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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大面舞(一) ...

  •   “锵!锵!嘁……咚哒——仓啷啷锵!”
      稀薄的斜阳照射着空旷的院落。少女踏在娇嫩的青草上,一边喊拍子,一边起舞。虽然动作生疏,也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身体却很协调,举手投足干净利落,看起来英气勃勃。
      “四妹,你在干什么?”
      “阿兄?”
      少女忙停下了舞蹈,似有几分被人窥破秘密的羞赧。她跑到门口,从兄长手上接过了牛绳,牵到屋后去,拴在枣树下。
      “阿兄辛苦了!”
      “不累不累。”少年擦了擦汗水,“嗳,问你话呢,你在家不习针黹,又喊又跳的干什么呢?”
      “我就是无聊,学人家跳大面舞玩。”
      “那是男人跳的舞啊。”
      “我喜欢,不行吗?”
      “行行行,行得很噢!”少年狡黠地笑了,“上元那天我们去城里看歌舞百戏,你一见了大面舞就走不动道,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家望——嗳,就有那么好看吗?”
      “人家就是好看啊。”
      “还是舞好看?还是人好看?”
      “哎呀,阿兄你坏!”少女捂着脸嚷,“人家带着假面呢——那我怎么知道人好看不好看?当然是舞好看了!”
      “你说这话,我却不信。大面舞跳完了,你怎么还一个劲儿往管箱笼的那里钻呢?——所有人的假面都要还到那里去,你当真没看见那个人摘下假面的样子?”
      “那个人?哪个人?我可不知道!”
      “四妹,你就别装了!”少年刮了刮妹妹的鼻头,“阿兄都打听过了,那个领舞的少年名叫罗兴,就住在洛阳城南的太平庄。”[1]
      “哦?那他父母都在吗?兄弟姊妹几个人?家里务农还是经商?有没有妻子?”
      “哈哈哈……”少年笑得腰都弯了,“人家都不认识你,你就问长问短的,还问有没有妻子——他要是没有妻子,你是不是就要自荐了?”
      “笑什么笑?有什么大不了的?”少女气鼓鼓的,“等我把大面舞练好了,明年我也跳去——戴上假面,学一个木兰从军,谁认得我是周丽春?你等着看吧——我跳得是不是就不如他罗兴好?”[2]
      “你?上马没有拳头大,下马没有髁膝高,就这样还跳大面舞?”少年笑得更厉害了。
      “……我还能长呢!”少女偏过脑袋。
      少年依然笑个不停:“哎呀,兰陵王要是这样,别说上战场了,就是垫刀背、衬马蹄都不够啊!”
      “兰陵王?”少女眨了眨眼睛,“兰陵王是谁?”
      “你看看你——这么喜欢大面舞,连兰陵王是谁都不知道?”少年抹了抹笑出来的泪花。
      “我哪里知道?阿兄,你既然知道,说给我听听呗!”
      “兰陵王是个百战百胜的大英雄,就是长得不够硬气,因此上战场的时候就戴着凶恶的假面。我听说,就在邙山——当年洛阳被周军围困的时候,兰陵王一马当先,直透重围,杀到金墉城下。城上的守军认不出他,兰陵王就摘下假面,卸去头盔,露出真容。守军出战,邙山大捷,解了洛阳之围。战士们都歌唱他的英勇,从此就有了兰陵王入阵曲。人们又戴上假面,把兰陵王指挥冲杀的样子编进舞里,这就是大面舞啊!”
      “啊?原来是这样!”
      周丽春怔了怔,忽然跑到无人的院落里,自顾自又比划了一番,嘴里锵嘁锵嘁,念念有词。
      “四妹,你怎么了?——别是魔怔了吧?”
      周丽春先后拍打双肩,提腿拍了一下脚踝,转身落脚,双手在前腹绕了个圈,往两边一振。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少年懵懂了。
      “阿兄,你看!”
      周丽春兴致勃勃,一边比划一边说——
      “这是上肩甲,这是提战靴,这是束戎衣——这是飞身上马!”
      她脚下垫了一步,一跃而起,在半空中踢了一个旋子,拍腿翻身,落地提膝,回身剑指——
      “这是瞭望敌阵!”
      “哎呀!”少年大吃一惊,不由得对妹妹刮目相看,“——我看了那么多次大面舞,今天听你一说,才知道他们在跳什么!”
      东山月已出,西山霞未落。黄昏的微光下,周丽春喊着节拍,踢腿、展臂、拧腰、扭头、跳跃、旋身、拍打……以前她只知道大面舞好看,不过看个热闹,如今才知道,原来这英气勃勃的舞姿中,还藏着这样一段故事。此时再跳这舞,竟觉得每一个舞步都活了,好像英雄的兰陵王就在身边一样……
      ——周丽春一直记得,那时是大业七年。
      不久之后,天子下诏征讨高句丽。是岁,山东、河南大水,淹没三十余郡,朝廷却丝毫没有因此而稍息暴政。为了打造战船,役夫们昼夜立在水中,自腰以下皆腐烂生蛆,死者十有三四,侥幸活下来也难免终生残废。为了输送军需,朝廷催逼急甚,士卒死伤无数,残骸相连,臭秽盈路。王薄作《无向辽东浪死歌》,据长白山举义。自此,作乱者此起彼伏,不可胜数。次年,征辽惨败,三十万五千人渡辽,回到辽东城的只有两千七百人,数以万计的军资器械丧失殆尽。[3]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就在这一年,她被征入了洛阳宫,从此与亲人天各一方。宫门深锁,外面的坏事一桩接着一桩,周丽春为亲人日夜悬心,却一点他们的音信都没有。辽东战败的消息传来时,她看见练大面舞的人崩溃大哭——
      “兰陵王!兰陵王!但有兰陵王在,何至于今日啊!”
      戴着假面,本来就是假扮作歌舞戏。
      英雄的兰陵王,并没有从大面舞中走出来,战胜敌人,保卫家园,带着千家万户的子弟凯旋。

