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追风的射手

18、人间

　　风吹过天台，把月亮和云层推得更远了些。凉意趁着雾爬上来，拥抱着湿漉漉的台阶。夜灯下有人在争吵，亲吻，离别和牵手。世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钟表滴滴答答，齿轮一圈一圈，从不停歇，从不因为什么而犹疑。
　　乐乐喝着可乐，咬着肉夹馍，两种奇异的口感混合起来，说不上难吃，可绝对不好吃。
　　巷子很长，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店铺。顺着右边往下，第一家是花店，长年累月不开门，偶尔店长披头散发地跑过来打开门，将里面郁郁葱葱的植物放出来透上一阵风，又风风火火地关了门走人。她很年轻，应该很美，只是照顾这花店好像不太用心。至少和别的店比起来，里面一点也不温馨，更不浪漫，也没有唯美的气息。
　　再往下走，美发店，书店，眼镜店，奶茶店，糕点店，网吧，餐厅……这一侧汇聚着的，无外乎此，随处透着浓浓的现代气息，明亮整洁，文艺复古。与此相对的巷子另一侧，完全是不同的模样。包子豆浆油条，烧饼烤串花甲，面条米线麻辣烫，还有拿着破碗乞讨的老人。
　　一左一右，天壤之别。
　　乐乐每次来，都会从右边逛着往下走，直到尽头。然后从左边的巷子尾朝前走，买一个肉夹馍或者烧饼，吃一碗面条或其他什么，然后走到对面买一杯奶茶，买一块小蛋糕，悠哉悠哉地走在五点钟的阳光下，落日依依，昏昏欲睡。
　　她看起来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整个人扔在大街上绝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她长得很平凡，小眼睛，塌鼻子，唇色很淡，皮肤还算白，但总是泛着红，微胖，看起来总是疲惫不堪，无精打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这样，其实并没有不开心，也没有抑郁或者思考。她只是单纯的看起来就很累。
　　莫名其妙。
　　今日有雨，天气预报说的。乐乐扒拉着满头蓬蓬的乱发，迷迷瞪瞪打开了门，是言枝。她拖着行李箱，形容憔悴，小腹微微隆起。
　　“乐乐。”言枝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趴在乐乐的肩头，温热的眼泪还带着灼人的痛感，瞬间把她烫得一阵迷茫。
　　言枝肯定很委屈。乐乐想。因为很少有人这么能哭，而且哭得这么无声无息，泪流满面。这个人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撕心裂肺，她连控诉都没有。她安静而且绝望，眼睛里淌出泪来，像是倾盆的大雨，断线的珠子，飞溅的水帘。乐乐不会安慰人，她就站着，抱着这个扑在她肩头流泪的女孩。
　　清晨的光渐渐黯淡，暴雨如期而来。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户，轰轰烈烈浇透了人间。没有风，整个外面白茫茫一片，声势浩大。
　　“乐乐，我好难受。”言枝闷闷地说着，嗓音又低又细，带着显而易见的哭声，沙沙的，刮得人心尖儿颤。
　　乐乐把言枝带进屋，不发一言。言枝默默地走到床边，盘腿坐上了椅子，她很瘦，整个人窝在那里小小的一团，像只猫儿。
　　“你能陪我去医院吗？”良久，言枝说道。她看着窗外的大雨，声音低得像是谁的幻听。
　　“好。”乐乐没说话，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
　　言枝预约过医生，对医院也熟门熟路。她大概是早就来过了，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乐乐坐在诊室门外，听着里面絮絮叨叨的声音，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里是一家私立医院，看起来窗明几净，富丽堂皇，每个医生和护士都和蔼可亲，颜值高得不像话。
　　许多的年轻人。女孩子默默坐着打吊瓶，男生在旁边无聊地打着游戏，头也不抬。还有兴高采烈的女孩子，拿着化验单打着电话，脸上是如愿以偿的欣喜。人来人往，形形色色。
　　乐乐望着刚刚走过去的一个姑娘，她一个人，打着电话，很委屈，她说：“你到底来不来？”电话那头的人来没来乐乐不知道，因为那姑娘蓄着满眼的泪问医生，说可不可以明天再来。她肯定很害怕，乐乐想。
　　言枝还没出来。
　　乐乐看着手术室的门，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件事。当时她还很小，有一天和不知道的谁去了医院，她已经想不起来了。那天的医院混乱得很，所有人都欲言又止，神情肃穆，显得痛心疾首。乐乐懵懂着站在一群大人之间，听说医院来了个小姑娘，躺在医院门口直说肚子疼，问她什么也不知道，穿着一件特别大的衣服。有经验的医生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忙将人弄了进来，片刻之后生下一个孩子，小姑娘一脸懵懂，一问摇头三不知，什么也不说，嘴巴特别紧。后来呢，后来她借口上厕所，一个小姑娘，也没人怀疑她什么，从此一去不复返。后续发展不知为何，只是乐乐这些年偶尔想起来，总觉得心头有些堵得慌。孰是孰非，她总想起一句话：“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乐乐很喜欢这句话，她从前秉持的正是这样的原则，但是由于见识有限，总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以至于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瞬间觉得，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必定是心怀坦荡，虚怀若谷的人。这人间之事，真真假假，大抵说话是不用负责的，愿意实事求是的人，太少了。
