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余生摇摇

3、从此山水不相逢

　　天黑得极早，车厢里亮起了灯，一片灯火通明。
　　大多数人都在车厢里吃过了晚饭，有的便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谈论着各自的目的地，不着边际的理想，说着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不同的风光，讲述着与他人相同或不相同的人生经历，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有的则拿着手机，低头摆弄，不理会身旁的嘈杂，也不在意身边的人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只冷漠地做着自己的事；有的人爱说话，会讲话，千言万语，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很快地与一旁的人相熟；也有的人冷眼旁观，漫不经心，对旁人的搭讪不以为然。

　　有人悲有人喜，有人欢有人愁，有人哀有人乐，众生百态，人心万象，都在这个小小的车厢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哪里会有什么感同身受。一个人活着，能够做好自己的事情，都是很不容易了，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别的什么人呢。就像这个车厢里的人，大多都是萍水相逢，他们只不过是，走过同一条路，路过同样的一段风景，然后又各自奔向各自的、不同的世界和人生。

　　顾祈祯头靠着窗，口罩把半张脸捂地严严实实，他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头发也微微下垂，略有些长，挡住了眼睛。
　　他刚刚吃了药，嘴里还有些发苦。
　　是真的难吃。
　　药片是小小的一片，呈白色，看起来不如何，咽的时候却是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上面的粉粒，还不等吞下去便会有一部分在口腔里溶解，味道涩涩的，让人忍不住想皱眉。
　　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么难吃的药。顾祈祯心道，早知道换一种了。

　　顾祈祯买的是硬座票。
　　因为就算买了卧铺票，他晚上大概率也睡不着，还不如待在硬座区，票价还便宜。

　　这是从张掖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下午3点50分出发，全程8个小时左右，到达大概是晚上12点。
　　现在是晚上8点左右。
　　顾祈祯算了算，他还有4个小时，可以看看今晚沿路的风光。
　　也算是一种消遣吧。

　　张掖到乌鲁木齐的这一路上，要经过很多的大漠和戈壁，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人烟，荒芜而寂寞，只有飕飕的风会经过这片荒芜，在车窗上怕打，发出呼呼的风声。
　　夜色沉沉，可能戈壁太过于空旷，显得夜幕低垂，天空距离地面很近，天地之间更是愈发无边无垠，看不到尽头。天空很黑，没有星星，看不到月亮，只有一大块一大块的漆黑，像是锅盖一样罩在这片土地上，有些莫名的、无端的压抑。

　　顾祈祯看着玻璃窗外一成不变的昏黑，恍然想道这风景还真是别致，当真是失算了。
　　火车开得很稳，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间，顾祈祯竟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他的十八岁。

　　或许不能说是梦到。
　　由于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

　　别人的十八岁，大多是年少稚气，无忧无虑，带点傻气，却有无数的旺盛精力，借着一股蛮劲横冲直撞，肆意生长，也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不怕犯错，甚至喜欢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借此吸引他人的目光，每天最大的问题就是堆积如山的作业，喋喋不休的老师，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家长以及惨不忍睹的成绩，偶尔会翻墙逃课打篮球，就算是被发现，也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不到什么实质性惩罚，好像只要面朝太阳，就又是明媚的一天。
　　可他不是。

　　顾祈祯十五岁以省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大学，报考文学系，在他十八岁的那年，顺利修满学分，提前毕业。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
　　继续读书吗？读到博士？
　　可在他从前十八年的人生里，似乎就是不断地读书，他读累了，也读倦了。
　　更何况有什么意义呢？
　　大哥已经足够厉害了，他再怎么拼命读书，也超不过大哥，十八年的努力，已经证明了这些。

