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追风的射手

10、余生

　　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三年。没有孩子，没有笑脸。他们就像是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连敷衍都懒得费劲。
　　常玉经常忘记了自己已经结婚这件事情，可是她又仿佛从未生出过离婚这样的心思。她觉得很奇怪，这样的日子，她竟然没有那样想过。而那个人，似乎也没有过这种想法，两个人就这样在彼此的无视下，打算过一辈子。
　　过一辈子这个词从脑海里跳出来的时候，常玉甚至有些恍惚。这算得上是个恩爱两不疑，白头共偕老的选择，对她现在的状况而言，仿佛并不适用。想着这段时间已经很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丈夫，她不由想着，恐怕再过不久，他们就真的该离婚了。心里说不出来是怅惘还是解脱，总之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来，复杂得让人皱眉。
　　这些年她都快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了。常玉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看着街上拥堵的车辆，倾盆大雨哗啦啦地从空中泼下来，完全不顾人们有多狼狈。小小的站台里挤进来更多的人，常玉抬眼看了一下旁边一直在貌似不经意打量自己的老人家，心里莫名。她低下头，继续思考着刚刚的问题，可是脑子里一团乱麻，搅得人心烦。
　　红绿灯在雨幕下透出模糊的颜色，各种汽车的喇叭声吵得人头疼，更别说那偶尔四处乱晃的车灯和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辆，常玉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与此同时，旁边一个小孩拽住刚才的老人家不停地哭闹起来，两条腿在地上踢踏着，溅起许多水渍，好巧不巧全落在了常玉的白色长裙上。她并没有察觉到，依旧瞪着一双空洞迷茫的眼睛，看着外面的雨。她这幅样子落在周围人的眼里，显得有些怪异，但并不突兀。来来往往的全是为了生活心力交瘁的人，谁有闲心管别人发生了什么？
　　“你这姑娘拉个脸做什么，小孩子不懂事，不就碰了点水吗？摆脸色给谁看!”说话的老人家一边哄着小孩儿，虎着脸对着常玉一顿数落。等车的人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这边，显然刚刚那个孩子哭闹时大家都有目共睹。此时此刻，心里也只是同情常玉遇见这么个无理取闹的人。一老一小，打不得骂不得，活生生能让人憋屈死。
　　常玉觑了一眼那老太太，看了一眼裙摆上的水渍，没说话。她眯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狭长凤眼，眼神冰冷。
　　“你这姑娘瞪什么呢!不就是孩子不小心吗？怎么还扯着不放？欺负我老人家吗？”常玉旁边一个姑娘蹭地站起来，和老太太吵起来，仿佛被溅到的是她。她一边说着一边哭，声音渐渐小下来，控诉里满满的委屈。常玉看了一眼，确实，她白色的帆布鞋上，乌糟糟的一片水渍，小孩还拌着鬼脸往她腿上踢了一脚。老太太好像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拉着孩子挤过人群到站台的另一边去，一边走还一边用方言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数落什么。那孩子含着泪，撇着嘴，手舞足蹈，终于在老太太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后消停了下来。
　　公交车陆陆续续地停靠，站台里的人也不剩几个，那姑娘早已经走了，雨并没有小一些。雨幕下的天空黑沉得厉害，明明时间还不算太晚，却已经一副深夜的模样。街上的车辆稀稀拉拉地跑过，车轮带起一圈水雾。站台下就剩着常玉一个人，她还是看着这停不下来的雨，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她是走回去的。每一辆公交车上挤着数不清的人，滴着数不清的雨水，空气里泛着潮湿的人味儿，逼仄得让人心慌。她撑着一把几乎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左右的长柄黑伞，慢腾腾地往前走。雨很大，伞也很大，她走得非常慢，却也很快就看不清人影。
　　家里的灯亮着，是暖橘色，昏黄温馨，看起来特别美好。玄关处放着一把红色的伞，水渍已经干得差不多。厨房里传来声响，常玉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好像从未进过厨房。两个人这些年已经不交流不说话了，可是只要他在，仿佛家里的事都不用她插手。只是想到这样的天气，他没有给她电话，而她也没有让他去接自己，两个人仿佛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各自默契。
　　红烧排骨，肉沫茄子，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荤素搭配，看起来很不错。常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秦风拿着碗筷出来，本来要说的话在嘴边滚了几转，还是吞了下去。两副碗筷分别摆在方桌的两边，常玉看着他盛好饭，自顾自地吃起来，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
　　可能是心情的原因，她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胃口，东西吃到嘴里也尝不出什么味儿来，或许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久。常玉虽然已经尽力勉强自己了，可还是吃不下去。她就这样坐着，也不说话，一双狭长的眼睛看着秦风，不知道在想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秦风已经吃好了，他吃饭很慢，并且吃得挺多的，但人看起来还是很瘦。常玉想着，或许自己该主动收拾一下。手刚碰到碗，秦风已经站起来手脚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往厨房走去。常玉尴尬地放下手，不自在地咳着，小声地说：“我来吧。”
　　秦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自顾自地收拾着，好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听到厨房里传来秦风洗碗的动静，常玉想了想，走过去。
