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太懒真人

78、君莫笑（77）

　　天色只是微亮，城中鲜有百姓走动，只有汪珹步履不停。冬天真的要来了，猎猎北风吹在他脸上，刺骨之疼。
　　他要去城郊，那里的杏林中，有母亲的衣冠冢。

　　箴儿在睡梦里呼喊着自己的娘亲，这让他想起了一件小事。
　　他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家宅门前，那时父亲要去朝堂，而他奉旨前往周边城镇巡查固防。
　　作别之时，父亲对他说，务必一路小心，还莫名提了一句，让他常去祭拜母亲。当时只觉得后一句话有些突兀，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彼时当已知晓将赴一场有去无回的死局。再回想那封遗书，父亲仍旧再三着墨，提醒他要对母亲多加探望。还说杏冢之上，便是阖家团聚之时。

　　这会不会是某种提示？这封遗书是要经过右相甚至陛下之手的，极为惊险。不能将话说明白，又不能什么都不说。这遗书汪珹来回看了不下百遍，除却这里做了强调，也无甚端倪了。而且想来这样也安全，别人看了，也只会觉得父亲牵挂母亲，不会生出什么疑虑。
　　选择母亲的坟冢作联络之处还有一层最重要的优势，那便是足够隐秘。父亲同母亲情谊甚笃，潜光城里无人不知。多年以来，母亲身死是父亲心中最不可触碰的痛点，朝堂众人无人不晓。不会有人想到，父亲竟会去挖母亲的坟茔，让她死后不得安宁。

　　汪珹对心中猜测愈发肯定，脚步也快了起来。
　　可到达杏林后，他心中又有了怯怯之意。
　　万一……这里也没有呢……万一父亲真的只是割舍不下对母亲的牵念呢？万一父亲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仓促身死了呢？
　　若是这样，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跪在了母亲坟前，无比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母亲，孩儿不孝，要扰您清净了。此生孩儿未曾尽孝，事到如今，竟还有求于您。孩儿自幼不信神佛，但今日，请母亲和诸位神明……护佑我。我愿倾尽所有，只求一个真相。”

　　汪珹眉目一凛，拿出醉世，击倒了他多年前亲手立起的母亲的墓碑，双手奋力挖掘着墓碑方圆之处的土壤。
　　他越往下挖掘，越感到希冀，这片土地有异，这片土地被人动过！
　　这衣冠冢是他去争鸣山之前为母亲建的，十几年过去了，这土壤当已夯实，颇有些硬度才对。可是他徒手挖着，并不困难，这里应当是被人动过的。

　　汪珹加快了动作，在他周围，叶子已然落尽的杏树上寒鸦争鸣，似在为他唱着一首悲喜交加的歌。
　　终于在四尺深时，汪珹触摸到了一个包裹。
　　汪珹加力三分，将包裹扯了出来。
　　他跃上地面，环顾四周，尚且无人，急忙将坟茔重新安置好，又将包裹打开，里头是一封信笺和一个纸簿。

　　汪珹双手忍不住颤抖着，拆开信封，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

　　“孩子啊……若你真有机缘看到这封信笺，当已尝尽人间苦楚了吧。

　　为父因此甚感矛盾，为父希望你没有找到这里……因为作为父亲，为父是自私的，只希望你平安喜乐度过余生。可为父又期盼你能找到，因为这是杏州两万将士和你苦命母亲洗刷冤屈的唯一机会，而且这桩大事，为父相信，你能、也只有你能办成。

　　那是二十一年前，我同你母亲寒桥相遇相知。犹记洞房花烛之夜，她曾对漫天星辉许下心愿。
　　一愿海清河宴，二愿举案齐眉。
　　为父彼时满怀抱负亦满怀憧憬，可没想到，竟双双求而不得。

　　你的母亲并非死于难产，而是死于她的挚友——也是当朝皇帝楚瀛手中。
　　楚瀛生于治世，意在守成，或许也曾有过高洁志向。为此或许，寒桥同我，甘愿辅佐且效忠于他。
　　然你母亲绝代风华，朝廷仕子，天下能臣，皆愿拜倒在其裙下；为父又善商道，金银傍身，不敢妄称敌国，但应可称富甲一方。

　　时日久了，楚瀛心中，生了裂隙，猜疑渐起。
　　可是寒桥善良，而我天真。竟以为贵为帝王，亦可为友，多年情谊，不会分崩离析。
　　直至你出生之后，我才如梦方醒。

　　珹儿，你母亲抱过你的。
　　那时她几乎吐尽了肉身所有的血，周身皮肤先是苍白，又青紫下去，命竭之相昭昭。可她执拗地、一刻不停地抱了你整整三日……
　　她说她一生无愧无憾，为人臣下，为人子女，为人妻子，都已求仁得仁，可唯独作为母亲，永远地亏欠于你。
　　你母亲……死于你姑母汪晴差人送来的安胎药，那也是楚瀛亲命的赏赐。
　　他利用你姑母，杀死了你母亲。
　　南疆奇毒银甲涎，经久入腑，药石罔医。

　　读至此处，你当责怪为父无用吧。
　　七尺男儿，只能如蝼蚁般，在仇人的掌中做牵丝傀儡，卑微祈求一条生路。

　　贪腐、渎职、仗势、谋私，桩桩件件，汪雷认罪伏诛。
　　而我此刻所求，只是希望珹儿你能明白，此间种种，我有苦衷。
　　我是寒氏一门的遗属，是你的父亲，我最想要的，或许并不是复仇洗冤，而是你和寒氏旁□□些早已远离朝堂的无辜之人可以好好活下去。为达此目的，放眼彼时处境，除了歧路，我已无路可走。

　　可我终究低估了帝王之心的狠毒，当你姑母在深宫之中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我便知道，整整十数年，他对我的猜忌没有放下半分。
　　而你母亲的死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久远的闹剧。

　　那时我终于明白，这场猜忌将绵延不绝，除却我死，不会结束。
　　回望荒唐一生，令我最为痛心之事，是无力免去杏州浩劫。
　　一介贪官，师出无名，亦无人信，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万忠魂埋骨北境。
　　我所能偿，只有多年以来，微末心血——天隐卫，加之自身一条薄命而已。

　　屠戮杏州确为天隐卫所为，但他们受制皇权，实不得已。天隐卫诸将之中，不缺心怀壮志之人，亦多义士，刺客之途，亦实非所愿。
　　信笺之下，乃为父多年经商贪腐之账，所剩银钱，皆由天隐卫掌管。
　　话至当前，尽付于你，为父相信，天隐卫诸将当与为父同一信念。

　　另外，何育章此人，年纪轻轻，心术不正，城府极深。军中诸事，皆是他做耳目，传往都城，杏州祸事，他亦身负不可推卸之责，不是可用之才。若他投奔于你，万务斟酌。

　　千言万语，终有尽时。
　　珹儿，笔墨有涯，而为父心中愧悔无涯。
　　若有来生，若你愿意，你我再续父子之缘吧，那时我必倾尽全力，成为令你身披荣光的父亲。
　　此刻我与寒桥当已团聚地下。人间诸事，唯有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