　　顾祈祯想，自己真是没用啊，连未来都是迷茫。
　　他突然生出些想反抗的心思。
　　从前的十八年，他服从家里的一切安排，按部就班地努力读书，不断跳级，根本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未来，他没有这个时间，更没有这个精力，读书就已经足够累了。
　　他不像大哥那样天才，有着超高的智商，只要愿意，再给他一些时间，就可以什么都学会。
　　他从来都不是天才。
　　顾祈祯想着想着又有些想笑。
　　他十八年以来，在私底下的暗暗较劲，大哥也是知道的吧。
　　可他从来不点破。
　　大概是不在意吧。顾祈祯想，因为他根本，没有真真正正地，把自己当一个对手看过。因为他知道，自己和他，根本没有任何的可比性，他们俩之间，是从出生起就有的，隔着的不可跨越的巨大鸿沟，甚至可以称之为“天堑”。
　　就像读书，大哥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自由发挥，他从不会花费太多精力在学习上，一天只学一定时间，从不会多花费一分钟在学习上，可就算这样，他想要考一个好成绩，也可以说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就好像是一件小事，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而他不是。
　　他每天要花无数时间，无数精力，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跟上大哥的步伐，然而努力至此，他往往也只是遥遥望着大哥的背影，每有想放弃的念头，想起这个背影，就是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不为超越，只求不被甩下。
　　可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每天按部就班，一成不变地活着，这样的人生，想想都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趣味。

　　于是顾祈祯做出了他人生里的第一个反抗。
　　他跑到了娱乐圈里。

　　梦境里是父亲阴郁的脸色、大哥眉毛稍稍上挑，露出的一个略惊讶的表情。
　　顾祈祯不太记得父亲的眉眼了，梦里却是清晰。
　　男人的眉眼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本是有些攻击性的长相，可鼻梁上面架了一副金边眼镜，又穿一身浅灰色毛衣，便莫名多了一分平易近人的温和气质。
　　开始他的神色很平淡，听着小儿子的话也没有什么变化，直到顾祈祯告诉他，自己接了一部戏，想要进娱乐圈里闯荡一番，他才变了神色。
　　这个时候，他还并没有把小儿子的话当真，他先是皱了一下眉，随即淡淡道:“怎么了？你没钱了？我给你的零花钱是不够用了吗？你找一下你大哥，叫他从我的账户上拨一百万给你。”他说完就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出去，就又低头去看手中的报表，显然是毫不在意，当成了耳旁风。
　　顾祈祯看着他，抿了抿唇。
　　果然是不在意啊。顾祈祯有些赌气地想，反正他已经说过了，信不信就不是他的事了。
　　这是开端。

　　他没有骗他的父亲，他确实接了一个角色。
　　并不是什么大制作，也不是什么大角色，戏份也少得可怜，毕竟他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演技傍身，这点戏份，还是看在他长得好，可以做一个好看的花瓶的份上来的。
　　然后他凭借着出色的颜值，一炮而红，c位出道。
　　真的是一夜爆红。

　　他的父亲，在他爆红两个月以后，才从助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他罕见地生气了。
　　他一通电话把顾祈祯叫回家，眉头紧锁，带着明显的不悦：“跑到娱乐圈那种地方去，你是没钱花了还是我短你吃短你穿了？啊？好好的不读书你跑到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你签哪个公司了？赶紧退了，违约金让他们联系小李，你给我回去好好读书，以后进公司帮你大哥。”
　　小李是他的秘书。
　　一句话，把顾祈祯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
　　根本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顾祈祯当时就想，大哥愿不愿意呢。愿不愿意，有那么一个，早已经被安排得明白的未来。
　　连路上的风景都是。

