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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大面舞(二) ...

  •   唐军东征,郑军连战皆北,洛阳一点一点地陷入了包围。都说洛阳八关固若金汤,可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唐军,本该保护洛阳的山川关隘,反倒成了困死她的牢笼。城外的邬堡一个接一个改换了旗帜,唐军一步一步逼近了洛阳宫城。
      唐军大举进攻,战鼓金钲昼夜不息,喊杀声震天动地。郑军军械精良,大砲飞石,八□□箭,一次又一次打退了唐军。十余日后,唐军不再攻城了,城中的守军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又发现唐军开始挖堑壕,筑壁垒,看起来是要长围久困,活活围死洛阳了。
      这是最漫长的冬天。
      昔日里华贵的服饰珍玩,现在都贱如土芥,粟米一升要一匹绢,盐一升要一匹布。鸟蛋掏空了,虫子嚼尽了,就连树叶、草根都啃光了——空见白昼一日比一日长,却哪有一丝春意?人们又将泥土和米屑混合做饼,吃下去就生了病,身躯浮肿,四肢乏力。大街上死尸相枕相偎,腐臭连天,引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鸦。洛阳宫城三万家,至此只剩下三千家不到。就算贵为公卿,也不得不亲自背粮——连米都没有,只有谷糠——就连他们当中,也有不少饿死的。
      到了三月间,终于有一桩好事了——大小官吏们都说,窦夏的援军就要来了,唐军就要退了,只要撑过这一阵子就好了。紧接着,又听说李唐的秦王发兵虎牢关,迎击夏军。
      “李唐本来就是劳师远征,这下可好,以寡敌众不说,还落了个腹背受敌。到此时退兵还能保得根基,将来再徐徐图之,可□□偏要以卵击石——这就叫利令智昏,兵家大忌犯了个够,非把他家大人的老底都赔进去不可!”
      “□□毕竟是个童子,不知道厉害,况且又出身名门,一辈子哪里受过什么委屈?他懂得什么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啊?非得狠狠栽个跟头,他才知道后悔呢!”[1]
      “——怕是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到时候夏军在前面打,郑军在后面堵,非把这童子生擒活捉了不可!他把我们打得那么惨,谁肯饶他?”
      一时间,洛阳城中好像人人都成了熟知韬略、能征惯战的勇将,一个个说长道短,铁口直断——好像不久之前丧师失地、偌大地盘输到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的根本不是郑军一样。
      周丽春也看出来了,这是要扛最后一阵——说不定还要再为突围搏一次,因为洛阳宫城里开始尽收余粮以支军用,就连宫墙内也是粒米全无了。
      几场大战,郑军死的死,降的降,损失惨重。到此时,拿得动兵器的都上了城——洛阳宫里的宫人,没人管了。
      周丽春饿得力软筋麻,扶着宫墙,慢慢走着。
      她强打精神四处看,白花花的光就像起酵的蒸饼一样,在她眼睛里发泡开来。七孔拱桥,九曲回廊,十二亭台犄角相对,三千宫殿高低错落。树枝都秃了,连树皮都扒了,好不容易看见几颗花苞,她就全拔下来塞进了嘴里。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进洛阳宫这么多年,很多地方从来没有去过,不想今日游了个遍,竟然是为了不被饿死。往日寻花为斗草,今日寻花为充饥。这就是餐花饮露啊——我算是知道做神仙的滋味了。
      明知道靠着这些活不下去,可是——反正是朝不保夕,好好看看这洛阳宫,有何不可呢?
      周丽春一边寻觅,一边观赏,忽然看见湖山石后面有个人影一闪,她只当也是来找东西吃的,就拍了拍手,绕过湖山石:“别找了,这一片我都翻过了,再没有可吃的了。”
      那个女子面带惊慌。
      周丽春服侍人久了,会看眼色,一见那人的模样,就发觉了异样。
      “你是谁?哪个宫里的?干什么的?”
      那女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周丽春心里有了个猜想,又看那人瘦瘦小小的模样,就是动起手来自己也不会吃亏,遂决意诈她一诈。
      “你一定是逃跑的人质!”
