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鹿无骨

1、野鬼

　　想是我忠魂游荡，到死时也做个厉鬼癫狂。
　　——《鸣凤记·灯前修本》

　　阴历七月十四，遥州

　　白天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996福报让王力只觉身心疲惫，他沿着小河边穿过这片未拆的老城中村，朝着心爱的烧烤摊走去。

　　老旧的电视传出来的声音总带了些稀稀拉拉的电流声——

　　本地新闻短讯——今日午间，金茂大厦发生坠楼事件,一名男子从高层坠下，砸中两名路人，三人抢救无效均已死亡。目前，警方已经介入调查。

　　“靠！谁他妈走路不看？撞到你姑奶奶我了！”
　　姑娘和一帮狐朋狗友刚付了钱准备走，见俞老板在门口吹凉风，她好不容易借酒劲壮了二两色胆要电话，才说几句就被人撞了个趔趄，姑娘转过头继续怒骂：“你眼睛瞎了？”

　　“对不起。”王力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姹紫嫣红的“老俞烧烤”的招牌，又木然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欢迎常来。”坐在门口扎着小揪的男人抬眸温润一笑，眼尾弯弯的带着点蛊惑，立时把姑娘的怒气连消带打，他头一歪笑说：“慢走。”

　　美色当前，姑娘懒得跟那么个连皱巴巴的白衬衣都塞不进裤子的倒霉上班族计较，转而羞涩地“嗳”了一声，跟着朋友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这招屡试不爽，俞老板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唇，开门迎客和气生财，能用美色解决的事就不叫事，卖个笑而已，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啧，老大，大半夜坐这儿卖笑瘆得慌，您收一收。”
　　说话的人叫展讯，是老俞烧烤的副店长，他伸手在虚空里一抓，露出好看的肌肉形状来，黝黑的皮肤加上那颗寸头显得人很精神，即便只穿着普通的大白T和裤衩，也散发着天然的男人味。

　　俞心驰不甚在意：“笑个三块钱的，刚抹的零算你头上。”

　　展讯哑然片刻，难以置信道：“三块也计较，抠不死你。”

　　“可不是么，不抠怎么养活那么大家人，你们吃得又多。”俞心驰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往桌子上一瘫，“为钱发愁，愁死我。”
　　谁也不懂家主的辛苦，要是卖笑能赚大钱，他老脸也不想要了，卖笑去。

　　“……”展讯不敢当面翻白眼，背过身翻了一个。
　　得，您继续演。

　　烧烤摊老板叫俞心驰，就是这位坐在门口卖笑的主儿。
　　三十啷当的年纪，顶着一张白生生祸国妖民的帅脸，见谁都笑盈盈的，特招人喜欢。他又总爱穿浅色的亚麻衣服，头发扎成小揪，活像个招摇撞骗的艺术家。一双桃花眼眼尾细长带笑，鼻梁挺拔，嘴唇薄而淡，揣着一肚子算盘做生意，跟人客套起来，总是温柔多情的样子，哄得流连夜市的男男女女都熨帖得很。

　　展讯就不吃这套。
　　这家伙吃人不吐骨头，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年轻人，你们还是太天真，玩不过这只千年老姜。

　　千年老姜俞心驰转头朝王力扬了扬下巴，叫他坐下：“阿力，我十一点半打烊，你这个点儿过来可吃不着什么了。”

　　王力低着头，答非所问：“老样子。”

　　“只有粥了，行么？”

　　王力撑着脑袋，半趴在桌上闷声重复：“老样子。”

　　展讯“噗嘶”一声，朝俞心驰挤眉弄眼，指指自己的手表。
　　还不赶紧把人轰走，再营业就是催命的玩意儿。

　　“一碗鱼片粥。”俞心驰无视了展讯“噗嘶”来“噗嘶”去，偏下头打发他去抬。

　　老俞烧烤十一点半打烊是老规矩，再熟的客人过了这个点他也不接待，别人卖烧烤是能通宵就通宵，越晚生意越好，偏生意最红火的老俞烧烤关门最早，他两个铺面连在一起，只开一边，另一边那么大地儿永远关着门，谁也不知道他里面到底是厨房还是住着人，人家都说俞老板财大气粗，喝一杯倒一杯，开门做生意也是，开一边关一边。
　　今晚留王力多吃一碗粥倒真不是为了赚那几毛钱。

