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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君莫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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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也被九忧拉着,同离渡楼相隔三十丈远便开始发愁。
离渡楼高百尺,建在忘川以北,是孟婆的住处,也是存放阴曹卷轴资料之处,层层落落的卷轴上,记载了阳世亿万人的生平。
忘川奈何之主孟婆,是阴间魂灵们见到的第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忘川也是整个地界魂流量最高之处,孟婆肩上的工作量,地府任何官员不能与之相比。于此同时,孟婆日常工作需要对接的部门只有两个,一是无咎之魂的轮回之地望乡台,二便是方如也执掌的审恶罚罪的天子殿了。
从工作的角度出发,方如也是十分想同孟婆交好的。如若她们两人不和,只会增加日常工作的负累,还伤心情,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这两人没能交好,实在怨不得判官。
她方如也近些年处事那是教科书一般的八面玲珑,六界往来,哪个不夸一句崔府判官极会做人。
唯独孟婆关有暮,实在是冷面冷情,很难讨好。
关有暮定居阴曹不过六十余年,在阴职人员里出身算是极差。据传闻其父其夫皆是后凉末世遗臭万年的奸臣。
尤其其夫。传闻中他为官数载,贪污、渎职、谋逆,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剜心而死,至死不言悔,坏得理直气壮一往无前。
这种家世,想要留职地府,除非有什么卓著的功绩。
可有些多事的同僚曾调查过关有暮生平。她虽颇有些才华,笔下的诗文留在了后世的教科书里,但全社会重男轻女,身为女子,想单单靠文学素养挣得功名,几乎是不可能的。
家世不好,身无长物,却身居地府要职。
方如也心里画了好大一个问号。
对此,她曾问过九忧。凡是她问了,九忧很少有所隐瞒。可是关于关有暮,九忧回答得很含糊。只说其夫一脉祖上有大德,再加上有个很争气的女儿,所以为关有暮死在地府挣了个官位。方如也觉得奇怪,她丈夫祖上有大德,为何没有荫了自家的后人,而是把功劳给了关有暮。可她素来不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九忧不说,自然有他不说德道理。她也不喜欢随便背后论人是非,这个疑问便搁置了。
可每次有什么必得和关有暮协商的事务,方如也都很头疼。更何况,这次是有求于她。倒不是孟婆难为她,关有暮做事十分果断,方如也对此很是欣赏,只是谁愿意总是拿热脸贴别人冷屁股呢?
九忧看着方如也一脸愁容,又看一眼越来越近灯火通明的离渡楼,笑了:“孟婆虽为人疏离,但本性良善,据我所知,从未在工作事务上设什么关隘。你莫要堵心,她若找你麻烦,我第一个办她。”
“不是。我只是对没交到她这个朋友,有些遗憾。”方如也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什么,站定抬头,看着身旁的九忧:”还有。孟婆不会找我麻烦。任何人找我麻烦,我都能自己解决。你身负承诺,待我极好,我知道的。我很感激你,也会待你好。可是你莫要因我周遭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火烧燎原。”
“也会待你好。”九忧听到这句话,笑意绵绵:“好,知道了。”
“怕是四百六十年前阎浮洲阴劫月逆案还是没让你长好记性。若是我那时……我那时……能醒着……你们便不会……”
“好了。我知道了。”九忧打断她,声音温柔:“你平日总是沉静,怎么数落起我来这么能说会道。”
方如也似有极重的愧意,低下头来。
九忧看她这副样子,十分不忍。离渡楼就在眼前了,忘川风大,九忧脱下外衫,披在方如也身上。放在平时,她定是要推脱的,可此刻她极是沮丧,无力多说什么,只好乖乖接受了九忧的好意。
九忧挽起她纤细的手腕:“走吧。”
走多两步,方如也听到九忧的一句话,竟有些想哭。
“我对你好,不只一诺。”
