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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燕还巢(四) ...

  •   死里逃生,患难相见,两人相拥而泣一场。程光普替穆居易剜出了箭镞,用溪水清洗一番,又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来,包扎了伤口。
      “穆兄,你是太原人,你知道潞州怎么走吧?”
      “潞州?——程兄,你莫不是要问行军总管李靖?”
      “——也只有到潞州,才得保全了。”
      穆居易听到此话,为他高兴:“程兄,你现在不再心存死志了?”
      话一出口,他顿时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这话说的,难道人家就该一心求死吗?穆居易急忙抬眼觑程光普的神色,只见他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
      “总归是……活着,还有一丝希望啊。”
      程光普抬头环顾四周,只见草木萋萋,山川苍莽,前不见村,后不见城,又不见各大道。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汾阳在哪里?”
      “在北边。”
      程光普闻言,攀藤牵葛,一面往高处爬去,一面伸着脖子极目北眺。
      穆居易一瘸一拐追了几步,喊道:“程兄,汾阳还远着呢!”
      程光普不动了。他扶着树干,缓缓转过身来,已是珠泪盈眶。
      “程兄,你不必忧愁,我们还有秦王呢——以前好几次都是如此,别人打败了,秦王出战就准能赢……”
      “那是两回事。”程光普颔首,盯着地上的草芥,“不管是谁出战,打来打去总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打——如此打法,能救回我的家人吗?能夺回我的家乡吗?”
      穆居易怔了,他倒是从未想过这桩事。
      “况且……”程光普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现在是如此,将来太子即位,又怎样呢?——我又听说,当年朝廷割丰州,也是太子的主意。去年要迁都,是秦王谏止,将来太子成了天子,再要迁都,秦王还能谏止吗?倘若当真连长安都不要了,我那玉娘贤妻……那时,我也只好战死沙场了。”
      “程兄……”穆居易脸白了,“不会……不会这样的吧?”
      “谁知道呢?”程光普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只求能把玉娘接回来……往后,无论会有怎样的动荡,我们夫妻生死与共,再也不要分开……”
      说罢,程光普颓然垂下手来,神色格外黯淡,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希望十分渺茫。

      程光普倒是想去潞州,觉得到了那里或许还有用武之地,可是穆居易真不认识那边的路,又没个向导,再加上战况不明,只得往南边的蒲州去,再设法回关中。村中又无人,大道恐过兵,程光普和穆居易彼此搀扶着,一路上都在山林里艰难跋涉。白天斩荆棘,分草木,躲蛇虺,扑虫豸,到晚来点起一堆篝火,听着瑟瑟秋风吹送来野兽此起彼伏的嗥叫声。万幸的是秋意未深,尚能采果、捕兔、摸鱼充饥,不至于饿死在路上。
      穿介休,过灵石,离霍邑,入洪洞,渐渐能看得见炊烟了,两人这才略放宽心,到村里求留宿——乱世里谁都活得不容易,村民们看见这两个可怜人,多半是愿意伸出援手的,只是他们自己也是啼饥号寒,又拿什么招待客人?不过是匀些铺草,给个安稳睡觉的地方,添两双箸,一同吃些藿羹粟饭而已。有一户人家穷得连锅都揭不开,那老丈竟把自己的拐棍儿给了穆居易:
      “拿着吧,拿着吧,你受伤了,拄着这个,三条腿且比两条腿利索些!”[1]
      离开了洪洞县境,继续往南行。虽说现在敢上大道了,可是所谓的大道也多已失修,客旅稀少,路上长满荒草,山洪过境,道路便被冲毁。道旁甚至还能看到森森白骨,野草就从骷髅眼眶里长出来——也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倒毙在这里,落得暴尸荒野,无人掩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此情此景,谁见了不伤心?[2]
      “程兄,我要是……撑不住了,你能给我挖个坑埋了吗?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我家住在栎阳城北,你一打听穆良就找到了,求你到我家中报个信,我在地下也感你的恩……”
      “不许胡说,你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可是穆居易心里很清楚,程光普对自己的未来都没什么信心,又怎么会真心觉得他穆居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不过是为宽他的心罢了!
