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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君莫笑(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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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恨你父亲?可恨青鸾?”
汪珹刚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上半身抬起,支起左腿,修长五指垂下,手肘放在膝上,便听到方如也这样问。
他看了方如也许久,然后摇摇头:“师尊是我毕生最为敬重之人。”
他没有提汪雷,方如也就觉得他还在怨着,可他提及青鸾,口吻却是极恭敬的。
这番神情倒是让冥王判官生了兴趣,九忧问道:“为何敬重?他曾深拒你于剑门之外。”
汪珹微微笑了,和着离渡楼冷风寒烛,温暖又苍凉:“师尊持散劫剑纵横百年,一双绝技睥睨九州。一技传了沈砚,一技赠了我。”
九忧言道:“也对,九州中原剑道千年,术法高深,青鸾不吝相授,合该敬重。”
汪珹摇了摇头:“剑道精华授了沈砚,争鸣山陈年好酒,给了我。”
“没传你剑法?”这让九忧有些意外。
“入争鸣山后,识之和我得了师尊赐剑。我曾沐月迎霜自行苦练,师尊怕我不得其法伤了身子,教过一些基础身法。”
“那五年,你在山中都做了什么?”
“植花,饲鹤,誊经,调琴,煎茶,酿酒。”汪珹笑了笑,脸上不见怨怼,倒是有怀恋之色。
九忧挑了挑眉:“尽是君子之道。”
旁边许久未说话的方如也蓦地问道:“你方才说?青鸾的兵刃叫什么?”
汪珹答道:“散劫。”
九忧看向方如也:“怎么了?散劫有何不妥?”
“没什么。”方如也叹道:“踏歌的双生剑。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还能闻及此名,有些感慨罢了。”
汪珹有些疑惑:“大人知道踏歌?莫非也修剑道?”
“略有涉猎。”
九忧听了方如也这句“略有涉猎”,望着她许久,欲言又止,最终说道:“涉猎……行吧。你说涉猎就涉猎吧……”
争鸣山是层云岭众峰之中最高的一座。
高山往往生松杉,争鸣山却三季竹林葳蕤,寒冬黄梅遮天。
此时腊月,朔风流雪。
争鸣山一条盘山溪却未结冰,水流仍湍急,为冬日更添寒意。
溪水源头是一席长瀑,名“天阶”。
天阶之下,一方巨石,其上伏着一尾白鹤。
墨衫的少年缓步上前,抱起白鹤,查看它的伤口。
大雪染了少年的簪钗与长眉,青丝与衣袖在寒风中飞舞,他肤色极白,眉目凛然,一时之间竟不知,冬日与少年,究竟哪个更冷一些。
少年抱着白鹤,一路下行,朝山腰行去。
天阶堤岸梅花已开,少年走进梅林,梅落几瓣,挂在少年的青丝上,挂在伤鹤的白羽上。梅花曲径走到尽头,豁然开朗。阔阔恨别湖,其上芙蓉石板铺就数条长径,错落有致,通往剑门——寒枝群宫。
少年走在芙蓉石径上,俯看恨别湖已结冰面,冰面下仍可见争鸣雪鲤嬉戏,少年柔柔对怀里生灵说道:“莫生妒,待我养好了你,来年又是一尾最擅吃鱼的好鹤。”
寒枝群宫,殿宇共计二十七座,四墙皆是月白与碧色相交的祁连翠,穹瓦是层层累高的孔雀石,宫檐四角立着吻兽,正门两边皆放灵璧石所制白鼎,鼎中燃着安息焰,昼夜不灭,雨雪不熄,驱逐妖邪,守卫寒枝方圆千里。
少年于青鸾寝宫——难逢殿之前站定,看着鼎中焰火,色淡浓浅,四周寒风同天阶堤岸之上无甚不同,吹得衣袖猎猎,冷意入骨。
他初入争鸣山的时候,冬日还没有这么难熬。
那时安息焰鼎盛,酷暑如冰,严冬如炙。
少年在难逢阶前跪行一礼:“师尊。”
不等应答,便起身进了殿中。
风声作响,少年一手托着白鹤,另一只手用了很大力气才将殿门关死。
正厅的玉座之上,青鸾已随意披了一件白衫,含笑看着来人:“念遗。”
汪珹看着座上之人,师尊曾是那般锐意风流,短短几年,竟已灵眸无光,唇色淡去,乌发负雪。
他抱着白鹤走到青鸾身前,把它放到师尊膝上,脱下外衫附到师尊肩上。
为师尊整理衣领时,师尊握住了他的手:“不必了念遗,已近终局。”
汪珹没有理会,继续把衣领环扎起来,试图隔绝过往的风。
青鸾抚着怀中的鹤,问身边的孩子:“又是被破界的妖兽所伤?”
