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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君莫笑(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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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同判官均猜想,这鬼面獒带到晚霜汀,阿鹿怕是要吓晕过去。其一,阿鹿胆子小的过分,平日里当差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谁若瞪她一眼,她就怕得吃不下饭。唯一一次挺直腰杆,就是为了眼前这缕已经成了凶兽的孤魂。先是骚扰冥王百十天,再是理直气壮跪在判官身前求恩典。可以说前赴后继死而后已。其二,这鬼面獒真的真的真的太丑了。
如今再见,恐怕阿鹿如何都想不到,面前足足与她齐高的狰狞凶兽,便是生前的枕边人。
鬼面獒的呼吸在步行数里之后更为粗响,还未到晚霜汀,便有巡逻阴兵集结,前来查看这低沉咆哮之声是何妖物所出。见了冥王和判官,纷纷愣了一愣,然后有秩序的分散开来,让出一条道。
九忧知道若还这样走下去,晚霜汀人人都得因为鬼面獒的声响恐慌躁乱,所以趁早抬手,捻了个稀声决,传了句话告诉晚霜汀众人——天子殿添坐骑,莫惊。
此时长夜未深,大家都听到了这百里传音,多少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只有当事人阿鹿并不知晓。
虽在阳间活了十九年,也算是成人,但此时阴曹地府里的阿鹿,还是幼魂。加之前生丢了一窍,身体是浩浩地界里仅次于方如也的不好,每日必要睡足五个时辰,才能支撑第二天的工作,所以便早早歇下了。时至当前,她已然呼吸缠绵,睡得极好极熟。
方如也牵着鬼面獒,走到天子殿厢房,各个窗口,均有烛光,想来都是被凶兽沉吟之声扰的无法安睡,唯独阿鹿的房间,漆黑一片,装着好梦。
“阿鹿?”方如也唤了一声,手中的缚凶索有些微弱的拉扯,是鬼面獒克制之下的慌乱。
“阿鹿?”方如也略略抬高声音,又唤了一声。
接连两声没有听到应答,方如也微微低了低头,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缚凶索捆着的鬼面獒说的。
“不巧。”
判官同冥王对视一眼,冥王微微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似乎要把这场重逢放到明日了。
身子已经转过来,步子还未迈开,便听到了阿鹿开门的声音。
鬼面獒霎时回头,半梦半醒的阿鹿登时被鬼面獒这极为敏捷的动作吓得清醒起来,表情惊恐十足,却没发出一丝声音,只是身形跌晃,有些瘫软地倚在了门框上,紧紧抓住了门。
鬼面獒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吓着了她,不由退后两步,低低的呜咽了一声。它此刻还是认得她的,也还记得,她从前也是这样,越是怕极痛极,越是一声不吭。
九忧和方如也回过头来,看见的就是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努力克服恐惧的阿鹿。
这样的场景早在方如也意料之中,可依然心有不忍:“阿鹿……”
阿鹿深深呼吸半晌,终于离开所倚物什,睁开眼睛,俯身对冥王和判官行了一礼。
之后她攥了攥拳头,抬起头,勉力看了一眼判官身旁的凶兽。
谁料,只这远远一眼,阿鹿便再不复方才那般恐惧。
“阿鹿,今日忘川又敛了凶兽。”方如也解释道:“它恰巧遇到本座,似与天子殿十分有缘,本座就……”
可阿鹿仿佛听不到一样,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这脚步缓慢,迟疑,小心翼翼。
方如也不再说话,身畔的鬼面獒,用同样如履薄冰的步子,往前迈了两步,第三步的前爪已经抬了起来,却终究又放下了。
阿鹿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弯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眼里蒙着雾。她走到鬼面獒跟前,忘川清风吹起她荧白的裙裾,宛若一朵摇曳的花。
少女与凶兽面对着面,她伸出右手,抚上了它的侧脸,它周身颤了一下,刹那过后,便缓缓将自己一点一点凑近了她。阿鹿拇指轻抚着鬼面獒的眼角,那里有一颗痣。
不一会儿,鬼面獒大得可怕的眼睛里,竟蓄起了水光。
方如也心中了然,于是用灵力聚了稀声决。比起方才九忧的指揉稀声,这灵聚稀声其威更甚,声动万里,响彻阴曹:“鬼面獒择主晚霜汀天子殿带刀鬼吏阿鹿,任其驱遣,护其平安。阿鹿不得擅作威福,地府众人亦不得风言醋语。此后万年,违者严惩!诸将得令?!!!”
四野苍穹传来铮铮回音:“末将遵命!”
九忧看着方如也,她每用一次灵力,他心里都要紧一下。可他也喜欢看她刚才的样子。
九忧生于漠北,那里的女子个个开朗豪情。但方如也这般飒爽之姿,是他从未见过的艳丽。明明是一句极强硬不容置喙的命令,但在九忧的眼里,却给方如也周身镀了一层明丽的柔光。
方如也走近阿鹿一步:“给它取个名字吧。”
阿鹿把右手撤回到身侧,笑容依旧,凝视着眼前的鬼面獒,眼神很是清明,仿佛这头凶兽,带来了她生前丢掉的那一窍。
阿鹿音色极甜,以前像是无忧孩童,此刻细语轻声,仿若少女初长成:“当归。“
鬼面獒听了这个名字,滞了一霎,接着又凑近一步,脑袋轻轻蹭了蹭阿鹿的颈窝。
择主已成,当归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几不可闻,却始终没有隐去身形,只安静依偎在阿鹿肩上。
阿鹿当然还是知道些什么。所以不顾君臣礼节,伸手抓了抓方如也朝服袖子里的手,注视着判官,眼里的雾霭渐渐泣了泪,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又害怕众鬼吏听到什么,给身前这两位大人带了麻烦,所以把声音压得极低,哽咽说道:“多谢大人……”说完也感激地看了九忧一眼。
九忧自知在这件事上没使什么功夫,受之有愧,摇了摇头。
方如也抬手轻轻摸了摸阿鹿的脸颊:“早些睡吧。”
阿鹿满面泪光,点了点头。
此事已了,九忧便送方如也回内室。
“你不问吗?他们这一段痴情往事。”九忧边走边说。
“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方如也步履极缓和,低声回答。
阿鹿夫妇用如此悲戚的方式重逢,方如也的心里,其实没有为此掀起多大的波澜。她只觉得天子殿甬道两旁的彼岸花更妖娆了些。她有时也会想念人间的一些什么。今夜,她想念月亮。
九忧在方如也身边默然同行一路,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她。
“你呢?你愿不愿意说些什么呢?”走到晚霜汀判官内室殿前,九忧开了口:“后凉十六史,对你没有一字善评。五百年了,阿如……不反驳吗?”
方如也闻言笑了笑:“本就是自私任性一无是处的一生,又有何话说。”
她脱下披在身上的九忧的外衫,踮起脚尖,把这衣衫披回了他身上。
他们面对面站着。
方如也须抬一抬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
她今夜走了好长一段路,又用灵决耍了判官的威风,有些疲累。于是眉眼浅笑,对九忧说道:“好梦。殿下。”
九忧看她一脸赤诚,蓦地就有些恍惚。
她那时,是不是也在许多今晚一般寂静风和的夜里,为少年时代初初相识的靖安皇帝,披一件衣裳,道一句“好梦。殿下。”
……
“怎么了?”方如也看着出神的九忧,不解地问。
“没什么。”九忧笑了一笑,答了一句,然后转身,往阎浮洲走去。
转身的刹那,笑容也坠落到地上,他低了低头,只在心里对自己叮嘱了一句:“戒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