磨人的伤,并不可以带走一切痛苦。
“你若是感到魔界寂静无聊,可到我那里打发光景…………那里有她昔日的朋友,或许你也想知道些自己不曾知道的那个人的事情吧。”
蓝庭玉轻声宽慰。之前他也并不知道这样做好还是不好。或许回忆是一种伤痛,但是若是这世间完全的没有那人的存在,黑夜将至,对于想念那人的人,是多么的痛苦,那种感觉,失去挚爱的人,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那人的唇微微扬起来,却没有笑意,他对悠渲扬手,怔然站在那里的悠渲走上前来。
“久日不见的重逢,怎可无酒?”他对悠渲说道。
悠渲手中有五个酒盏,却站在那里迟迟不递上杯子,微语道:“悠渲这几日在人间酿造的这魔界美酒,名为…………昔日蓝。”
若无情伤,喝下自然无事,但情根深种,饮下必然痛苦。这,他作为魔界之君,是知道的吧……更何况,他原本为了练就究极魔法,千年来唯有对这种酒类滴酒不沾。方才他进了大厅,就应当知道这酒宴的酒,他触碰不得。于是,才伸手拿了茶杯。
对于这些,蓝庭玉是不知晓的。但,从悠渲迟疑的表情,他大约看出了一些端倪,试探的问道:“或许应当品尝宫中今年酿造的葡萄酒。”
“宫中的葡萄酒,又怎堪比魔界的昔日蓝?”一道寂静的声音响起,悠渲有些惊讶的回头,那人提了三四个坛子上前来,不问主客,径自坐在二人的桌旁,将坛子抛在桌上,酒微微洒出,散逸出“昔日蓝”特殊的芳香。那人,却是阿缘。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犀利,从未有过畏惧,三四年刻骨的痛苦窜高了他的身形,如今坐在这里的阿缘有着男人的气度与轮廓,也有鲜明的爱与憎。在很多身边的人看来,阿缘或许永远无法原谅这个人。因为他唯一的亲人因为爱上这个男人,而永远离开了他的身边。
“既是节日,连人魔殊途也能同庆,我们何不开怀畅饮?”阿缘的目光火热如惧,“今日我想与你不醉方休,如何?”
对着那个人,而非蓝庭玉。
这算什么?熙渚瞪大了眼睛,这算是挑战?说起外形一般,他们可比这小孩多活了几百千年,他完全未曾料到这从不按理出牌的少年的举止。但说起血缘,他的确是那个人仅存世间的弟弟,如果王有爱屋及乌法则,岂不是很糟糕…………
昔日蓝………………
悠渲静静的站在那里,眸色有些担忧的看着阿缘。
若是观棋在,或许会好。但此时,众人都不动了,静雁停止了和游冉之说话,向这边走来。他刚想开口,那人微微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来,制止了静雁的脚步。
静雁站在那里,举足不前。
蓝庭玉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那个人看着阿缘,他缓缓举起桌上的酒坛,阿缘也拿一个起来,清澈的碰撞声在空中响起。
接着,他在大庭之中,对着那芳香四溢的酒坛,一饮而尽。
熙渚头发都要急竖立起来,犹如冒烟——————
“王————————”
昔日蓝是魔界第一烈酒,熙渚的第一次贪杯,就在逍遥海里痛苦的打了七天七夜的滚,那么可怖的酒兴,怎可这般不要命的拼杀????
四下寂静,悠渲站在那里,紧紧的握着手心,只见阿缘的额头泛出点点汗水,仿佛在承受什么痛苦,与他对饮那人却也豪爽,这昔日蓝如此饮下,便是形同自残,毫无乐感,一坛酒将尽,二人饮下,将坛子碎裂于地,阿缘递给他第二坛,他接下,与阿缘对望一眼,二人又拼杀第二回合,见阿缘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悠渲急切,终于隐忍不住抱住了阿缘的手。
停下来…………不要再彼此伤害了…………
痛苦,都是一样,想念,都是一样,停下来………………
第一次见到悠渲那个样子,熙渚倒是吃惊了几分。
阿缘微怔,却还是停下来了。
酒盏已空,坠地,破碎,还是一样。
阿缘低头看着抱着自己的悠渲着急的模样,眸色深谙,看着那人,无法知晓那人眼眸深处心中所想。
世界一圈圈的摇晃着,这酒的确是极烈,身体某处叫嚣着疼痛,却很真实。
“今日过后,我绝不再对你有恨。我信树月若是在世,必然不愿我对你拔刀相向。”阿缘清冷的声音,不知下定了何种决心,才说出这番话来。“你若是宽慰她的心,便少有杀戮,下次相见,我以七哥之称敬你。”
阿缘恨他的决绝残酷。
但,他爱树月,树月爱他。
他不想姐姐走得不开心。还要牵挂着这世间最珍惜的二人反目成仇。
“阿缘————————”
悠渲倏然抱紧了他,昔日蓝的酒性瞬然侵蚀了他的神智,周围一片惊呼之声。但阿缘合眼,却十分豁然。他终于做了能做的事,也终于说了心中所想。
那人站起来,蓝庭玉看着他转身,步伐却很稳,熙渚心中觉得奇异非常,王千杯不醉,但对昔日蓝,却可以说毫无抗拒,难道他无事吗??