　　这人不太对劲。
　　俞心驰多留他片刻，真有古怪也好顺手收拾。

　　等展讯把鱼片粥端出来，正好看见缺大德的俞老板悄默声地抹下一撮香灰，往王力肩膀上弹，他抬手一挥继而等着，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真火呢？
　　俞心驰和展讯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活人身上三把火，一把在头顶，另外的在双肩，护着魂魄不被勾去的三昧真火在王力这灭干净了。
　　他阳寿已尽。

　　俞心驰叹了口气，不再看他，拍掉手上的香灰，把刚才在桌上挑筷子玩的那把供香收了起来，准备收摊。

　　展讯小声问：“老大，不管？”

　　“我管得了活人么？他又没死。”俞心驰没心没肺地笑道，“就算死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死人，随他去吧，这边该打烊了。”
　　一心只想收摊，爱谁谁。

　　王力根本听不见他俩嘀咕，一动不动地对着鱼片粥参禅。

　　突然，他身后扫过去一阵很轻的风，“哈——”地撩上皮肤，仿佛有人在脖颈上暧昧地吹了口气。
　　有些痒，他略微偏过头，余光却见五根如枯木的手指扶在肩头，指甲跟狗啃过一样边缘残缺，泛着一层不健康的青灰。

　　俞心驰察觉到古怪，转过身饶有趣味地盯着，但他点了下展讯的肩膀，不准他先动手。

　　王力正要抬眼去看手指的主人，另一边又被人碰了三下，熟人打招呼那样轻轻地敲了敲，他猛地回过头去，只看见一只快速移开的手，同样瘦骨嶙峋如朽木。
　　但这次被碰过的肩膀上沾了暗红色的污秽，带着一股腥，好似是腐败的血。

　　“谁、谁呀？”王力虚虚地问。

　　“哈——”
　　又一股凉气吹在头顶，撩乱了刘海，还挺顽皮，王力下意识仰头。

　　他没有看见人的脸，却感觉到头皮被崎岖的指甲刮得生疼，五个手指从天灵盖刮着下来，盖住头骨便开始往里抠，逐渐加大的力道带着一股莫名的狠劲，像要把他头盖骨抠出洞似的。

　　王力张嘴想要大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正抬起手来去抓的时候，又是一股阴风扫过，头皮上的压力瞬间没了，耳边唯余盈盈笑声：“嗳，抓不到呀。”

　　“啊！”滞后的呼叫从喉咙里发出来已经变质成呜咽，王力仰着脖颈对着黑夜瞪圆了眼睛，什么都没看见，仿佛刚才那头皮要被刮开的疼痛都是幻觉。

　　“嘘——”俞老板那张帅脸挡住了他的视线，食指竖在唇边，垂眸淡淡地看着他，不容置喙道：“赶紧吃，吃完就走。”

　　“啊，老、老样子。”王力胸闷气短地结巴起来。

　　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俞心驰顿觉没趣儿，他背着手捻秃了一根供香，插在王力身后的水泥地上，光秃秃的竹签落地成阵，闪了一道光就消失了，在王力真火灭尽生魂未散之前，足矣护他不被恶鬼勾魂。

　　“看好，别出岔子。”收起嬉皮笑脸的俞老板盯了展讯一眼，“否则，唯你是问。”

　　展讯一凛，赶紧点点头，也不敢调笑了，听话地找凳子盘腿坐下，开始结印。
　　惯性使然，只要老俞发号施令，展讯总是情不自禁地两股战战，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他家老板长腿一抬，往旁边一脚踩空，周身卷起了淡淡的一层青烟，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对活人，俞心驰总是少了点人情味的。

　　…

　　街上烧纸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燃着火星的金纸随风飘荡，黑烟却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拽着纸钱就往老俞烧烤旁边拖过去，触碰到看不见摸不着的地界，一溜烟儿也消失了。

