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追风的射手

17、Lucky

　　这世界熙熙攘攘，大概是美好的。叮当舔着它的脚掌，粉红色的舌头有一下没一下，看起来懒洋洋的。倾城的日光铺洒人间，眼见之处，光影分明，纷繁炫目。它甩着尾巴，轻轻地拂过阿加的裤脚，没有反应。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个午后了。风从纱窗里钻进来，细细的尘灰浮在光里，静静地，也不跌落，闪闪烁烁，像是细碎的毛发。可是再怎么温暖明亮，五光十色，尘埃也仅仅是尘埃。一瓢水泼过来，五彩的虹转瞬即逝，空气里的光线便晕开，透明澄澈，将浮尘掸落。
　　叮当叫了一声，软软的，甜腻的，“喵。”
　　阿加醒了过来。
　　“叮当。”她睡眼惺忪，长发如瀑。松绿色的毛衣松松垮垮地裹着她，衬着惨败的脸。她长得格外好看，高挑，骨感，苍白，加上一袭长发，冷淡的眉眼，无端透着一股子韵味。天然的高贵冷艳，羸弱可怜。
　　叮当纵身一跃，阿加将它抱在怀里。一人一猫，窝在藤椅里，无风，有光。阿加说“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她看着窗外，什么也没有。叮当觉得莫名其妙。它大概是永远不能懂她的，这样一想，它就从阿加怀里挣扎着跳了下去。不知是它用力过猛，还是阿加过于出神，总之，它将她的手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猩红，醒目，不可名状。
　　叮当看着怔愣的阿加，尾巴高高翘起，瞪着眼睛不知所措。
　　“连你也是这样么？”阿加望着伤口，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也是这样呢？”阿加轻轻地摸了摸叮当的头顶。炸毛的喵安静下来，垂着头用尾巴蹭着阿加的腿。阿加把它抱起来，一下一下地顺着毛。她说：“叮当，你怎么也这样呢？”
　　阿加的手很美。纤长，莹白，葱管一般，涂着粉色的指甲，衬得肌肤塞雪。那手在阳光下，放在叮当如缎的皮毛上，轻柔得宛如三春的柳条，檐间落风，傍晚七点的流霞，行云倏忽……那是这世界最美丽的存在，也是最温柔的蛊惑。叮当哀哀地叫着，捏着脖子的手一点点收紧，一点点用力。
　　命运的喉咙被扼住。
　　阿加凄凄地叫唤着。
　　它的爪子把那件松绿色的毛衣勾得凌乱，许多线头牵扯出来，那只手上也多了许多凌乱的抓痕。星星点点，血色斑驳。
　　阿加，是不会痛的。叮当突然想到。
　　它想起了那个人，看见了窗台下的文竹。低低的，矮矮的，绿色茵茵。
　　叮当之所以叫叮当，是因为它的主人叫Lucky 。
　　Lucky 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头发又软又卷，像是深海蓬勃的海草。Lucky 的眼睛很黑，特别亮，清澈见底，眼窝特别深，眉毛虽然淡，像是初几头的新月，毛茸茸的，特别可爱。嘴唇天然的殷红可爱，像是传说中的海妖。
　　叮当之前流浪的时候，趴在某个学校的窗台，里面有个被称之为老师的人，讲着一个神奇的故事。
　　深海中的美人，会唱着蛊惑人心的歌，海藻般的头发，散落在甲板上，垂入水中，让过往的行船心甘情愿触礁而亡。后来呢，后来它听得太高兴了，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尾巴，踩着优雅的步伐，低低的唤着，吸引了一群人的目光。他们将它赶走，它飞檐走壁，穿过大街小巷，钻进了Lucky 卧室。
　　彼时的Lucky 披散着长发，趴在桌子上，睁着大大的眼睛，昏昏欲睡。她是阿加的模特。
　　阿加画的都是她。
　　行止坐卧，喜怒哀乐。
　　Lucky 看见叮当的时候，眼睛里迸射出光来，沉睡的美人瞬间光芒万丈。
　　阿加说：“Lucky ，你的眼睛里有了灵魂。”
　　Lucky 说：“因为我的叮当猫来了。”她说着，跑过来抱着叮当，于是流浪猫有了主人，有了名字。
　　这喧嚣热闹的城里，寂寞的人们，浑然不知，有一只猫，有家可归。
　　叮当从此就叫了叮当，跟着一个如海妖般的美人。
　　叮当常常看着Lucky 描眉画眼，把艳艳的唇涂成各种颜色各种模样，她会在额角描大朵大朵的花，会在眼尾画蹁跹的蝶，她的肩背上纹着蝶恋花，脚踝上刺着Lucky 。
　　Lucky 在家的时候常常一遍一遍地亲吻着叮当，她总说：“叮当猫，我好喜欢你。”
　　可是叮当知道，她喜欢的叮当猫，另有其人。他叫丁唐。
　　Lucky 说这是秘密，不能让阿加知道。
　　叮当觉得疑惑。可是不懂。它没见过丁唐，但Lucky 常常说起他，在阿加不在的时候，抱着叮当，窝在沙发上，低低的絮叨着，笑起来的时候不张扬，不恣意，轻轻浅浅，温温柔柔，不魅惑，不妖娆，宛如水莲花一般娇羞。
　　阿加不喜欢这样。