来到离渡楼前,北方飘来阵阵嘈杂,哭声,笑声,言语声,呼号声掺在一起。
九忧手里那只胳膊的腕筋紧了紧,他心下一叹,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百多年,竟还是害怕这些。
九忧转了转头,眼神不怒而威,奈何桥上锁魂栅内千百魂灵霎时噤了声。轮值看守的三名鬼吏单膝跪下,远远给冥王和判官行了礼。
都是些排队等着喝汤轮回的亡灵。今日天色已晚,孟婆也得休息,只好待到明日了。
九忧和方如也都感受到一缕灼热目光,可也都未放在心上,来到阴曹地府的人,哪个的目光不灼热,好人担心轮回,坏人担心刑罚,有些担心的过了,目光就从灼热变成了特别灼热,没什么好奇怪的。
离渡楼不同于天子殿。天子殿玄黑墙丧白瓦,嫣红灯笼灰褐大理石板,窗户只有两扇,穹顶极高,既开阔,又压抑。空间大是以开阔,光线少是以压抑。离渡楼却是温柔,玉墙琥珀瓦,上下七层,层层三面有窗,夜来烛影摇曳,灯火辉煌,配上忘川泠泠水声,一派江南景象。
“到了。”九忧松开了手,方如也上前两步,推开了离渡楼的门。或许是离忘川太近,离渡楼的门既冷又潮,仿佛这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扇冰。
“吱呀“一声,过后,门被推开。
只见孟婆坐在离渡楼主位的翠竹桌前翻看着什么。一袭月白衣衫,几缕青丝挽了极为随意的垂挂髻,余下的如瀑垂下,轻扫娥眉,眼波如水,翻弄卷轴的玉指纤长,动作轻柔,似是细雨流风。
听到声音,抬眼来看,些许慵懒。
看过一眼,缓缓起身,裙下生风走上前来,对着冥王施了一礼,瞟了方如也一眼,神色淡然:“冥王此时大驾光临,可是有何要事?”
九忧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怕是要劳烦孟婆了……”
方如也接过九忧的话,她觉得既然是自己有求于人,那就必得自己开口。严格算来,方如也的官阶比关有暮是要高半级的,但还是略略俯身,示了礼数:“孟婆见笑。今日我手下鬼吏求我一事,颇有些为难,还得借离渡楼藏书一用。”说完怕孟婆当下拒绝,补了一句:“我知休憩时间前来叨扰十分失礼,但那鬼吏为此请求已然奔忙三月,我性子又急,所以……”
关有暮见方如也一脸难受,又看了看她身边的九忧,浮上一个似有若无的笑:“你是趁着冥王在身边,可以拉他壮声势,所以才今晚来的吧。”
方如也见关有暮这般直白,自己也不客气起来:“壮声势不敢,壮胆是有的。”
关有暮一听,脸上的笑容更可见了些:“也巧,我手头也有一桩难事,想烦请判官帮一帮忙。”
“哦?”方如也觉得孟婆开这样的口十分难得,挑了挑眉。
“无常。”关有暮微微转了转头,对身旁的空气轻唤了一声。
一袭虚虚黑影,起自孟婆身侧,黑色渐浓,跃出离渡楼玉门,风声轻啸,锁魂栅内百鬼躁动。
方如也看一眼门外,又看一眼孟婆,歪一歪头,觉得十分奇怪。忘川的规矩真是太好了,之前她少来忘川,来了也是仓促,倒也罢了。可今天冥王亲至,判官在侧,无常竟然也不现身示礼,真是有胆魄。
关有暮看方如也一脸狐疑,明白了她心下所惑:“无常乃忘川纯臣,认主孟婆,不得二心。”
“谁说的?”方如也任职地府司法机关,熟知各种法律典籍,没有这样的说法。
“我说的。”九忧扶了扶额头,无奈地承认道。
“何时?”方如也眼中疑惑更甚。
关有暮似要开口,却被九忧拦下。九忧并不想提及往事,只对方如也说道:“今日之事要紧,至于无常,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方如也闻言,深深忘了九忧一眼,方才孟婆想要说话,她是看得出来的,但九忧显然不愿多提。她信得过九忧,他说会与她细说,就一定会与她细说。于是再无追问。
恰巧此时,无常押一个人进了离渡楼。
那人踉跄着进来之后,便无力地跪了下去,抬头看着面前的三人,眼神很是热切。
方如也看着这犯人。他瘦削,跪着也能看出身材颀长。疏眉凤眼,鼻唇冷冽,倒是一副好皮囊。但眉眼之间有一丝阴鸷,阴鸷的底色,是无尽的颓唐。生生将这俊美容颜雕琢得满面死气,一派孤苦之相。左眼角有一刻微小的痣,本是生妩媚的,此刻却让这张脸更添悲情。
方如也被他盯着,突然觉得熟悉,很快她便回想起,方才离渡楼外,锁魂栅有目光传来,大概就是这位的了。
方如也看了一眼孟婆,孟婆会意,开口解释:“他有罪,但有所求,所求之事,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合情理,但牵扯你天子殿手下鬼吏,我做不得主。”
“哪个鬼吏?”
