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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燕还巢(三) ...

  •   闷雷连声催响,好作了战鼓声震。百骑玄甲军驰往突厥大军阵前,绛红的旌旗宛如一簇不灭的火焰,在风雨中飞腾。
      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是秦王!——那是秦王!”
      一马当先者,正是秦王李世民。
      城头上一下子肃静了下来,唯余秋风飒飒,秋雨潇潇。
      穆居易不由得浑身汗毛倒竖——早就听说过,秦王向来身先士卒,冲锋必当先,撤退必断后,却不料今日五龙阪上,怎么看都是个必死之局,他竟亲率百骑对阵突厥数万大军!秦王这是疯了吗?或者——难道他也与程光普一样,一心只想死在战场上?贵为皇子,难道他的命也不可惜吗?
      他看见秦王离突厥大军越来越近,中间仅隔一道沟水。苍茫雨幕下,双方就这样对峙着,一边是旌旗如篦,刀枪如林,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一边仅有百名骑兵,似乎随时都会被如狼似虎的敌人撕碎。
      穆居易忽然想到,至少——程光普错了,我们的秦王不像丰州的张太守,他是不会丢下我们的。相反,哪里最危险、最危急,他就会出现在哪里,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蓦然间竟觉得心里安定了。在大唐无人不知,秦王不会输——真是奇怪啊,穆居易想着,即使粮草将尽、甲兵不利、城池颓弊,即使百名骑兵迎向数万大军,只要带领这支骑兵的是秦王,他就觉得,胜利会属于我们。
      一抹绛红在风雨中飘拂,穆居易盯着它看,却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长安城。那时,秦王东征一战擒二王,凯旋而归,狼烟尽扫、海晏河清似乎就在眼前。三军将士军威浩荡,长安百姓争相目睹,穆居易也在其中。他看见秦王身披黄金甲,一马当先,就像把最华丽灿烂的阳光披上了身,那等英风凛凛、丰采卓绝,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1]
      ——仅仅三年前,长安城内还是“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如今天策府锋镝未残,尚书令重整戎衣,长安城又怎么会被胡虏的铁蹄蹂|躏?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呢?他都对程光普说了,比这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最后还不是都一一化解。只要秦王挽强弓、跨战马,哪里会有击不败的敌人!
      他看见秦王派遣了一骑,前往突厥阵中,又勒兵向前,欲渡沟水,忽然敌方有一骑飞来,随后,突厥大军竟缓缓退却。[2]
      城头上渐有窃窃私语,就像喜鹊叽叽喳喳,随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穆居易觉得如在梦中——他根本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赢的,秦王百骑向前,竟然就退却了如狼似虎的突厥人?
      随众人一起欢呼着,他迷迷惘惘地想到,程光普有句话还是说对了的——突厥人,不过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胆小鬼!

      是夜,雨势愈急,唐军潜师夜出,冒雨而进,突厥大震。秦王又遣使见突利,陈说利害,突利悦而听命。颉利欲战,突利阻止,遂遣突利与阿史那思摩往见秦王,请和亲,秦王许之。
      多年以后,年迈的穆居易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儿孙们围绕在膝前,问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是怎样的光景。穆居易想了想,又想了想,说:“我就是跟着走嘛,都没跟敌人交上手。”
      儿孙们都十分失望。
      “不过,”穆居易脸上现出神往的神色,苍老的面庞竟显得容光焕发了,“我见到了真正的神——如果战无不胜的毗沙门天王、救苦救难的观自在菩萨真的临凡了,那一定就是那样的……”[3]
      不过,他平生第二次打仗的光景,他是一辈子也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甚至连自己都不愿回忆。
      那是武德八年的太谷,敌人依然是突厥,己方领兵的却是右卫大将军张瑾。那时,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将找不着兵,兵找不着将,四面八方都是突厥人,一排排弓|弩,一层层铁骑,雪亮的钢刀排头砍过。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父子兄弟对面不能相救。腥气扑鼻,敌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压过了同伴们的惨呼,马蹄踏过赤红的野草,只踏得骨肉成泥,血影模糊。[4]
      穆居易被一箭射下马来,吃痛不能起身。耳边都是人喊马嘶,身边都是断肢残骸,他不由得战栗不已——太谷离他的家乡不远,难道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吗?敌人又来搜寻战利品了,穆居易灵机一动,索性闭上眼睛、摒住呼吸装死,任由敌人剥去了战甲,拾去了兵器。
      在死人堆里躺了一夜,耳边不时听到扑棱棱乌鸦振翅,就在他旁边啄食着伙伴们的尸身。箭穿胸,刀断臂,还有粉身碎骨,不知因何而死的。血肉被乌鸦啄食,有些地方已经露出白骨,死不瞑目的破头颅就卡在石缝里。
      次日天明,穆居易估摸着突厥人走远了,这才爬起来。他不敢拔箭,就带着箭一瘸一拐地走。附近村庄里的人大多都已逃走了,来不及逃走的,不是被掳掠,就是被杀害。好在穆居易本来就是太原人,熟悉此处地理,知道山中有一座古刹,突厥人多半找不到,那些出家人倒未必逃走。挣扎着上得山去,却只见古刹内外杂草丛生,墙根布满青苔,梁间燕巢已被风雨打翻,点点破碎的燕泥沾在石阶上。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无人应声。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户,吱呀一声,一只野兔被吓得窜了出来,探头探脑瞅了瞅,三步两步逃走了。迈过腐朽的门槛,只见香案蒙尘,烛台倾倒,佛像上结着蛛网。穆居易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在佛前,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又累又饿,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后来就失去了意识。在地面上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外面天光还是亮的,却不知这是哪一天了。枯坐寺内,也不过是饿死,只得强打精神下山去。
      穆居易已到了山脚,忽听草木沙沙作响,有人在一边用刀砍断荆棘与藤蔓,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穆居易循声望去,恰好那人也发现了他。
      “这一郎君,你为何这般狼狈模样?”
      穆居易听这嗓音,只觉得有些耳熟,思索良久,忽然精神一振:“——程兄!”