　　她说：“Lucky, 你是玫瑰，你是妖精，你是人间妄想，你是魔魅，你要张扬，你要笑，你要的，是这人间。”
　　阿加说话的时候，清冷狭长的眼睛望着窗外，长发柔顺地滑落她的肩头，惨白的脸隐在黑色的月光里，带着说不出的幽森。
　　Lucky 很怕阿加。
　　于是她换上红色的长裙，坐在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笑得看不见眼睛，只能看见深深的梨涡，盛满了浅浅的光。
　　她看起来很开心，长发飞扬，衣袂飘飘。
　　阿加说：“Lucky ，你真美。”
　　阿加每次都能看着这样的Lucky 出神。她说：“Lucky ，你是上帝给人间的恩赐，给我的恩赐。”
　　阿加和Lucky ，异卵双生。
　　阿加生得也美，可是腿却是不能看的。
　　小儿麻痹。
　　畸形又诡异。阿加这些年，很少走出她的房间。Lucky 成了她的眼和腿。Lucky 从前不叫Lucky ，具体叫什么，大概已经没人记得了。或许她自己还记得，可是她从不提起。从阿加用怨毒的眼看着她说：“姐姐，你真幸运，不如叫Lucky 吧！”于是，理所当然。
　　Lucky 走的那天晴空万里，没有风，天空澄澈透明，看上去像是茫茫的海。
　　她说：“阿加，对不起。”
　　她像自由自在的风，像蹁跹的蝶，像燃烧的火，像这世间的一切美丽。
　　可是她亲手撕碎了她。
　　她说：“阿加，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阿加说：“那为什么不是你。”她笑着，狭长的眼里全是冷漠。她坐在轮椅上，空荡荡的阔腿裤里畸形的腿若隐若现。她无一处不美，看起来的话。温婉清丽，宛如晨间凉风。
　　后来来了一个人。忧郁斯文，阿加说：“徒有其表的斯文败类。”可是叮当还记得，Lucky 说，他是浪漫的诗人，浪荡的游子，温柔的情人。
　　他说：“阿加，你就是一个疯子。”
　　“可是你爱的，不就是一个疯子吗？”阿加斜着眼，冷淡又高傲。
　　她从不出门，自学成才，画的画在业内名声显著。有人爱她的才，有人爱她的模特。丁唐是其中之一，他说思慕已久，我的缪斯。
　　丁唐找来的那天，Lucky 不在。阿加将藏在裙子里的腿露出来，坐在窗台下，光落在她的头顶，宛如天神。
　　丁唐说着时间最浪漫的誓言，他说：“阿加，维纳斯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他深情的眼里是涓涓爱意，她说：“我愿意做你的罗伯特，勃朗宁小姐。”
　　“那你为我做一件事证明自己。”阿加低着头，垂着的眼帘纹丝不动，眼里沉静如水。
　　Lucky 遇见丁唐，按着自己喜欢的模样长成的那样一个人，像是平静的湖面吹来狂风。Lucky 从未表现过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按照阿加的喜好和审美活着，只在梦里穿着白布棉裙，坐在恋人的自行车后座，喝着奶茶，听着歌，去看花，看海，看人间。
　　她以为丁唐就是她迟来的命定之人，缘分使然。
　　他说，“Lucky ，虽然你容颜昳丽，可是你的眼睛，清澈宁静。”
　　他说：“让我看看你的心，让我进入你的世界，让我，配着你。”
　　他说：“Lucky ，我们走吧!像风一样，行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那天她等来的是阿加。Lucky 常常怀疑，有没有这么个人出现。可是阿加看着她，说：“姐姐，你答应过的。”
　　是的，我答应过的。Lucky 笑着，眼泪流下来。她说：“阿加，我答应了你的。可是，为什么？”
　　“姐姐，我不信。”
　　丁唐推着她的轮椅，两个人渐行渐远，在人山人海里，神色模糊。
　　Lucky 病了，病得很严重。她不再化妆，长发剪短，露出纤细的脖颈。她穿着大大的T恤，坐在窗台底下发呆。
　　阿加常常问她：“姐姐，你在吗？”
　　Lucky 不说话，一天比一天沉默。她像是一朵凋零的玫瑰，像是地平线上最后的光，夜幕星河中最黑的醒。
　　她最后终于变成了自由自在的风，穿着阿加最爱的红裙，戴着阿加买回来的假发，眼尾是阿加画的玫瑰，妖冶艳丽。她一跃而下，从33楼，毫不犹豫，仿佛解脱。她的脸上隐约是清浅的笑，梨涡若隐若现，眉眼温婉舒宁。
　　她说：“阿加，再也不见。”
　　阿加又是一个人，抱着一只猫，丁唐在楼下，望着窗。一楼的落地窗明亮干净，落进来温暖的光。
　　他说：“阿加，你是魔鬼。”
　　他说：“可为什么，我还是爱你。”
　　他说：“再见，阿加。”
　　这世界归于平静，犹如混沌初时。
　　“叮当，我梦见阿伽了。她说她很想你。”阿加捏紧手中的柔软，感受着渐渐僵直的挣扎，继续说：“你告诉阿伽，我很想她。”
　　叮当视线的最后，是漫天流云，和阿加的眼泪。
　　叮当想问：“阿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