　　秦风很高，但是也瘦。现在站在那里，看起来愈发单薄。只是皮相生得十分好，这样一副居家禁欲的样子，看起来就特别惹人垂涎。常玉想自己可能明白当初为什么结婚了，秀色可餐，古人诚不欺我。她看着那人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心里莫名有些酸涩，触及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时，身子控制不住地抖了抖。那双眼睛太凶了，也太冷了，但更像是一潭死水。常玉想，自己怕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她想，她肯定是受不了冷暴力才会想要离婚的。那秦风呢？秦风这么无视她，为什么还不离婚？
　　常玉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全是极简的黑白灰，只是墙上和桌子上放着几张明亮显眼的照片。常玉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和秦风，看得出来感情特别好。只是感情这种东西，谁说得清呢？三年五载或是十天半月的，天知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客观来说，长得并不十分好看，整张脸上，也就一双眼睛还显得能看些。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个子很高，黑色针织衫和白裙子，长发及腰，配着这双眼睛，看起来倒是颇有些高冷的样子，只是脸上的憔悴和苍白平白让她多了几分柔弱，刚好淡化了本身的冷厉，倒显得柔婉了许多。
　　她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还在思考着，明天，明天一定要和秦风谈谈。可是她没料到，秦风竟然不在。常玉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四处翻找，希望能打发些时间。自己好像结婚以后就没工作过，现在既然打算离婚，总得学点什么好找份工作。常玉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大学的专业，不由得翻了白眼。她竟然是编剧专业的!可是这几年，她别说写剧本，就连书，都很少翻过。年纪越大，脑子越迟钝，以前学的基本都还回去了，至于生活经验人生阅历什么的，对于一个毕业就结婚的全职太太来说，对不起，没有。
　　她有些苦恼，并且觉得头疼。想了想，决定去书房看看。里面让她有些惊讶。她以为秦风那样子的人，里面的书应该是比较晦涩难懂高大上的，但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明显是各种各样的小说，在这里格外打眼。她四处看了看，意外地还看见了一些美学，戏剧，电影，哲学，文史等方面的书，显而易见，很符合她的专业。她恍惚想起，刚开始那阵，她好像还挺喜欢来这里的，还顺便把自己喜欢的书都搬来这里。里面有专业书，也有些拓展类的，大多还是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她那时候总想着，自己能写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剧本，一炮而红，然后去娱乐圈和各种帅哥美女搭讪，真是个务实又玄幻的梦想。
　　常玉坐在椅子里，随手拿过矮桌上的一个本子，厚厚的，看起来很旧，写了东西。她随手翻来，上面写着：2016年7月6日，星期一，晴。和秦风结婚的一百天纪念日。里面絮絮叨叨地记录了很多东西，记忆走马穿花犹如电影在她脑海里放映。
　　他们最初，也是相爱的。她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秦风也没有冷淡疏离。他们青梅竹马，高考后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甚至她的专业，都是因为要和秦风在一个城市而选的。他们度过了甜蜜的大学四年，在临近毕业的时候结婚，然后用两家合力出的钱在这个城市买了婚房，她的工作找得特别难。但秦风从大学开始就自己创业，截至毕业时已经初具规模。她还记得领证那天，秦风说，你慢慢找，我现在养你一辈子都没问题。然后呢？然后……她有些记不清了。她开始的时候踌躇满志，天天查阅各种资料，投着各种简历，希望能遇到自己的伯乐。秦风心疼她，家里的一切都不让她插手，他每天从公司回来，还要对着一个写不出东西来就暴躁发狂的她。日子好像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焦躁中过去了，感情也好像随着这样的磋磨消退了。他们冷战的时候，秦风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她窝在书房日以继夜反反复复地删了又写，写了又改，时不时对秦风冷嘲热讽，问他是不是不爱她了。后来呢？后来，他说：“阿玉，我真的很累，你不要闹了好不好？”他说着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常玉现在想来，都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不可理喻。换来现在的日子，大概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在房子里翻箱倒柜，把那本日记看完，顺便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是秦风依旧没有回来，她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她有些焦躁，看着厨房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头疼得厉害。
　　她打开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怔怔地看着头上那盏灯，仿佛它随时会落下来把她砸死。想到这里，她有些惊慌，因为她的记忆里，恍恍惚惚有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好像是在说车祸，死人，还有满是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结合那天看到的日记，时间截止到2016年的12月25日，那天的日记只写了一句话，我是不是失去他了。她想着书房里许多关于心理神经方面的书，想起那天秦风疲惫的样子和最后开门出去的样子，心里一阵恐慌。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还是忍不住地怀疑。
　　为什么这三年他从未和自己说话？为什么他经常不在？为什么他……她怀疑地问自己，自己这个丈夫，真的存在吗？