  • 作者有话要说:  [1]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武德四年)六月,凯旋。太宗亲披黄金甲,阵铁马一万骑,甲士三万人,前后部鼓吹,俘二伪主及隋氏器物辇辂献于太庙。”
    [2] 五龙阪之战,《资治通鉴》记载:“是时,颉利、突利二可汗举国入寇,连营南上,秦王世民引兵拒之。会关中久雨,粮运阻绝,士卒疲于征役,器械顿弊,朝廷及军中咸以为忧。世民与虏遇于幽州,勒兵将战。己卯,可汗帅万馀骑奄至城西,陈于五陇阪,将士震恐。世民谓元吉曰:‘今虏骑凭陵,不可示之以怯,当与之一战,汝能与我俱乎?’元吉惧曰:‘虏形势如此,奈何轻出?万一失利,悔可及乎!’世民曰:‘汝不敢出,吾当独往。汝留此观之。’世民乃帅骑驰诣虏陈,告之曰:‘国家与可汗和亲,何为负约,深入我地!我秦王也,可汗能斗,独出与我斗;若以众来,我直以此百骑相当耳!’颉利不之测,笑而不应。世民又前,遣骑告突利曰:‘尔往与我盟,有急相救;今乃引兵相攻,何无香火之情也!’突利亦不应。世民又前,将渡沟水,颉利见世民轻出,又闻香火之言,疑突利与世民有谋,乃遣止世民曰:‘王不须渡,我无他意,更欲与王申固盟约耳。’乃引兵稍却。是后霖雨益甚,世民谓诸将曰:‘虏所恃者弓矢耳,今积雨弥时,筋胶俱解,弓不可用,彼如飞鸟之折翼;吾屋居火食,刀槊犀利,以逸制劳,此而不乘,将复何待!’乃潜师夜出,冒雨而进,突厥大惊。世民又遣说突利以利害,突利悦,听命。颉利欲战,突利不可,乃遣突利与其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来见世民,请和亲,世民许之。思摩,颉利之从叔也。突利因自托于世民,请结为兄弟。世民亦以恩意抚之,与盟而去。”
    [3] 穆居易年轻时人们都说“观世音菩萨”,而年迈时却说“观自在菩萨”,这个一方面是为避太宗的名讳,另一方面是因为“观自在菩萨”是玄奘翻译的。
    [4] 太谷之战,《资治通鉴》记载:“颉利可汗将兵十馀万大掠朔州。壬申,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与突厥战于太谷,全军皆没,瑾脱身奔李靖。”《旧唐书·李靖传》记载:“八年,突厥寇太原,以靖为行军总管,统江淮兵一万,与张瑾屯大谷。时诸军不利,靖众独全。”《旧唐书·李勣传》:“八年,突厥寇并州,命勣为行军总管,击之于太谷,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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