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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君莫笑(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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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日短,汪珹从难逢殿出来的时候,大雪已停,暮色已浓。
他将外衫给了师尊,自是寒冷更甚。
疾行至黄梅树下,拔出腰间的佩剑无悲。
土壤在风雪里凝结,坚如磐石。
无悲这柄精铁长剑,锋刃吹发立断,但用在松土这一日常生活领域里,却远不如一把丑铲。
两盏茶,终于挖到了一年前埋下的酒。
白玉为坛,云锦为封。
汪珹将无悲收回剑鞘,拿起酒坛,拍了拍其上尘土,放到鼻前,嗅一嗅,浓浓酒香,尚未饮,已醺然。
汪珹抬眼,高阶之上,师尊倚着门棱,笑着看他。
他亦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难逢殿前最老的一棵梅树下有一方石桌,石桌不远处,梅树枝干吊着一叶秋千。秋千绳索镶着新梅。
青鸾百年将近,灵力衰微,已经不能支撑灵璧顶安息焰灼然长明,也不能以灵雕琢梅竹之形。可这一叶秋千,大雪过后,竟未染冰凌,一如从前的年岁,恒久崭新。
汪珹捡起掉落的梅枝,砌起泥窝,装下梅枝,盛燃起的焰火。
吊一缕衣锦挂玉坛,温这一壶好酒。
汪珹将手擦拭干净,看见青鸾蹒跚走来,上前一步,搀着师尊坐在了桌边石凳上。
青鸾嗅着焰火之上暖着的酒香,温润一笑:“她若在此,一定疼你。”
“师尊是说,师母吗?”
青鸾的笑容更柔几分:“她极喜一首诗,大唐白居易所作。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酒已暖好,汪珹摘下玉坛,为青鸾倾一盏酒,又为自己看了一盏。
青鸾仍笑言:“彼时诗坛茫茫群英,除却诗仙,我更谙杜子美。她却言说,大唐风华,能与太白先生分一杯风流的,只有香山居士。”
汪珹闻言,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未见师母其人,实乃念遗之憾。”
青鸾喝啜一口酒,挑一挑眉,看着弟子:“青出于蓝。”
“师尊过誉。”
“我少时曾尝过一味好酒,名换骨。烈极。我生于忧患纷乱,算计随身,世不能醉我,我亦不能醉世,故此从不嗜酒。可她却极喜欢,每每都要饮至尽兴,酣睡一场才好。”青鸾又啜饮一口:“我酿酒七十年,殚精竭虑,酿不出换骨。倒是你这一味佳品,有些换骨的烈性与绵柔。取名字了吗?”
汪珹点点头:“忘年。”
青鸾赞他一句:“甚好。”
两人对饮一番,周身渐暖,夜色已深。
皓月高悬,星辉满山。
“念遗。”青鸾叹道:“走吧。下山去。为师……熬不到天亮了……”
汪珹远远看一眼灵璧鼎,曾几何时,安息焰能将寒枝群宫照得通明,长夜如昼。而此刻鼎中火光明灭皆暗,已至将熄。
汪珹看着师尊,面色如常,未有悲戚,却摇了摇头。
青鸾长叹一息:“识之云游四方,未在争鸣。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旁人未见我命竭之相,我若死在你身侧,你日后,就脱不了弑师之嫌了。况且,此间灵力素为妖魔觊觎,安息熄后,争鸣与你再无怙恃,恐遭蚕食……孩子……”
“弟子有惑。”汪珹打断了青鸾。
他们初次见面,头一回对话,是这一句“有惑”。短短五年,此间已临生死相别,还是这句“有惑”。
汪珹看住青鸾:“师尊一生修道,已结仙缘,为何不入仙界,至死流连人间?”
青鸾行善十世,功德圆满,到了此生,已是半仙之资。
仙缘入骨那一天,天阶倒流,盛夏梅开,众鹤腾飞,应龙来贺。
可青鸾那时只有二十岁,汪珹的父亲都还没出生,汪珹如何知道。
青鸾打量汪珹,汪珹的眼睛亦没有离开过师尊。
青鸾之前不曾注意过,此刻入神看入汪珹的眼眸,他的瞳孔里竟隐隐飘着气。
“为师曾同识之说过。你若似你父亲,不走正道,他便不必顾念师门。”青鸾苦笑:“如今看来,是为师狂妄了。你小小年纪,灵悟竟至如此。气凌七窍,六界之中,除却阴曹,皆可分辨。更莫说皮表武技。”
汪珹没有回应什么。
“你内里灵气到哪一层了?”