　　她拿起手机，翻着通讯录，想要找人确认一下。可是拿起手机的瞬间，她愣住了。里面竟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联系人，短信，什么都没有。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串数字，来不及反映她就拨了出去，可是没有反应，电话拨不出去。若隐若现的真相在她脑海中浮现着，她感觉到心头越来越多的惊慌。她甚至肯定，秦风这个人，怕是不存在的。
　　门外有钥匙转动的声音。是秦风，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她愣愣地看着他们，却发现秦风径直将人带着往书房的方向去，仿佛没看见她似的。常玉不自觉地也跟着走进去。
　　“我妻子生前的最后一个作品，其实这本日记才是关键。”秦风病态的身子仿佛已经油尽灯枯，他的话落在常玉耳里，犹如晴天霹雳。
　　生前？最后？那是什么意思。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头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一直胀痛迷茫的脑子，瞬间清明。
　　是的，她死了。
　　在那天晚上，秦风出去后，她在书房写了那句话之后，想起来那天是圣诞节。她关掉文档，想着两人的点点滴滴，觉得自己没那么生气了。走出书房看到桌子上的玫瑰花和她最爱的巧克力蛋糕时，她决定去他的公司给他惊喜，给他道歉，陪他过圣诞节。她想和他好好谈谈，想告诉他，以后她会做一个贤内助，让他不要那么累，想和他说，他们不要再冷战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末班车，人依旧很多，发生车祸的时候，死伤无数。她是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死的，连秦风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可能是因为执念，她跟着赶来的秦风回了家。看着他日渐消瘦，看着他自责悔恨，看着他一蹶不振。她很想告诉他，不怪他。可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天天呆在这座房子里，偶尔会跟着那路公交车去秦风的公司，看着意气风发的他变得形销骨立。而随着时间的增长，她却开始慢慢忘记很多事情，只记得自己结婚了，丈夫叫秦风。她看着他在书房里把自己凌乱的作品整理出来，四处奔走，希望能有人看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样稚嫩的文笔，那样浅显的构思，能有人看得上才怪。而今天，他好像成功了。
　　秦风给他们看的，大概是她众多作品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了。那是她和秦风的故事，在她的日记本和构思里，记录勾勒了一个完美动人的故事，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写完结局，原本是打算用一生来完成的，可是戛然而止的部分，秦风补上了。
　　“那时候公司事很多，都怪我……”秦风垂着头，摩挲着笔记本，最后把它递给了对面的人“你们用过以后，记得还给我。”
　　“秦先生，你放心。”说话的人打量着书房，最后看着那些心理精神方面的书，隐晦地说道：“秦先生也要保重，毕竟离剧本完成，电影上映，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秦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将人送出去，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他捂着自己的眼睛，低声说道：“阿玉，你的剧本，要拍成电影了，你高兴么？”
　　常玉作为一个鬼魂，这一瞬间竟然觉得心如刀割。她记忆恢复之后，知道了这个男人近乎自虐的状态。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每周都会去看心理医生，他虽然看不见常玉，却一直固执地认为她还在，从他做饭的的分量和全是常玉的喜好就能看出，这个人，怕是已经病入膏肓。屋子里没有遗照，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样子，他也像从前一样生活上班，假装屋子里有个她，只是在书房写作，见不到人很正常。
　　现在剧本有人看中，他的那股劲儿也就泄了下来，人看着也就油尽灯枯。他会死的，常玉无比清晰地知道。
　　常玉想说话，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却始终于事无补。她看着这个人慢慢失去生机，一点点消磨着自己，流不出眼泪却依旧嚎啕大哭，她的心很疼，可是她的爱人，好像更疼。
　　她想说，秦风，你要活着。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名字，看着这个梦呓中不停叫着“阿玉”的男人，恨不得自己从未遇见过他。
　　笔记本还回来的那天，秦风已经瘦得脱了相。负责人清楚全部的始末，对这个男人除了叹息，还是叹息。“秦先生，后续很多地方我们还会与您确认，希望你一定要保重。”
　　秦风魂不守舍地答应着，状若老朽。大概是因为头脑清醒，常玉明显感觉到自己能停留的时间不多了。可是她必须得让秦风活下去。
　　经过一次一次的尝试，当她确认自己能借助风敲动键盘的时候，喜极而泣。看着屏幕上的字，她心口一阵绞痛，随着身形一点一点的变得透明，她知道，这次怕是真的要死了。
　　《余生》上映后，这打着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和编剧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名号的电影，瞬间火遍大江南北。这是常玉打算写一辈子的情书，在猝不及防的意外里大白天下，参与改编的是秦风，那个故事里的男主角。
　　遗憾戛然而止，故事无疾而终，这大概是爱情最疼痛的泪点。
　　秦风坐在电影院里，看着屏幕上的女主角嘴唇一张一合。
　　她说：“2019年7月6日，星期六，雨。红烧排骨，肉沫茄子，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肉沫茄子有点咸，汤里忘记放盐了。秦风，你下次要记得。”
　　这个瘦削的男人，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泣不成声。良久，他对着旁边空着的座位说：“阿玉，我们回家。”
　　电脑屏幕上的那行字，给了秦风活下去的动力。
　　或许他的余生，只剩下对这封情书的续写了。
　　只是空气里很安静，弥漫着无人知道的空旷。她或许还在，或许会回来，或许永远死去，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