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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死角与悬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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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语记得自己以前曾经问过妈妈,那时候他对自己的感情朦朦胧胧,分不清楚自己对楚仕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问:“妈,你对同性恋是什么看法?”
那时候他妈正在拍蒜,刀侧“啪”的一声拍在案板上,蒜瓣四分五裂,她慢条斯理的剥开蒜皮:“没什么看法。”
“怎么会没什么看法呢,总要有个观念吧?”他帮忙把锅热起来,追问道。
“哪有时间去想这些?我又没见过同性恋。”
“诶呀,总归听过嘛,不是很多人都觉得同性恋是变态啊,很恶心之类的。”
“还好吧,个人选择而已,人各有志,管那么多干嘛?”孟桂年在剁碎蒜瓣,准备用来炒蒜茸菜心。
“那,那我打个比方,真的只是打个比方,如果说,我是个同性恋,你怎么看?”唐天语拿起锅,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你最好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孟桂年训了他一句,“我对同性恋没什么看法,但是我对你是同性恋就很有看法。”
“啊……?为什么?”
“你爸走了,我们家里就你一个男丁,你要是是同性恋,咱们家就断子绝孙了。”
“这……”唐天语把热好的锅递给孟桂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说传宗接代,那也太封建迷信了吧?”
“什么封建迷信,你学过高中生物吧?无论x基因怎么变,y染色体还是原来那条,咱家可不能在你这断了。”孟桂年瞪了他一眼,唐天语理所当然的怂了:“嘿嘿嘿,那是那是,你放心好了,我先回去写作业了,拜拜~”
话一说完,唐天语撒腿就跑,孟桂年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才仅仅几年过去,她却在儿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他的日记。
至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唐天语躺在床上,用手捂住了眼睛,他妈从一开始就明确的提出了不同意,不管他是什么性取向,传宗接代始终是孟桂年所坚持所希望的,那么多年了,唐天语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来说服孟桂年。这下好了,猝不及防就被撞见了,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他已经看见他妈手上那一根大棒,准备要打散他和床上这两只“鸳鸯”。
这时,门开了。
唐天语急忙坐起来,看清楚来人,又闷头倒了下去。
楚仕进来就没关门,他怕孟桂年回来的时候他们听不见会误事,干脆就开着了。
“你妈下楼去了,五点多去的,现在都快七点了,还没回来。”楚仕坐到床上隔着被子抱唐天语。
“让她散散心吧,估计也不想回来,我是她我也心烦。”唐天语闷闷地说,几乎要再叹一口气。
楚仕拨开唐天语额头上的碎发,亲了他一口:“没事的,阿姨会理解我们的。”
“她不会,她想要我传宗接代?”
“那要么你生一个?”
“……你说的这什么屁话?你舍得啊?”唐天语从被子里扑棱起来,看着楚仕的眼睛,里面明晃晃的写着“我不想”,嘴里却说出那样的话。
“那不然呢?阿姨会心软早就心软了,我当初高三天天去敲你家门,她没有一次理过我。”
“我妈的性子,外柔内刚,我从小到大,就没见她向什么屈服过。”
“那是,不然能把你和你姐带那么大?”
正说着话,唐天语的手机突然响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电人正是唐天语的姐姐,唐婧初。
唐天语干脆开了免提。
“天语,妈是不是在你那?”唐婧初着急忙慌的问道。
“是啊,撞见了。”唐天语的声音很平静,更多的是无奈。
“唉,都怪我,我该跟你说的,她不让我跟你讲,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我送走她实在是太累了,朗广也不在家,一睡就睡死过去了。”唐婧初说话间语气满是后悔。
“姐夫大过年的不在家吗?”
“他公司有事,就昨天不在,哪想能搞出这么大一事,我对不起你天语。”
“别说这话,反正妈早晚要知道的。”唐天语安慰道。
“那你们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啊,她昨晚生气的很,今天早上一大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她没那么容易答应啊。”
“是啊她的脾气……再说了,她盼我结婚盼了那么久……”唐天语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哀伤。他是个同性恋这件事,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可是要他放下楚仕去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又怎么能做到呢?
“要不,形婚?”唐婧初提这建议犹犹豫豫,自己也是觉得不妥。
“姐你在说什么?我形婚对得起别人吗?”唐天语烦躁的伸手去揉眉心,楚仕拍拍他的肩,让他躺在自己腿上,自己替他揉。
“姐你别给我出歪主意了,我形婚楚仕怎么办?别人家怎么办?妈她什么都知道,难道还要她演戏去跟别人假笑吗?”
“可眼下还有什么办法?”唐婧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劝妈能劝得动,十年前你就不用出国了。”
“我知道,”唐天语顿了顿,“其实妈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她没办法接受,我们尽量不去刺激她,希望她能想通吧……”
“你这不是逃避吗?”唐婧初在那头叹了口气,“楚仕呢,楚仕怎么看?”