汪珹依然没有说话,头也未回,猝挥长袖,灵气四散,顷刻之间,灵璧鼎安息重燃,寒枝群宫冉冉浮光。十四岁,距离青鸾此世百年道行,仅一步之遥。
“呵……”青鸾震惊过后,留下一声轻笑:“真是后生可畏……”
“师尊还未为念遗解惑……”
青鸾强撑起身,朝难逢殿内走去,边走边答:“她说山河至美,看多少遍都不厌,我便与风景长伴。”
汪珹着青鸾有些佝偻的背影,依旧面无悲喜,只听青鸾又说道:“念遗如今修为,为师已无奈何,世人亦无奈何,再过几年,恐怕天地亦无奈何。念遗,事已至此,吾还是奢望,你能放过世人。为师从未授你剑技,自此之后,莫再执剑了吧……”
仙者遗愿,违者天罚。
青鸾的遗愿,是汪念遗永弃剑道。
青鸾一直走着,步上长阶之前,轻轻回了头,余光发现弟子也在看着自己。
青鸾辗转五百年,自以为除却故人,皆已看破。
可此世将尽,竟生了滔滔酸楚,虽自觉虚伪,可声音还是带了丝丝哽咽:“念遗。于你,为师有愧……往后经年,珍重……”
除了沈氏兄妹,再无人相信,丰运十五年,春前雪夜,汪念遗没有弑杀青鸾。
他只是看着难逢殿玉门缓闭,再无重开之日。
忆梦入口,争鸣山天阶瀑,冥王判官站在曾经伏鹤的巨石上,两岸岭梅已开,可见已至凛冬。但二人周身并不觉冷。
再一抬头,天蓝云朗,清气盈苍。
循着梅林下行,方如也眼观四野:“是座好山。”
九忧轻笑:“你怕只是心喜梅竹吧。”
方如也笑答:“岭梅成荫,翠竹成林,已然够好。该搭几叶秋千,坐于其上,迎风赏景。”
行至山腰,见恨别湖、芙蓉道、寒枝群宫,壮观至极,亦秀丽至极。
九忧叹一句:“是座好山。”
方如也打趣道:“我可欺了你?”
“咳咳……”九忧清了清嗓子,服软答道:“判官好眼光。”
步芙蓉道,过恨别湖,攀长阶,通寒枝主殿难逢。
踏上长阶一步,方如也远远看到一个墨色人影。
“汪珹……”九忧低声道,默然半晌,言道:“走吧……”
行至高阶半途,黑衣少年与二人擦肩而过,青丝迎风,面色寒凉,肩上背着一袭绾锦包袱,左手擦过方如也的手,方如也感到一丝凉意,低头看去,一柄雕鹤石杖。
“醉世已成……”方如也皱了眉:“青鸾……死了……”
继续上行,登顶长阶,路分三道,正前方为主殿所在院落,院门已关,门前立有一碑。
左右两路通往寒枝旁殿,灵璧鼎隐隐能见,鼎中火光熠熠。
“青鸾已死……灵焰竟还能长久不熄……莫非!”方如也看着九忧。
九忧面色极为讶异,讶异之中亦有深深动容:“少年人……真是千金散尽……”
两人心绪万千走到难逢院外,碑上刻着四个大字,秀骨正楷:“青鸾棺殿。”
旁边小字雕了一首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再加一句判词:“天上人间尤不及,骨换形销一场醉。”
碑旁放着一枚剑柄和一柄雕着梨花的剑鞘。
“想必,这就是无悲了……”方如也先是叹惋,继而心生暖意:“如若青鸾道人真如碑文所写,倒是很合我口味。”
她后退几步,环顾寒枝:“九忧,这些宫墙的材质,你可见过?颜色真是好看。”
九忧眼睛里亦有了怅惘:“祁连翠。祁连山发掘,漠北多见。”
方如也又上前数步,走至难逢院前,双手搭上玉门,片刻之后,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九忧问道。
方如也缓缓将手放下:“算了……别打扰青鸾道长了……素昧平生,如何对饮。”
九忧看了她一刻,伸出手,唇边起了温柔笑意:“听闻争鸣山下有极好的梅子酒,咱们去偷两坛。”
方如也笑了,走回九忧身边,打一下他的手掌:“五百多岁,为老不尊。几坛?”
“你说几坛便几坛。”
长风拂过,冥王判官衣袖翩然。
难逢梅荫之下,玉坛坐着红泥炉,桌边两枚洁净杯盏。
秋千随风缓缓摇动,玉锦蒲团之上,朵朵黄梅,身无护佑,终入红尘。
江湖传说。
丰运十四年二月初六,青鸾命丧争鸣山。
是夜,汪念遗于藏锋阁化剑为杖。
次日,收拾行囊,弃争鸣山而去,再无回首。
青鸾身死,仁心未散,耗尽灵气,换争鸣山灵焰长燃三十六年,守四方太平。
明明身死即灵灭。
奈何江湖需要传说。
五年以来,汪珹从未离开寒枝群宫。
如今下山,行至一牛肉面摊前。
店家见他一身黑衣,以为正逢丧期,觉得晦气,言语不太客气。
不耐烦中瞥见少年手边这柄白玉石杖,便又觉得他生于富贵之家,笑容又攀上了脸。
汪珹吃足,正欲付钱,店家寒暄:“客官,这是什么啊?好生精美。”
汪珹闻言垂目,看他手指之处,答了一句:“醉世。”
冷眼留下多了两成的铜板,以及谄媚的并不在乎醉世为何的面摊老板。
终是到了山门。
也终是忍不住抬眼回看。
汪珹心中恻然。
寻芳山未能有幸,等不到青鸾道人。
不知散去七窍灵气,只留肺腑,能不能让争鸣山等到下一位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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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楚汪氏列传·争鸣篇》书曰:
世人皆云沈识之深得青鸾其技,不知汪念遗尽肖青鸾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