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业火 ...
-
三位阴差一前二后缓慢地步行在酆都城的街道内,他们低着头,神色阴郁不发一语,和街上无数巡防的阴差别无二致。
只是步履稍微慢一些。
俞心驰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展讯和祁英,他留着十二万分的注意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带路,顺便生闷气。
从焚化炉跑出来前,他和祁郁大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单方面被祁郁指责,他不咸不淡地回几句嘴,然后把这位性子最温和,最善解人意的小兄弟彻底惹毛了。
原因是俞心驰没有打算把其余的人带出去,他要一拖三越狱已经够难了,怎么出城,出了城怎么穿过鬼门关还没有头绪,周逸雯的气息在酆都半点都寻不着,她人不在这里不代表她是安全的,又该去哪里找她,这也让他无比焦虑,哪里有功夫大发善心。
但是祁郁不能理解。
他说:“你开店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这个?怎么现在说不管就不管了!”
俞心驰淡淡道:“我是为了安西军的弟兄们,找大家的过程中遇到的残魂太多,顺手帮一把而已。”
“那我们和他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么!都是漂泊无依无处可去的魂魄,你忍心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当成原料处理,彻底消失?”
“忍心,我跟他们不熟。”
“将军!你变了!”像个深闺怨妇一样的祁郁难以置信地说。
“我当然变了,我死了。”俞心驰语气越是平静,说的话越气人。
祁郁眼里的俞心驰依旧是那个站在万民身前力抗敌军哪怕粉身碎骨也没有怨言的领袖,是领袖就不会弃任何人于不顾,哪怕他们在阴阳夹缝中求存,这一信念也没有断过,俞心驰能出现在这里祁郁不意外,他们这几个人出了任何事,他毫不怀疑俞心驰绝对是第一个来救他们的。
但今天的俞心驰在区别对待,和祁郁秉持的信念冲突太大了,他没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也不认同俞心驰因为亲疏远近就可以随便判定别人是否有存在下去的价值。
当初是他掷地有声地对大家说:“既然无处可去,一家人就这样好好活着吧,把弟兄们找齐,送他们一程,也算没有浪费北疆百姓的心意。”
后来遇到的可怜人实在太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没有意识,在混沌黑暗里游离太久,俞心驰没有不帮的,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为他们寻找残魂,慷慨地赠送功德香火,这个店延续了上千年,从茶铺到酒肆,如今成了烧烤摊,无非是给那些走不掉也无处去的残魂一点点人间念想。
渡送渐渐成为了他们几个人存在于世的意义。
像活着的时候守护一方领土,忠君爱民的意义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俞心驰告诉他:“我唯一还在乎的就你们几个了,能顾的想顾的也只有你们,如果一把火烧过来我没有能力全部挡下,只能先带你们走。”
他没有说在城外看见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带着未了的心意化成河水,不是去了另一世,是没有选择地归零。
而自己被天道束缚,束手无策,不是愣头青似地挡在谁面前,用一腔孤勇还能扭转乾坤的。
俞心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承认自己会恐惧有做不到的事也不丢脸,但是他的店员们信任成了自然,觉得他无所不能,打抱不平锄强扶弱都是理所应当,于是责怪他无情心狠。
几番僵持不下,俞心驰烦了,只好答应下来。
如果谁也逃不出去,大不了同归于尽,他想,这条路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没人知道,可至少不能让别人良心不安。
良心不安的滋味太不好受了,犯不着让祁郁他们再体会一次。
他把所有的残魂变成了珠子串在金丝上,由在场唯三有肉身的人缠在身上背出去,也只有他们承受得了这么多魂魄的重量,但依旧艰难。
所以行走在街市上时,他们三人步调缓慢。
实在是太重了。
出城需要路引文书,这玩意儿是阎罗王亲自开的,印在魂魄身上做不了假,出入城门都要检查,他们只好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再次布阵遁地。
因为身上背着太多魂魄的关系,好不容易出了城,俞心驰已经感觉到灵力损耗过快,他承担了自己的,还转移了展讯和祁英的重量,又得留神护法,精力有些不济,以至于看到真正的鬼门关,他脚是真的有点发软。
那门悬在半空中,没有任何墙体支撑,就剩个门框,顶端有半个兽面,和城门上的兽面衔环如出一辙,它张着血盆大口正好咬住门洞,人走进去就像被吃进腹中。
此门前后各有千秋,面对着俞心驰的这一面是去路,只有很少的阴差从此门通行,去往阳间执行各种公务,背后那一面则热闹得多,因为楼梯全部悬浮在空中所以他们三个看得很清楚,那边都是从阳间抓回来的散魂,每个阴差手上拖着无数条勾魂索,牵着数不清的魂魄从门里出来,光看长了脸的那几位的表情便知这门有蹊跷,穿行的过程会让人丧失神智。
“怪不得我进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走过这道门。”俞心驰看着那门犯愁,“没有路引,看门那厮不会随便让我们过去,实在不行就硬闯,我殿后,展讯祁英你俩先走。”
祁英急道:“守门的不是普通阴差,老大……”后面的话他咽下去了,俞心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张口吃人。
展讯冷静道:“我们在这消耗的是他的法力,能先走一个是一个,减轻点负担。”
“是。”
守门的阴差只有两个,披坚执锐站在台阶前,走近些看才发觉这根本不是人,他们长了八只手三个头,獠牙外翻,手上拿着各式武器,冷光凌厉鬼火幽幽,连通过检查的寻常阴差都勾着身子生怕冒犯。
俞心驰两只手揣进子袖子里,硬着头皮上前,跟在其他阴差后面。
“去往何处,所办何事,去者几人?”