　　没等他想明白，也没等他回答父亲的话，门口便传来一阵声响，接着就是王妈喜悦的声音“是大少爷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
　　父亲笑了笑，开口时连声音也染上三分笑意：“你大哥回来了。”
　　大概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大哥已经出国三个月了，好像是去谈一比大生意，看父亲的神情，应该是谈妥了。
　　果然。
　　大哥进到大厅的下一刻，父亲便对着他道：“多和你大哥学一学，以后进了公司也好工作，跑什么娱乐圈，那个圈子里的，能有什么正经人呢。”
　　大哥显然是听到了父亲的话，他挑了挑眉：“祈祯他跑到娱乐圈里去了？”
　　父亲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摆了摆手想跳过，他却不如他意：“可是我想看看，这个圈子里，我可以做到哪一步。”
　　父亲没有想到他会回答，神情有些错愕，随后脸色阴郁：“你非要待在那个圈子里的话，就不要再回这个家了，丢人丢到哪里也不知道。”
　　他抬头，竟是平静应道：“好。”

　　顾祈祯是被吵醒的。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只要周围有什么动静，就很容易惊醒，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
　　他并没有起床气，被吵醒也不恼，毕竟能够睡着都算是意外之喜。
　　他只是有些懵。他回想了一下梦境里发生的事，想起那句大言不惭的“我可以做到哪一步”，就只想捂脸。

　　可以做到哪一步？
　　现在已经证明了。他火了两年，各种通告满天飞，还要抽出时间磨练演技，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个影帝的名头，从流量小生到实力派演员转型成功，然后一个转身，就被临头泼了一身的脏水，深陷泥潭，爬都爬不出来。
　　他得罪的人并不多，不过得罪的，都是些大人物。顾祈祯想了想，大概猜到是谁，而今天的微信消息，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由此顾祈祯得出一个结论：金钱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能算是事。
　　顾祈祯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忽略了舆论的力量，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局面直接向一边倾斜。
　　他没有挣扎，也没能够拥有挣扎的机会。
　　连公司都倒打一耙，收了对方的好处，放弃了帮他辩解的机会，选择保持沉默，他的意见，又能做什么数呢。
　　知道公司决定的那一刻，顾祈祯心寒了，他疯狂地想要逃离那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他不是不知人心险恶，只是还想要相信人间的善。
　　他讨厌这样无止无休的勾心斗角。

　　他提出了解约，赔了一笔解约费。
　　他签的是五年的经济约，本来也不一定要花解约的这笔钱，熬一熬剩下的两年也就过去了。
　　可顾祈祯不。
　　他偏要花钱解约，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自由。
　　谁知道两年之内，还会发生什么呢？
　　他从小在父亲跟前长大，对于许多东西也是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一点，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一条：对于任何一件还有价值的商品，都应该最大额度地消耗完它的最后价值再废弃。
　　他是已经身败名裂，但是不可否认，他的身上，还留有未榨干的商业价值。
　　于是顾祈祯赔了钱，解了约，唯恐避之不及，随意收拾了行李，当天就离开了公司，坐着火车跑到了西部。

　　他是真的累了。
　　顾祈祯想起两年里无数次的仿徨迷茫，想起无论再如何兢兢业业努力工作都没有消失过的嘲讽，想起一天一天的对于演技的打磨，想起粉丝的追捧和对他的期望，竟然有些如负释重。
　　不是说这个圈子不好，也不是是粉丝的追捧和期望不好，只是太容易迷失。人的贪欲导致一个人得到的越多，就想要的更多，人心不足蛇吞象，粉丝的追捧和期望，注定了他要往上走。可追捧越多，期望越大，就越怕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朝跌落神坛，再无翻身之日。
　　习惯了成为焦点的人，就不会再习惯那种默默无闻的生活。
　　总是有后遗症的。
　　就像现在，他也并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只要安安静静，根本不会有人来叨扰，更何况是认出来。可能一不小心流露出些什么，引人生疑，但只要演技在线，轻而易举就能够过去，总不会有人来扯口罩。而且就是扯了，说个不知道也能蒙混过关。
　　顾祈祯被无数粉丝、狗仔追着跑了两年，第一次发现，原来不被认出来，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
　　容易的一时无法接受。

　　可能是粉丝和狗仔的目光太过敏锐吧，顾祈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