“嗯。”
“它未受重创,只是天寒受冻,暖一暖就好了。”
汪珹走近一步,伸手把白鹤又接到了怀里。
“念遗,你可恨我吗?”
汪珹听此一问,看着青鸾浮着爱怜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恨。”
“你可恨识之?”
……
汪珹愣了愣,回想在争鸣山这几年。
他不再梳髻,不再着白衣,不再如识之般活泼,甚至不再修习他修习过的任何学问。
可来往山客还是说着,汪念遗效仿沈识之而不及,远不得青鸾器重,百般剑技,未得其一。
还说汪念遗着丧葬之衣,罔顾至亲,一身反骨。
还说沈识之每年皆有三月云游,携青鸾之名,除暴安良于九州。而汪念遗却困居争鸣山,正是其师青鸾道人所为,以防逆徒为祸四方。
想到这里,汪珹依然摇头:“识之每每听到有人随意议论念遗,总要掀了他们的桌子。此番情谊,弟子自然记得。”
“心中当真没有怨愤吗?”
“有。”汪珹浮上一丝凄凉的笑:“我不恨识之。我恨世人。”
青鸾支撑着站起来,蹒跚着走到窗边,拉开帘幕,这里能看到寒枝全貌,他望着远方:“念遗,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授你剑技?”
汪珹低了低眉:“可是因为弟子私心怀恨?”
青鸾苦涩一笑,摇了摇头:“你很像曾经的我。”
汪珹有些愕然。
青鸾缓声而起,说了很长一段话,本是些听不懂的句子,可汪珹却记了许多年。
“我自幼孑然,心有孤愤,根骨上佳,也很刻苦,耗尽心力,只是希望世人知我能成大事,言谈之中不再偏颇。
就像如今的你一般。
所以我依凭执念,机关算尽,得到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可是为了这样一个虚妄的尊位,弃挚友于修罗沙场,逼死了最爱的人。
念遗,我终是后悔了……
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
可我知道,她其实更加早逝,她在她二十岁那一年就死了,死的决绝,死的永不回头。
之后多年,我终于幸免于深宫争斗,曾生于世家,也曾生于江湖。
我走了许多世,才找到层云岭。
原来层云岭离大昭曦殿这样远,原来她是跋山涉水才走到了我身边。
四百年,我爬上一座又一座山。
最后我站到了层云岭最高的山上……
我问行路人,何处是寻芳。
他们告诉我,寻芳山不在了,你看到山腰那片大湖了吗?据说那曾经是寻芳山的一部分。
区区四百年,物换星移,沧海桑田。
没关系,这样也很好。
我得了散劫,留在了这片湖畔。
但我想见的那些故人,从未来过。
念遗。
下一世,我还能如何做呢?
念遗。
你这一世,莫要同我那一世一般。”
汪珹听到这番言说,虽不全然明白,却仍觉得凄然。
他将白鹤放到玉座之上,旁边亦有灵璧鼎,安息焰虚虚摇曳,还剩三分温暖。
他走到青鸾身侧。
他只有十四岁,还矮青鸾一些,他抬头,望向师尊。
他亦许久没有说过这样长的话了:“师尊,要喝弟子酿的酒吗?殿前黄梅树下就埋了一坛。在师尊的方子上加了桑葚汁液,还加了一味长生草。烈,酸甜,驱寒。师尊要尝一尝吗?”
青鸾转头,看汪珹半晌,疲累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