      那女子慌了,仆倒在地,抱住周丽春的腿,泪眼汪汪。
      “娘子别嚷!我……这些日子他们看管松了,因此我偷偷逃出来……那里面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一粒米了。我的亲人都没了,再待下去,我也会活活饿死……”
      “起来吧。”周丽春意兴阑珊,“你逃出来又怎样?连我们也没米下锅。”
      那女子站了起来,低头讪讪:“那……我也算是见过了洛阳宫。”
      周丽春有些惊讶。
      “怎么着?你也想看看洛阳宫?”
      那人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不配。”
      “你误会了。”周丽春扬起脸来,颇有几分轻佻地笑了,“有人害你亲人丧尽,你看一看他的宫殿怎么了?准折都不够呢!”
      ——反正这个人又不可能去告发她,在她面前说几句放肆的话怎么了?
      “没有。”那人似有些怔忡,“我还有个胞弟……投了盗贼,很多年都没有消息了。”
      “你胞弟?——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罗凤莲,家住洛阳城南太平庄。”[2]
      “什么?太平庄?”周丽春心中一动,“你们那里有个罗兴——你认识吗?”
      “那就是我胞弟。”
      “这么说……他投了盗贼?”
      “那是大业九年的事了——娘子,莫非你认识他?”罗凤莲急切地问道。
      “我不认识他。”周丽春话已出口,又觉得不对,“我听说过他——大业七年上元日,他在城里跳过大面舞,还是领舞呢——就是他吧?”
      “对对对!”罗凤莲高兴了,“我胞弟跳舞可好了!”
      “我也能舞,可惜没学过大面舞。”周丽春眨了一下眼睛,“我活不了多久了——此事想起来,真是终生遗憾呢。”
      罗凤莲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打起了精神。
      “你想学大面舞,我帮不了你,不过——你想学写字吗?”
      “写字?——你会写字?”
      罗凤莲兴奋地点了点头。
      “我们那里有个年轻的夫人——外面打得一塌糊涂,眼巴前人都快饿死了,她还手把手教她女儿写字呢!没有笔,就拿簪子在地上画,母亲不慌不忙,女儿也学得认真——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种稀奇事?我也在旁边凑着,学了几个字……”
      “你还说别人稀奇——你不也在学吗?”
      “那怎么着呢?”罗凤莲笑了,“反正我这辈子——也算是个会写字的人了呗。”
      “你学了什么字?”
      “你来看——”
      罗凤莲折了一根细枝,拉着周丽春蹲下来,一边念,一边画——
      “雨粟鬼神哭,仓颉教凡夫:一撇不成字,一捺人字成。我本飘零人,焉得不伤情?当头着两点,人字翻作火。水深火益热,煎心忧患多。一火复一口,进退咸维谷。出入闻人语,谣诼不胥谷。谷上覆宝盖,问谁适为容?儿实无罪过,何以不见容!”[3]
      周丽春有些怔忡。
      ——这就是字吗?
      原来,字也可以这样变过来变过去的啊……

      罗凤莲是逃出来的人质,周丽春也不敢带她回自己的住处。天色渐晚,周丽春问她今夜何往,她说——
      “当然是要逃出洛阳宫去了。”
      周丽春觉得这人疯了。
      “逃出洛阳宫?就是把禁卫全撤了,宫门不锁任你推,你也推不开——还逃出洛阳宫呢!”
      “我且去看看——说不定呢?”
      到了次日,周丽春本以为会听到“昨夜有个人质出逃被斩杀”的消息,血淋淋的人头在宫城里传看,宫人和人质们都被告诫不可妄生邪念,可是等到日中时分,并无半点动静。
      鬼使神差地,她又来到了昨日那湖山石边。
      湖山石后面,罗凤莲拥膝而坐,抬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枯枝的影子笼罩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就像一张狰狞的罗网。
      “没逃出去?”
      罗凤莲摇了摇头。
      “洛阳宫太大了,走都走不到边。”
      周丽春听她这话,乐了。
      “你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了?”
      “就数这儿藏得住人。”
      “那儿不是更藏得住人?”周丽春指了指不远处,那是一处凿出来的石匣,若有人藏在里面,不走进去根本看不到。
      “那儿看不到天。”
      “看天做什么?”