“承江长坡村,押魂,一人。”
“路引呈来。”
前面阴差伸出手,掌心有一复杂的图案浮现出来,俞心驰撩起眼皮偷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写明了前因后果,末了还盖着阎罗朱印,守门人掌心也盖了上去,隔了些距离,朱印被他吸收殆尽。
“放行。”验过真假,守门人让开身,放他通行。
这没法蒙混过关,俞心驰拧着眉走上前。
“去往何处,所办何事,去者几人?”
“……”
守门人又重复道:“去往何处,所为何事,去者几人?”
俞心驰:“承江长坡村,押魂,三人。”
“路引呈来。”
俞心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拿出手,翻开掌心给守门人检查,抄袭来的路引以假乱真,肉眼看不出破绽,守门人验收朱印时皱起了眉。
“怎么?”旁边那位疑惑道。
“查无此印。”
“我来。”那人也伸出手,正要盖过掌心,俞心驰的袖子里突然暴起数万金丝,以极快的速度藤蔓一样缠住两个人的身体。
他朝后大喝一声:“走!”
祁英展讯瞬间跃过三人头顶,落在门前,以祁英为阵眼的枯骨幻梦阵即刻起阵,将守门人困在中间,祁英只弹了一下弓弦,万支灵箭如暴雨齐下,尽数砸在守门人身上。
鬼门关因此诡阵金光乍起,灵力波动突然厉害,惹来无数阴差鬼将围了过来。
守门人被金丝束着,又有箭雨掣肘,俞心驰本想趁机跃过去,他刚侧身要走,倏然感觉到金丝瞬间断裂,守门人只用了一秒的时间就挣脱开了。
甚至没有动法,也没用武器,只是从他俩脚边的石缸里引出一股水流,就化解了俞心驰的灵力。
——是业火。
“你们走!”他再次吼道。
两个人犹豫的功夫,其中一个守门人已经操纵着一股水流冲上了台阶直奔他们而去,俞心驰将金丝当手,抓着他串魂的灵线,以最快的速度飞过去砸在展讯手中,然后狠狠地把二人推进了门洞。
他俩消失在黑黢黢的门洞里。
水流泼了空,越过门洞洒在了对面刚进来的人身上,霎时就点着了,没有神智感觉不到痛苦,那些阴魂以身为烛燃着火,边走边滴水,还没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就变成了一滩清水消失了。
守门人抓人不及,回身便对付俞心驰,只见一人用水滚过宝剑,朝着俞心驰刺了过来。
两个人十六只手,拿着花里胡哨还沾了坏水的武器,俞心驰根本不是对手。
抵挡了几个回合他的灵力就被“去水”散尽了,更糟糕的是,手臂被划了几个口子,流血是小事,可“去水”会燃起销骨噬魂的业火,现在伤口上已经起了几点火星,很快,他也会被业火吞没。
得益于金身自动修复的能力,他被业火吞噬的速度应该没有那母子俩快,但下场估计是一样的。
俞心驰再也凝不起剑,钻心的疼痛让他跪在了地上,他不敢去碰伤口,那里已经窜起了一小股火苗。
守门人走了过来,用剑尖抵住他的心口问道:“何人胆大妄为,竟敢擅闯鬼门关!”
“无名……”
“放肆!”守门人往前一抵,剑尖没入一寸,殷红的血液流了出来,他蹙眉又问,“哪里偷来的肉身?”
“不知……”
俞心驰的不配合让守门人恼羞成怒,他阴森地一笑:“凡堕冥府者,未得准允不可再入阳世,否则按律当……”
当什么俞心驰已经听不清了,剑尖戳进血肉,业火从心口开始燃烧,他痛得五感尽失,只隐约瞧见守门人三个头三张嘴动的频率一样,气急败坏地念着律例,然后他身子一震,剑直接刺进了心脏,守门人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又猛地抽出去。
俞心驰呼吸一滞。
他是个死人,但身体是活着的,因为满身的功德,血肉运转和活人无异,所以疼痛也不会减轻分毫,心脏被利剑破开,再点燃业火,疼痛超出了承受范围,他的意识立刻开始溃散。
好在他们三个出去了,逸雯也不在这里,看不到他这副潦倒的样子。
他好像总是这样,一身的英雄病,非要逞能,又受不得激将,活着的时候以为无往而不胜,害了那么多人陪葬。死了这病也没好多少,万幸这次倒霉的只有自己。
也不亏。
他这么想着,无意识地就往后栽下去。
却在倒下的一瞬间,疼痛乍然消失,意识模模糊糊,眼前也一片朦胧,被撕裂和灼烧的余韵还在肉身上涤荡,他处于一种受尽折磨后的虚弱,却并不在持续的疼痛中。
而且他没有倒在地上,俞心驰感觉到自己的双臂被人轻轻地从后面拢住,往右侧推了推,将他整个人环抱住。
俞心驰只有力气动一下眼珠子,等稍微能看清东西的时候他往侧面瞥去——是那身熟悉的乌漆嘛黑毫无品味的黑袍。
怎么会是他呢?
俞心驰闭了闭眼,再睁开想看清些。
却见黑袍心口的位置在往外渗血,业火在他衣服上燃烧,渐渐熄灭成伶仃火星,最后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