他径自离去,背影走得却是孤独。
但要说他无痛无伤,谁人都不信。静雁抬眸,看着宫灯繁华之中那人的背影终究消失,心中叹息。这世上千万许愿的花灯,却唯有他的愿望无法达成。
他恐怕是自寻喝那烈酒,只恐怕那酒的情伤之痛不够深。这四年来,他竟然都是如此过?那真可谓与地狱毫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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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吹拂着夜风,天空繁星点点。
人世纷呈,也才过了四年…………
原来从未想过失去,总以为能够控制一切,总以为伸出手就能握住所想,缘何为此?
他仰头望着星空,竟然觉得自己真的醉了。身体如同火烧一般痛苦,却又让人沉醉,昔日蓝果然是昔日蓝。不知悠渲酿酒,心中所想是什么。无爱无憎,便无法酿造这酒,清冷如悠渲,如今也有心念之人相伴………………
他微微坐在廊下的长椅上,倚靠栏杆,微微闭眼。天空的星河,却非地底的黄泉。
原以为一切都忘记,却随着时间点滴透彻了心骨。
宫殿那边欢声笑语不绝,此处显得寂静,将他淹没于黑暗之中。
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归入平静的去处,有谁点点滴滴的泪水打在他的心头…………他对她的决绝残酷,她求助无奈的痛苦,他与她相互偎依的记忆,拔刀相向的场面,一点点,泛开,疼痛,不是因为那烈酒,而只是单纯的疼痛着,想要这疼痛,于是能永久的纪念,无法止住自己的脚步去寻找,是因为不敢相信那一秒就是永远的告别…………还不够,还不能这么快的放开手…………他没有对她道歉,没有将她好好地呵护在自己的怀抱,没有紧紧握住那双冰冷的手,怎可以消失…………若有神魔阻挡,他就斩杀神魔,他愿意倾其所有的换取…………然而那希望,也一同破碎了么…………………………
冰冷的黑暗,惩罚着他。
周围化为点点的白色………………
他犹如梦中,自己也依稀不清。
千年未曾入梦,他竟然终究梦到她。她静静的躺在白色的世界里,一地水光,他不可置信她会入他的梦,只是胆战心惊的缓缓走近她,只怕一瞬间连梦的虚幻也要破碎,他想她,思念进入了血肉之中,那般懊恼,那般痛恨曾经的自我,他想她,想念得想割舍自己的血肉,他小心的走近躺在那里沉睡的她,他俯下身来,贪看她的眼脸,世界是寂静的,她也是寂静的。
是的,那一天,她死了。
他静静的俯身,如果这是梦,这就是最好的美梦,或许是上天终于肯给他一个入梦的想往,他一边痛斥自己残忍的内心还抱着将她揉碎在骨子里的欲i望,一边却由衷的感激这梦里终于有她,他离她很近,他的唇虔诚的印在她的唇上。如此的虚幻,如此痛心,冰冷而没有温暖。
他梦到她在发光。
浅浅的白光进入她的身体。
醒来…………醒来…………………………做什么都好,割舍什么都好…………醒来…………不要留他独自一人…………如果孤独是惩罚,那就是最重的惩罚,他宁愿她说着残忍的话,打他骂他…………醒来………………
不要一睡不醒,不要一声不响的消失到他无法寻找的地方………………
他吻着她,一点点的吻着她的唇,那冰冷毫无生息的唇让他害怕…………
他与她融在一道光中,或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仍是有泪的。
不怕疯癫,他仍然活着,有泪,是活着的证明。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即使是梦,也不想放开,她的手微微动了,他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的眼睛,她倏然就那么睁开了眼,那一瞬间,天地在他眼中再无其他,他优美的唇微微颤抖,她仿若未觉,犹如新生一般,静静的凝视着他,然后她微微的笑了。
“……………………”
他的泪水滴在她的脸上。
这太残酷,原来最残酷的痛,是你以为自己得到,却只是镜花水月。
她已经死了。
这只是个梦而已。醒来的时候,只会更痛。
这才是昔日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