　　乐乐惊觉自己仿佛想得有些偏。她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门，脑海里一片空白。这种空白有些奇怪，你总觉得应该是在想些什么的，却一思考就浮起了水雾，模糊虚幻，不由自主就神游天外。
　　仿佛一转眼间的事情。
　　乐乐看着熟睡的言枝，再一次感慨生命的伟大。不论经历着什么，遇见了什么，生命从未停止生长，它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自我调节。
　　言枝醒来的时候窗外是万家灯火。乐乐订的外卖，各种汤汤水水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言枝这几日显而易见地圆润了许多。
　　“乐乐，你不问我吗？”
　　“你想说，自然会说。”乐乐收拾着桌子，头也不抬。
　　“医生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生育机会。”言枝垂着头，声音空灵渺茫。
　　乐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言枝，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嗫嚅着，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常常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果然如此。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言枝闭着眼，眼泪又淌了下来。
　　“你别哭。”乐乐过去抱着她，擦着她脸上的泪，一叠声地说着：你别哭。
　　“我离婚了。”言枝说。
　　大抵所有相爱的模板都差不多。言枝遇见冯映的时候，堪堪十六岁。花季少女明媚甜美，笑起来堪比早上九点落在窗台上的日光，又恍惚是开在枝头摇摆的花。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整整十年，他们谈了七年的恋爱，深以为七年之痒不会出现，于是欢天喜地地步入婚姻的殿堂。交换了戒指和誓言，他们把一生镌刻在心上，手牵着手准备踏着浮世红尘，再修一世姻缘天定。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甜甜蜜蜜，偶尔争吵，但是整体来说与想象中的相差并不大。
　　“那为什么呢？”乐乐问。她和言枝其实算不上好友，否则她不会一无所知。她们二人，点头之交，惺惺相惜，互相信任。最关键的是，没有人会想到她们有交集，也没有人会想到言枝会来找她，毕竟，乐乐如今，不过十六。
　　乐乐其实是不懂的，不懂爱，不懂婚姻，不懂人情世故，不懂这人间。她独来独往，悠然自乐。她需要的，是足够的空间和足够的孤独，她并不寂寞，也不热情，除了言枝，大概没人知道这个古怪的姑娘其实只是单纯天真。
　　“不爱了。”言枝说出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不甘，没有痛苦，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她说不爱的时候，乐乐觉得很疑惑。
　　“为什么？”乐乐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要知道，其实很多人，很适合却不相爱，相爱的不适合，仅此而已。”
　　“可是在此之前，你们明明很相爱。”乐乐不解。
　　“那是在此之前。乐乐，他没有爱别人，我也没有，我们只是在某个清晨醒来，看着对方，觉得面目可憎。”言枝说：“我甚至觉得和他呆在一个空间里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真奇怪。”乐乐说，真的，这些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不外如是。
　　“可是你不是怀孕了吗？”乐乐说：“难道为了孩子也不能继续了？”
　　“不被期待的孩子，有什么意义呢？”言枝说这话时有些茫然，她说：“我想到那个孩子会有着他的基因，我就恶心。我怕我生下他，是造孽。”言枝这话说得凉薄，甚至可以说是冰冷。乐乐打了一个哆嗦，看着言枝，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怎么会突然就不爱了呢？明明之前还信誓旦旦。”乐乐还是很疑惑。
　　“这种感觉很奇怪。你之前觉得这人是你的心你的肝，是你共享的生命，你们谁也离不得谁。然后有一天你发现，这个人，我不爱。”莫名其妙得毫无逻辑。乐乐依旧不懂。
　　不过言枝不需要她懂。她不过十六岁，能理解什么呢？连言枝自己都搞不懂。
　　言枝走的那天风和日丽。冯映来接她，见着她的时候无悲无喜，平静淡漠。他看着言枝平坦的肚子，如释重负，说：“也好。”
　　乐乐看得心惊胆颤，疑惑不已。怎么就这样了呢？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仿佛从前的恩爱都是大梦一场，如今从梦中醒来，自然不会留恋。毕竟每一个清晨，都有微光渐渐明亮。
　　支撑婚姻的，仅仅是爱情吗？乐乐不懂。
　　只是她会想起那天的言枝，想起那濡湿了自己大半个肩头的眼泪和那滚烫的温度，心里烦躁不已。她还会想起那个未成型的孩子，那可能是言枝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孩子。也会想起，冯映接走言枝那天，其实他凌晨就坐在乐乐家楼下抽了一整夜的烟。
　　他们看起来仿佛都与说的不一样，可是最后还是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乐乐喜欢买一杯奶茶，站在天桥中央，看着车辆和人，看着天空和花草，神游天外。
　　其实这样也好，她想着自己的父母，从相爱到结婚，从接受自己再到怨恨自己，最后乐乐成了原罪。
　　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心存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