      洛阳宫花团锦簇,可是对于周丽春来说,它像一座监狱,又像一座坟茔。
      宫禁森严,饮食起居都定得死死的,稍有行差踏错就会受到重罚。洛阳宫固然恢弘富丽,可是每一名宫人能活动的范围都十分有限。出入起居都彼此监视,告发有赏,包庇同罪。习舞竟成了周丽春生命中最快活的事——尽全力大跳,好像能飞上天空,越过宫墙;走一串翻身,心里只想着稳住身体,就忘了忧愁;倒踢,抛袖,全当把所有的痛苦都甩开……筋疲力尽,就不会想别的了。
      ——这些年来,东都并不安宁。
      这里被杨玄感围困过,被李密攻打过。杨玄感兵败,曾接受他粮食的东都百姓被尽数坑杀,计有三万众,她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她的亲人。李密拿下金墉城,战鼓金钲震天动地,在洛阳宫里都听得见,而东都一斗米要三千钱,饿死的人十有二三,也不知她的亲人能不能侥幸得生?
      也许是坏消息听得多了,她渐渐地就麻木了。锢锁深宫,命不由己,就是再痛苦、再忧愁又能如何呢?难道还能飞出去救人?倒不如快活一日是一日,好歹还有舞可跳——那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缕生气。亲人?家?就当从来没有过,将来也永远不会有。
      人人都说周丽春爱笑,爱说,会玩,会打扮,活色生香的。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的底色是怎样的冷漠与自私——乱世人命如草芥,心肠不够硬的,不是愁死,就是吓死。反正身在坟茔中,眼泪留着哭自己还不够,哪里顾得上哭别人?
      自从王世充据东都称帝,洛阳宫就成了一座真真正正的监狱,一座真真正正的坟茔。
      王世充为人阴鸷,刻薄多疑。凡是他猜忌的人,就将他们的家属收监在洛阳宫内;诸将出兵,也将他们的家属锁在宫中,以为人质。监禁在洛阳宫里的人总是不下万口,每天都有数十人饿死。
      周丽春见过婴孩趴在母亲冰冷的身体上嗷嗷哭泣,见过疯癫老妇抱着柱子哭喊亲儿。男男女女们像受了惊的蛇一样,疯狂索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一眼就可以看到死,何妨快活到死?
      入夜,周丽春躺在榻上,抚摩着自己的肌肤。
      她是舞者,身体纤细、紧致而有力。这胳膊,能把袖舞得如行云流水;这腿,大跳、旋子无一不美,不管正踢、侧踢、倒踢都能轻松踢过头顶;最令她得意的是她的腰——双腿交叉盘绕,跪坐在地,腰还能再拧半圈,整个上半身折过来躺在地上,头和足尖触在一起。
      ——多么完美的身体。
      可惜,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直到埋进黄土,也只有她一个人自观自赏,自怜自叹。
      还有一桩遗憾——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真正学过大面舞。
      ——那是男人的舞,谁要看你跳?
      好在千变万化不离其宗,看别人跳,暗中偷师,倒也心里有数。可是她却莫名觉得,他们的大面舞,总不如大业七年上元日她看到的那一场好。
      ——那个领舞少年罗兴,他又在哪里呢?他还活着吗?这骨肉匀亭、动如脱兔的身体,若得那样的人欣赏一次,也就没白活一场了吧?
      可惜啊,青春易逝。
      她也见过那些老去的舞者——练舞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伤,年轻时不显,老了就会越来越严重。有的人伤过腿,一到阴雨天,就痛得站都站不住;有的人伤过胳膊,双手抖抖索索,连抬都抬不起来;最可怕的是伤过腰的,不知道哪天摔上一跤,就落得半身不遂,残废终生。
      ——这些伤,周丽春都受过。
      腰是翻跟头下高的时候伤的,腿是一字马落地的时候伤的,还有胳膊——那是走串翻没稳住摔的。说重其实也不重,毕竟她现在还能舞,可是一旦年纪大了,谁知道又会怎样呢?也许,她早晚也会像她的那些前辈们一样——腿也踢不起,袖也舞不动,跳也不能跳,拧也不能拧,甚至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一天一天油尽灯枯……
      夜静更深,周丽春忽然战栗起来,将头埋进被褥里,呜咽了两声。
      或许,根本不会有那么一天,因为在那之前她就化为一堆白骨了——就像这个乱世中的无数人一样。
      可是——在这具身躯腐朽之前,难道她就真的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欣赏吗?

  • 作者有话要说:  [1] 罗兴这个名字来自评剧《珍珠衫》,“襄阳府东阳县名叫罗德,一定是奴的前夫名叫蒋兴哥”——罗德和蒋兴哥混合起来,罗兴。
    [2] 周丽春这个名字与《玉堂春》有关,据说苏三的原名就叫周玉洁,也有一说叫郑丽春,混合一下,周丽春。《玉堂春》和《珍珠衫》都是这样的故事,恩爱夫妻分别之后,女的做了别人的妾,历经种种磨难又夫妻团圆。只不过《玉堂春》是女的吃官司男的搭救,《珍珠衫》是男的吃官司女的搭救,猜一猜本故事是谁搭救谁呢?
    [3] 这一段参考了《资治通鉴·隋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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