“阿鹿。”
“……”
方如也心里猜到了八分,走到犯人身前,不问他是谁,只是说道:“阿鹿曾奔波三月,请求冥王许你轮回。”
那人抬了头,看着方如也,嘴角浮上一个笑,淡然,酸楚,却也含着深刻的讥诮,不知是讥诮世人,还是讥诮世事:“我入不了轮回,也不愿轮回。”
方如也垂了垂眼眸:“那你所求何事?”
青年声音越发低沉,仿佛历尽沧桑:“我要做她的一条狗。永远。”
不是“我想”,不是“我愿”,而是“我要”,于此之后,加了一句不容置喙的“永远”。
方如也无悲无喜,只是反问:“这里的狗可不是人间的狗。你若要这般留下来,就只能做凶兽。你也愿意?”
“愿意。”
“人性渐泯,兽性渐浓,直至你真的成了凶兽,再没有了为人的记忆,也愿意?”
“愿意。”
“旦为凶兽,再无轮回,生死亦不由己,还是愿意?”
“愿意。”
方如也看着他,青年的脸上没有对这番命运的恐惧,也没有丝毫对自己这番选择的迟疑,反而像是从这样的悲惨命运里获得了深深安慰,原本颓败的面容竟现出了温柔。
方如也示意一袭黑色麻衣戴着长舌面具的无常,让他放开这青年,又问关有暮:“他可还有其他恶行?如若没有,我便带走了。”
“无他恶行。”
“多谢孟婆。”方如也颔了颔首。
说完走到青年身前,滞了一滞,叹惋一笑:“后生,当真无怨无悔?”
青年知道她这一问,下一刻自己便是另一番形貌了,他一生少有这样的关怀询问,所以露出了一个感激也笃定的笑容:“绝无怨悔。”
方如也看他这般坚决,闭上了眼睛,素手一抬,长袖拂过青年的顶发,再睁开眼,面前的便不再是那落拓的青年,而是全身青铜颜色,鬃毛粗糙凌乱,四肢极为精壮,头颅大得吓人,面目狰狞的鬼面獒。如果还有什么能将这头凶兽于方才的青年联系到一起,只能是无比细致观摩之后,鬼面獒铜铃般圆睁的怒目之下,那一颗小小的痣。
鬼面獒呼吸粗重缓慢,却能声传十里,甚是骇人。要待认主之后,凶性同身形皆隐去,方能敛声。
方如也此刻在它身前,无甚波澜。将手抬起,手掌向上,掌心渐渐浮上一缕幽蓝的光,蓝光渐有实物,便是缚凶索。
方如也掂了掂脚,把缚凶索系在鬼面獒粗壮的脖子上,它身上还有青年的人性,十分乖顺。方如也嘴角弯了弯,抬手摸了摸它的头。
起身之后对九忧说:“大人,此间事了,我们……”
九忧看了方才这一幕幕,杀妻灭子罪该万死,但也或多或少相信了阿鹿那句“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如今这般,也算是敢作敢当。
九忧点了点头:“走吧。”
孟婆行礼送别冥王,方如也牵着鬼面獒,走到离渡楼玄关,看见那扇门,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孟婆说道:“关有暮,你在这里若住着不舒服,便往天子殿来,厢房够用。此处湿气太深,又甚阴冷,对身体怕是不好。”
关有暮一边起身,听到这句话愣了愣,方如也也意识到她们还没有交好到能说这话的份儿上,面上不免有些尴尬。关有暮表情依然冷淡,但眉目之间已能看出细微笑意:“多谢。”
方如也微笑着摇了摇头:“无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