“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楚仕接话,话语里都是无可奈何。
“算了,我和朗广带着小景去你们那过几天吧,看能不能劝劝她。”唐婧初下了决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挂了电话,又是一片沉默。
唐天语突然抓住楚仕给自己按摩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楚仕,对不起。”
“说什么胡话呢?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楚仕轻轻回答他,反握住唐天语的手。
“其实我有想过用自己去威胁她……这么多年了,我知道她最在乎的其实就是我和我姐……其实只要我心狠一点,就算是生个病什么的,她肯定也就同意了。”
楚仕摸摸唐天语的脸,没说话。
“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还那么小,爸爸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拉扯我们,什么苦什么累没试过?千辛万苦我们都长大了,能替她分担一点,她不用这么累了,现在呢,现在我还要用这份爱去逼她吗?”唐天语说话都带着颤抖,他努力仰着头,不让泪水从眼角溢出来。
“我做不到,楚仕,我做不到。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我刚刚发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敢做,一步都不敢走,我觉得我每走一步,就是把她往悬崖边上再推一分,我,我怎么敢……”唐天语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楚仕的腹部,不一会儿,楚仕就感到自己肚子上一片濡湿。
楚仕只能摸摸他的头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什么也说不出口。
大门开了,唐天语和楚仕一惊,从床上爬起来,楚仕躲去了厕所,唐天语走出客厅,面对着母亲。
孟桂年的两鬓已经白了,银色的头发格外显眼,唐天语眼眶一酸,险些又要哭出来。
“妈你饿了吗,我给你做早餐。”
唐天语尽量平静说完话进了厨房,孟桂年也没开口。知子莫若母,她就算是没看到唐天语通红的眼眶,也听得出他沙哑的声音,甚至想象得出他此时喉头的紧绷酸痛,他内心的痛苦挣扎。她不心痛吗?她当然心痛,这是她从小照看到大的儿子,她如何忍心伤害?只是这件事,实在,实在,实在是太过了,唐天语是情难自禁,那难道她就是存心阻挠吗?
正如楚仕昨晚所说,她失去过爱人,她知道那种痛苦,可是,现在放任唐天语和楚仕在一起,表面上看起来幸福、祥和,可往后呢?两个男人,没有婚姻,没有孩子,靠什么维系感情?发誓吗?还是什么可笑的诺言?退一步来说,即使他们确实很恩爱,恩爱到舍不得离开,那他们就一定有勇气面对这个社会了吗?
社会的残酷,他们真的体会过吗?
孟桂年是体会过的。
她带着两个孩子辗转,家里没有男人,免不了惹人猜忌。她知道邻居们都在背后说什么,说她的两个孩子是野孩子,男人家不要被赶出来的,说她为了养孩子什么都能做,说她脏,说她贱……她都默默的受了,因为一旦反击,只会带来更多的谣言和笑话。楚仕说不忍心让唐天语再受到失去亲人的痛苦,可是比失去亲人来的更可怕、更难堪的,是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而无法反驳,是投简历去应聘,却被告知道德不过关不予录取,是被孤立,被隔绝。到了那个时候,说爱,又有什么用呢?
她没有忘记很久以前对唐天语说的“传宗接代”,那只是一方面,如果孩子不愿意,那生一个婴儿下来又有什么用?这种意识在现代社会早已经淡薄了,她不封建,不迷信,她只是怕,怕自己小心翼翼呵护了大半辈子的人,将来在社会里孤凄无依,不知何去何从。
可是要她把这些话都告诉唐天语,让他自己抉择,她又不敢——从十年前到现在,她何曾敢把这些说出口?唐天语在挣扎,她也在挣扎,她眼睁睁看着唐天语把自己逼到角落,把自己搞得人不成人,她心里钝钝的发疼。都已经这样了,也还要让唐天语做出抉择吗,要让唐天语把往后所有的痛苦都归结于这天他自己的选择吗?太残忍了。她何尝不愿这个世界大同,如果这个社会不对同性恋者如此苛刻,她又何必阻挠?或者说,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任何一个别人的身上,她一定祝福他们,祝愿他们,为他们祈祷,可是,唐天语是她的儿子啊,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眼睁睁看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她怕,她是那么的怕,怕到连开口都不敢,只能在无人的地方,用模糊的泪眼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砸在泥土上,很快消失不见。
她想了很久,走了很久,最终她直起身来朝家的方向走去,带着心中一个不能出口的抉择——
唐天语抉择不了,就让她来。就让唐天语日后回想起来,所有的痛苦都源自母亲而不是自己,所有怒火都指向母亲而不是自己。或许这辈子唐天语都没办法理解她,可她不需要,他只要自己的儿子一生平安喜乐。
她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正确与否,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她把唐天语逼进了死角,自己也同样背对着悬崖,她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后悔,或许无论怎么做她都会后悔。
但她是母亲,她别无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