      “看天才好想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洛阳宫多草木,要是往年这个时候,在这儿斗草要怎样才能赢呢?”
      周丽春越听越好笑。不过,罗凤莲这般苦中作乐,倒也对了她的脾气。她挨着罗凤莲坐下——
      “咱们现在就来斗一斗呗。”
      罗凤莲一摊手:“花花草草都被你们吃了,还斗什么草啊?”
      “说两句大话不就有了吗?”
      “说两句大话就有了?”
      “你听着——红艳艳的一口钟,你有吗?”
      “哦——这么玩啊?”罗凤莲也来了兴致,她想了一想,“红艳艳的一口钟……石榴花有啊!白生生的一支笔,你有吗?”
      “唷,五月五端阳日,有石榴花哪能没有玉簪花?——紫蝴蝶落在田埂下,这花你有吗?”
      “我家种过豆,开花就是紫蝴蝶——嗳,田埂下有没有黄蜻蜓呢?”
      “芸薹开花,黄蜻蜓多了呢!——藤上会挂汤饼吗?”
      “藤上……噢,葫芦花——你别提汤饼了,还嫌不够饿吗?听我的——对对风铃随塔上,你有吗?”
      “胡麻花,节节高,这可是好花!——条条红丝打成团,有没有呢?”
      “合欢花也是好花……”[4]
      靠着说空话斗草,竟也玩得尽兴而归。周丽春觉得罗凤莲这个人实在有趣,一辈子能碰上这么一个人,也是难得了。
      “明天你还来吗?”
      “我哪知道?——说不定明天我就走了。”
      “你还想出去呢?——要是逃得出去,这么多年我早逃了。寻个少年郎却不快活?还在这里白白熬成老阿婆!”
      到了第三天,周丽春又去了那湖山石畔,没看见罗凤莲。
      周丽春有些遗憾,可是略想一想,又并不意外。罗凤莲这个女人,整天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指望她在一个地方候着,可能吗?
      ——如果不是几天之后,她闻到了柳树根下传来的一股臭味,也许她很快就会把罗凤莲抛到脑后,偶尔想起这个与她一同苦中作乐的瘦小女子时,只是在嘴边擎着一丝笑意。
      她痛哭了几声——毕竟相识一场,又是个这么鲜活的人。可是转念一想,何必呢?罗凤莲临死前游过了洛阳宫,还做了个会写字的人,她自己都不觉得吃亏,我又何必替她难过?
      周丽春找了一领席子,将罗凤莲的身体裹起来,拉到了湖山石下的石匣里。她无力兜土为坟,可是这里到底也算个避风避雨的所在。
      ——那就这样吧。
      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就是不知道,地底下有没有花给我们斗草?——噢,没有也无妨,说两句大话不就有了吗?
      周丽春回到住处,心神不宁,又无人倾诉,只得拾了一根枯枝,蹲在地上,先画了一撇一捺,然后在上面添了两点,又在下面画了一个口字,最后当头加上宝盖。
      她望着这个“容”字,长吁短叹了一番。瞥了枯枝,刚一站起来,就觉得一阵眩晕,只得扶着墙回去躺下。
      ——人世间,就快要容不下周丽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 洛阳投降之后,李世民对王世充说了这么一句话:“卿常以童子见处,今见童子,何恭之甚邪?”(《资治通鉴·唐纪五》)
    [2] 既然是洛阳人,豫剧《抬花轿》安排上,故事大致上就是周凤莲出嫁,发现婆家有个丫鬟,就是自己的义弟周进宝的前妻王定云,最后助他们夫妻团圆。
    [3] 这个创意不是我的,是从京剧《陈三两》里面抄下来的:“小小毛锥细且轻,赃官握此神鬼惊。一笔下去如山重,庶民无辜断终生。左写一撇不成字,右写一捺人字成。尊声老爷抬头看,人到了难处最伤情。人字两边添两点,可怜我出苦海又跳入火坑。活字下边添口字,陈三两陷进了幽谷中。谷字头上加宝盖,大老爷你该容情你为什么不容情!”
    [4] 我曾经奇怪过,为什么很多剧种都有“表花”“对花”“报花名”的桥段,直到我了解到古时候“斗草”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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