      这一天日已西斜,道路两旁林影憧憧,寒气氤氲。程光普和穆居易正走间,忽然一阵阴风乍起,残枝败叶沙沙作响,叫人毛骨悚然。两人顿觉不妙,正自惊疑间,忽听一声虎啸,地动山摇,不觉遍体觳觫。
      仓啷啷一声,程光普拔出钢刀。然而,一声弦震,比他拔刀更快。
      噗地一声,箭镞没入猛虎的额心,从脑后穿出,带起一簇血雾。猛虎轰然倒下,压断了几丛灌木与荆棘。
      “这个畜生,你来了它就跑,你走了它又出来伤人——今天该着它撞在我手里!”
      马蹄声响,几名骑士出现在林荫之下。看他们的服饰,是自己人无疑——程光普长舒了一口气。
      穆居易一看到为首那个挽弓的,一下子怔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撇了拐棍儿,扑通一声仆倒在地,一声哭嚎,竟如婴儿望见了父母一般。
      “秦王……秦王……”
      程光普大吃一惊,急忙行礼。
      “起来吧起来吧——你们胆子可真不小,一把刀一根棍儿就敢来探虎穴?”李世民将弓插回去,从马背上跳下来,从骑也纷纷下马。
      穆居易扶着拐棍儿正要起身,却被李世民轻轻按住了肩头。
      “你先别动。”
      穆居易正惊疑间,却见秦王弯下腰来,解开了他腿上血迹斑驳的布条。
      “哎呀,使不得!腌臜得很,污了大王的眼……”
      “箭伤——是从并州下来的吧?”借着林间细碎的斜阳,李世民已经看得真了,“保家卫国,何言腌臜?”
      穆居易鼻子一酸,又落下泪来。
      “痛得很吗?”
      “没有……没有……”穆居易呜呜咽咽,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生如草芥,死化尘埃,王公贵胄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哪会有人和颜悦色地问他们伤没伤、痛不痛?哪会有人说他们保家卫国、不是腌臜?他只道秦王是大唐的战神,却不料他还是这么一个仁义的贤王啊!
      “——还好,没有伤筋动骨。你只是没有好好休养,才拖成了这样。不如跟我们一起到县里去,将养好了再赶路,你意下如何?”
      穆居易诺诺连声,谢恩不止。
      旁边有一个汉子上前几步,只见他身材十分魁梧,相貌极其威猛,穆居易一看到他过来就吓得一哆嗦。那汉子见状,憨厚地笑了笑,对李世民说:“大王,像他们这样的残兵恐怕还有,您何不下一道教命,让州县好生照应呢?”[3]
      穆居易心中诧异,不意这么一个汉子,长得凶巴巴的,却有这样的好心肠。耳边却听见秦王说:“敬德说得有理,我们回去就办!”[4]
      敬德?尉迟敬德?
      ——早就听说尉迟将军勇猛之名,却原来他也是个大大的善心人啊!
      程光普听着这对话,思索片刻,忽然面露疑惑之色。
      李世民一看便知他在疑惑些什么:“颉利可汗遣使求和,眼下已退兵了。”
      穆居易大喜:“好……好……那就太好了!”
      “有什么好的?”
      李世民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锋镝,他迈出几步,重重一拳砸在树干上,惊起了树上晚归的栖鸟。
      “我大唐的土地,任他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我大唐的百姓,任他掳掠,任他残害——有什么好的?”
      穆居易已不敢吱声了,程光普却斗胆向前行礼:“大王,您既然这么想——但愿大王早日北却胡虏,肃清边患!”
