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李克用程敬思

2、6月23日—瓷片

　　觥筹交错之中，辛铭远游走在众亲友之间。
　　说是游走倒也算不得贴切，他这人脾气臭，名声更不好，亲友见着就没有敢招惹的，如此却是乐得清静。
　　“还琢磨你不来呢。”衣冠楚楚的苏凌假么假事的端杯白葡萄酒凑过来。
　　无聊阿忒无聊。
　　苏凌堂哥苏凛寒娶了陈启凡的亲姐陈之琪，二人又添一个麟儿，今儿正是满月之喜。
　　“到底是亲戚。”陈家姐弟的亲妈可是姓辛的。
　　“呦喂，”苏凌一激灵，“居然知道“亲戚”俩字咋写的，我的远哥，这是转性了？”
　　“六亲不认”正是辛铭远的“恶名”。
　　辛铭远举杯，于灯下欣赏杯中美酒，呵呵两声。他肯来，自然不是为了亲戚脸面。
　　明显是别有所图，苏凌再凑近半步，低声道：“可是来找沈成的麻烦？”
　　辛铭远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虽说是个倒插门的，可关家以后怕是得指望他，大远，今儿我侄儿满月…”
　　辛陈苏关四家皆联络有亲，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辛铭远主动碰杯，捷克产的玻璃器碰在一处，其音绕梁，清脆得极为动听：“你的亲侄子也是我大外甥，放心，定不会让主家难堪。沈成，保证留□□气儿”。
　　阿呃(⊙o⊙)…
　　苏凌悄悄为沈成默哀三秒钟。
　　陈苏关三家祖上都是八旗子弟满清贵胄，家道中落又几度回黄转绿，如今虽比不得前清时显赫一时，倒也称得上文玩古建筑业内翘楚；辛家不然，泥腿子出身，祖上于同治年间进京，打学徒干起，至民国之初已为古董行大家，乱世之中机缘巧合同没落贵族结为亲家。
　　又百年过去，国学之风再起，苏家专攻古建筑，陈家搞书画碑帖古文字研究，关家的主业是瓷器玉器，辛家最是财大气粗，辛铭远正是国内最大拍卖行的主事人，行事狠辣，圈中绰号“辛阎罗”。

　　宾朋齐聚，四合院里热闹非凡。
　　待陈启凡亮出苏料青花瓷片，苏凌眼睛都快直了，下午还戴在唱戏的美女脖颈间，这会儿就成了堂侄儿的满月礼，他一个大老爷们颇有几分吃味儿。
　　品相上好的元青花瓷片难得阿，更何况……
　　“凡子哪里踅摸来的瓷片？”都是懂行的，辛铭远亦是动了念头。
　　元青花用到苏麻离青的几为外销瓷，存世整器中多藏于土耳其与伊朗的博物馆，国内本就少有，便是瓷片也是价值不菲。
　　陈启凡送的这片隐隐露出一只小手，原器定是绘多子多福图，如今整器太过罕见，绘人物的残器标价动辄数千万之巨，若能寻到余下的瓷片拼出一件残器……
　　呵一声，苏凌摸了摸下巴：“有点意思。”
　　四家子弟中，陈启凡风评最好，因他是个规矩人，可今儿唱的是哪一出？
　　辛铭远略挑眉梢，定睛再瞧那瓷片：“存世的元青花不过三百件，绘人物的两只手都能数的出来，连出土瓷片算在内，并无一件画童子的。”
　　言下之意，要么是个西贝货，要么是明初的，要么就是惊世大发现。
　　“凡子不比你我，他这么稳当一人，准是心里有谱。”
　　闻听此言，辛铭远饮一口佳酿，算是认同苏凌的话。
　　忽然，眼前闪现陈家的传家之宝——雍正粉彩过枝月季梅纹盘，陈家先祖康熙爷第二十一子果亲王允礼纳侧福晋时，宫里给的赏赐。
　　瓷器万万千，辛铭远独爱雍正粉彩的雅致与秀丽，幼时远远瞥见那只粉彩盘子，惊为天人之外却觉孤单，这东西该是成双的。他将脑中想法和盘托出，年愈八旬的陈家老太爷一副愕然模样，把小小的辛铭远抱上膝头，闷坐半晌。
　　梅纹盘果然该是成双成对的，多年后，陈启凡抱回一支雍正粉彩人鹿纹梅瓶，辛铭远不得不死死攥住双拳，拼命遏制心下那一点疯狂。两支粉彩，他做梦都想据为己有。

　　方满月的娃儿甚是喜爱冰冰凉的瓷片，咧着小嘴巴咯咯乐个不停。
　　素日不苟言笑的苏凛然也道了声“凡子有心了。”
　　众宾客自是连称妙哉。
　　关家小姐关雪珺嘴角擒着笑意，心底却嘲讽陈老二就是个棒槌，硬拿明初的充元青花，丢人现眼。
　　前些年，景德镇元代窑口出土一炉子碎瓷片，她千方百计进考古队参与挖掘，亲手整理过所有瓷片，共计758片，费半年之工方勉强拼出19件残器。
　　国内国外凡登记在册的元青花绝无绘童子的。
　　“怎么，觉得不真？”不知何时，辛铭远来到她身侧。
　　关雪珺略皱眉头。
　　辛大少弯下腰身，贴近关雪珺，察觉对方微抖身躯，很是满意：“回去告诉沈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敢骗我就甭想善终。”
　　“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就去找他，威胁我算哪门子英雄！”
　　好一对渣夫狠妻，辛铭远勾起嘴角：“今儿我发回善心，劝你一句，姓沈的迟早是个祸害，买卖可别赔了。”
　　深吸一口气，关雪珺强忍怒气：“论祸害，谁比的了你！”
　　无赖模样爬上脸庞，辛铭远阴笑着：“我这人名声臭大街也许多年了，承蒙诸位关照，还得臭下去，各位再忍个五六十年就好。”
　　关雪珺转身便走。
　　跟辛铭远逞口舌之快，迟早会被气死。
　　若非“子不语怪力乱神”，她真心认定辛家大少爷早就魂飞魄散，眼前这人才是个西贝货。当年的辛铭远何其规矩，怎丢了半年回来就彻底转性，成了地痞无赖。

　　一场宴会，各怀心思。
　　散了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开车上东三环，辛铭远扯掉领带，打开车载音响，相声《我这半辈子》：
　　…小学13年，初中9年这些年…
　　…我的女朋友偏见小姐…
　　…这个礼拜下了两场雨，一场三天，一场四天…
　　…国家有规定，印大票犯法…
　　…我们有个抢劫/银行的前辈,就是因为目标不准确,身强力壮,拿着菜刀就奔武警宿舍了…
　　听了八百遍的老段子依旧那么可乐。
　　他曾度过一段极度黑暗的岁月，天天巴不得从楼上跳下去，是鸣春社的相声救了他一命。
　　彻底走出阴影，辛铭远立马买了鸣春社北展商演最贵的票，第一排正中间，笑着笑着就哭了。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