　　原本静谧阴森的长巷，换了个位面，却更有烟火气。

　　烧烤摊坐满了“人”，等号的排起长龙，泛着幽幽蓝光，绵延至深巷尽头。

　　祁家双胞忙得脚不沾地，少一条胳膊的是哥哥祁郁，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岁，长得温润如玉，性格又好，上了菜还总同客人周道几句，弟弟祁英动作麻利脾气急躁些，忙起来总爱拧着眉，他顺走了哥哥手里的盘子催道：“哥你进去歇会儿，逸雯给泡了壶小桔柑，晾好了。”

　　“你喝，我不累。”
　　祁郁一回头，看见俞心驰扫视着众人，背着手站在原地，便说：“老大，按你吩咐的，今天每桌送一份麻小，厨房正做着呢。”

　　俞心驰点点头，拍了拍他俩的肩然后往里屋走：“辛苦你俩了，流年不利啊。”

　　流年不利，死的人会比寻常年份多一些，因此产生的怨煞和无主游魂也就多。
　　这就意味着，俞老板生意会比往常好。

　　祁英：“老大这是高兴呢还是可怜他们呢？”

　　祁郁瞥一眼俞心驰背着的手，还捻着股供香甩着玩儿，明显偷着乐，便道：“别问，再问他立马笑出声，你老大你不清楚么，同情心早让狗吃了。”
　　这话不是挤兑他，俞老板没心没肺是出了名的，死人都知道。

　　俞心驰的烧烤摊分阴阳两面，阴间这面只做死人买卖，每年的今天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屋檐上插着一面旗，布料几近腐朽，金线绣了个“俞”字，这会儿迎风招展，指引着游魂过来。

　　“兄长，喝口茶润润，东西都备好了。”周逸雯从里屋端了个茶盘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俞心驰脚边，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只能勉强跪坐在蒲团上，“香炉在这儿，底下的香灰已经压实了。”

　　她一直这么周到贴心，俞心驰把一应需要的东西都规规整整放在自己面前，感激地看她一眼，柔声道：“鬼门大开，怨煞冲天，我知道你不舒服，回屋待着吧。”

　　周逸雯今天穿了件古着，是祁郁去古董市场给她淘来的，俞心驰打量片刻，称赞道：“好看，很称你。”

　　“多谢兄长夸赞。”周逸雯有些羞涩，抬手想遮脸，又觉得多此一举放下了，欠了欠身退到里屋。

　　俞心驰坐在蒲团上，支起一条长腿，手肘撑着脑袋有些出神。
　　要是她还活着，恐怕脸上已经染了一层绯红，藕粉色的襦裙称得人玲珑可爱，走出去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和俞家门当户对。

　　可惜了，俞心驰暗暗想，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保住周逸雯的一点死后尊荣。
　　周逸雯的尸身被毁了容，死前怀了俞家的骨血，所以魂魄是这么一副孕中的样子，她怕吓到人就在脸上施了障眼法，除了俞心驰没人见过她的死相真容。

　　像她这样保有活人习性的鬼魂不少。

　　坐在外头吃油焖大虾的胖胖的中年男人也算一个，看死相应该是出了车祸，来找俞心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身体压扁了不说还缺胳膊少腿，典型的魂魄残缺，他知道自己吓人，特意披着裹尸布来的，俞心驰费了不少力气才寻到飘在外头的残魂替他缝缝补补，现在那个男人一身金线缝合的痕迹。

　　坐得最靠近店门的女人始终拉着个孩子，准确来说是孩子的断肢，俞心驰问不出她们的死因，也寻不到孩子的魂魄，桌上放着鲜奶米布和柠檬汁，女人挖了一勺喂过去，她旁边空无一物，勺子上的米布却被小口小口的吃掉了。

　　老俞烧烤的客人都是这副诡异的模样，包括店员，和老板自己。
　　死了很久，无人问津，孤魂野鬼，轮回无门。

　　但俞心驰却是野鬼里的奇葩，他有办法送同病相怜的大家上路。
　　一送，就送了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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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谢谢点进来的所有小可爱们，第一天三章奉上，在入V前隔一天更一次，因为收藏太低了得攒点收藏，求收藏啊！！！
V后日更，特殊情况会请假的，本来想每周搞抽奖但是要V文才行，我努力苟到V线！
【开文当天凡在前三章留言的小可爱都能收到红包一个，小小心意，请别嫌弃。】
顺便安利基友的连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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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书不容二主。攻攻相惜(瞎)，见真章的时候就看刺刀谁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