      “北却胡虏?我要系颉利之颈,致之阙下,方称心愿!”[5]
      程光普的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宛如即将寂灭的余烬又被点燃。秦王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能轻易地攫住别人的心志,让人不由自主地愿意相信他、追随他。此时此刻的程光普,根本想不起来什么“打来打去总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打”、什么“将来太子成了天子再要迁都怎么办”,他只是听到秦王这样说了,就觉得一定做得到。
      李世民抬起头来,透过林梢望向长空,只见那儿有几只秃鹫正在围攻一只金雕。那金雕虽然雄姿凛凛、英风盖世,却架不住秃鹫们倚众成势,眼看着就要落败了。[6]
      ——好畜生啊!牙尖爪利,不敢去跟敌人拼斗,撕咬自己人倒是一把好手!
      一声弦震,白羽破空,其中一只秃鹫应弦而落,余众皆散。
      “搭上那只死虎,抬到县里去——好叫众人都看看,这贼畜也不过如此!”

  • 作者有话要说:  [1] 实在对不起,我看地图的时候一看到洪洞县就想到《玉堂春》,然后就想到崇公道的拐棍儿,还有“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什么的,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往这上面写……话说,既然都洪洞县了,下一个故事就写判冤决狱如何?咱这故事与故事之间都勾着。
    [2] 武德年间道路旁肯定会看到骸骨,依据是《旧唐书·太宗本纪》:“(贞观二年)夏四月己卯,诏骸骨暴露者,令所在埋瘗。”
    [3] 根据《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由是皇太子令及秦、齐二王教与诏敕并行,百姓惶惑,莫知准的。”更关键的是前面这句:“高祖大怒,攘袂责太宗曰:‘我诏敕不行,尔之教命,州县即受。’”自己体会一下秦王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吧。
    [4] 尉迟敬德本来就是个心善的人,不管在正史还是野史。《旧唐书·尉迟敬德传》记载:“时议者以建成等左右百余人,并合从坐籍没,唯敬德执之不听,曰:‘为罪者二凶,今已诛讫,若更及支党,非取安之策。’由是获免。”要知道太子和齐王是怎么对他的:“元吉等深忌敬德,令壮士往刺之。敬德知其计,乃重门洞开,安卧不动,贼频至其庭,终不敢入。元吉乃谮敬德于高祖,下诏狱讯验,将杀之,太宗固谏得释。”至于野史,《朝野佥载》记载:“吏部尚书唐俭与太宗棋,争道。上大怒,出为潭州。蓄怒未泄,谓尉迟敬德曰:‘唐俭轻我,我欲杀之,卿为我证验有怨言指斥。’敬德唯唯。明日对仗云,敬德顿首曰:‘臣实不闻。’频问,确定不移。上怒,碎玉珽于地,奋衣入。良久索食,引三品以上皆入宴,上曰:‘敬德今日利益者各有三,唐俭免枉死,朕免枉杀,敬德免曲从,三利也;朕有怒过之美,俭有再生之幸,敬德有忠直之誉,三益也。’赏敬德一千段,群臣皆称万岁。”我觉得这种反差萌太有意思了。
    [5] 《资治通鉴》记载:“或说上曰:‘突厥所以屡寇关中者,以子女玉帛皆在长安故也。若焚长安而不都,则胡寇自息矣。’上以为然,遣中书侍郎宇文士及逾南山至樊、邓,行可居之地,将徒都之。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裴寂皆赞成其策,萧瑀等虽知其不可,而不敢谏。秦王世民谏曰:‘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圣武龙兴,光宅中夏,精兵百万,所征无敌,奈何以胡寇扰边,遽迁都以避之,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乎!彼霍去病汉廷一将,犹志灭匈奴;况臣忝备籓维,愿假数年之期,请系颉利之颈,致之阙下。若其不效,迁都未晚。’上曰:‘善。’建成曰:‘昔樊哙欲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秦王之言得无似之!’世民曰:‘形势各异,用兵不同,樊哙小竖,何足道乎!不出十年,必定漠北,非敢虚言也!’上乃止。建成与妃嫔因共谮世民曰:‘突厥虽屡为边患,得赂则退。秦王外托御寇之名,内欲总兵权,成其篡夺之谋耳!’”后来我们也知道,颉利可汗真的被“致之阙下”了。
    [6] 不必怀疑,这个秃鹫搏金雕就是照应李世民的《威凤赋》,只是把凤换成金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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