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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   “风晓,好一个风晓!好一个我的义子!好一个当年可怜兮兮被人欺负,像小狗一样被我捡回来的孩子!”
      十年之前,他还不过是浙江按察司副使。那一日,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执伞游历江南小镇,眼见斑驳白墙,青石板路在雨中氤氲一片轻烟,那乌篷船亦是随着雨势摇摇晃晃停靠在水阁前。都说细雨纷飞方显江南秀雅,他却偏爱这淋漓尽致。
      几位穿得蓝印花布衣衫的水城少女带着斗笠嬉笑而过,约莫是瞧他独自一人在大雨中闲适漫步,不免将好奇目光投向他,或许见他是个清俊儒雅的青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是匆匆瞄上两眼,随即笑语纷纷,一下子跑开了。
      少女们笑声远去,他仍旧沿着细流而行,过得弯弯纤巧一座小桥,恰是一径甬道,两旁重脊高檐,幽深不知通向何处。便是信步前行,约莫是此处不常有人走动,石板之上尽是青苔,只觉脚下湿滑无比。放缓了步子,拐过弯口,却在雨声中听到孱弱如丝的呻吟。
      他将伞略略举高,环顾四周,却见拐角侧有一道死路,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而在那边雨地之上,一个瘦弱少年蜷缩着,衣衫残破不堪,肌肤所现之处全是极深的口子。不知他流了多久的血,雨水混着他伤口淌出的血不断冲刷下来,水色淡红,这周遭的气息亦是含着些许腥甜。
      他收了伞,勉强近前,一手托起那少年的脸,脸上数道伤痕交错,青红其上,连眼睛都肿的睁不开。“你怎么样?”那少年将眼睛勉力睁开一丝,望着他,却是不说话,只拼了全力抬起手,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他小小的手亦是伤痕累累,却是执拗地不肯松开,便是他对他说愿意带他离开,他的手亦不曾松开。
      当年那个孩子,哪里去了?
      念及心伤,楼太尉仰天大笑,只觉漫天皆是轻而淡的云彩,湛蓝如镜,柔白似锦,真是一番明阔景致,可惜,却是在这般情境!蓦然低下头来,只望那面前冷冷举剑的人,楼太尉面庞上竟是一抹凄然,“作戏十载,负累十载,究竟是何人布下这么一个局?竟然用了十年!整整的十年啊!十年的时间实在不算短!可是——为何又偏偏选在我身上?我何德何能竟成了这局中一子?”胸中撕扯一般痛楚,却是目光陡然回转,落在正房门前定定立着的青年身上。
      明媚天色之下,他青衫玉带,眉目宁静,温言以对,“太尉也莫要妄自菲薄,太尉其人正是乱世枭雄之才,敢为人所不敢为。放眼王朝上下,试问谁有太尉这般胆魄?”他辅佐此人十载,其脾气秉性最是清楚,心中没有所谓之忠,只以自己所思所想为根本。也正是这般,他所提犯险之事,他多数不会退却,约莫是从不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是输家。行事这般犀利自傲,在尚武的天瑞王朝便是最得先机,不过是三两年的功夫,原本一个按察司副使便官至极品,深得皇帝重用。只可惜,正如他说,局中棋子不过便是棋子罢了。
      楼太尉冷然瞧着他,斥道,“不必和我打官腔!”又是回身望着风晓,他瞧不见这个他抚养长大的孩子面上有任何一丝波动。他眼角的伤疤是一道翻卷出皮肉的刀痕,正是那年大雨中受伤所致。本要替他寻医瞧好,却是他偏要留下这伤痕,他未曾说过为什么执意要留,如今,却似是明白了。他留着这个疤,是要记住十年前的滂沱雨季么?是要记得他这个抚养了他十年之久的义父么?
      冷笑,随后便是苦笑,楼太尉盯着他,良久才轻声问道,“既然这是一个局,那么以微的死必定也是其中一环。风晓,你告诉我,以微是不是你杀的?”他并非不知儿子的死有蹊跷,只是从未想过是身边人所为,直至今日,他才晓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风晓望着眼前仿佛瞬间老去的义父,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仍旧沉默着。是何时,意气风发的他也霜染两鬓?是何时,坚定炙热的眼眸也会如此疲惫?他持剑的手蓦地一振,剑身无声翻转,他没有运力其上,便是连破风之声也无。
      “太尉,以微公子不是他杀的。”张忘川忽而开口,谦和声音温软传来。听得他这话,楼太尉并没有回头,说不清是悲是怒的目光在风晓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望着张忘川。张忘川收敛了笑意,往前走了两步。他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正色,楼太尉瞧着他,不由冷笑。
      “太尉,以微公子的死,事实上是——”他的话只到了这边儿便再没有机会继续。眼前那个手掌王朝兵权,半生戎马生涯的男子已然倒地,如同蜃楼崩塌,烟消云散。
      他倒在地上,颈侧一道极整齐的切口,鲜红的血自其间汩汩淌出,耀眼之红印染在他的颈项,他的衣襟,他身子下方的大片土地……
      一点红,挂在黑铁剑身之上,轻缓而下,在剑尖凝了好一会儿,终是滴落。风晓慢慢蹲下了身子,右手伸出,是要将他不瞑双目合上,却是手伸到半空,迟迟无法落下。眼中一刺,满目之红失去了原本的色彩,那伤口淌出的血流竟如当年江南小镇中的碧水蜿蜒——那时,小桥流影,橹声唉乃,水乡人在水阁中起居住行,乡音叫唤此起彼伏,河岸街市之中,那清瘦的男子取来斗篷为身旁少年系上……
      “风晓,这是为他好!”立于一旁的张忘川亦是蹲下了身子,并无半分犹疑将手往楼太尉圆睁的双目抚去,“如果他看到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毁于一旦,那才真正是无法承受。”停在半空的手终是僵着收了回去,风晓闭了眼,轻声说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楼以微是你杀的,在他心中,你是最重要的朋友。”
      张忘川的手本要收回,却是他说了这句便生生止住了,他望着风晓,未曾接话,只觉手掌下死者肌肤微温,仿佛,并不曾离去。
      寂寂空庭,熏风南至,满目寥落,何以为继?
      前院忽而人声嘈杂起来,无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金属碰触到石壁地面的声响尖鸣着,侍女小厮的哭喊凄厉而来。张忘川陡然立起,沉声说道,“他们已经开始动了,咱们走!”风晓凝神再望那地上没了声息的人,片刻之后方缓缓起了身,他盯着张忘川,冷冷说道,“我不和你一起走。”说话的时候他只觉自己眼角的伤痕隐隐作痛。
      张忘川冷凝望他,终是说道,“随你!”他转身而去,步子沉稳疾速,可风晓却知道他定是气极了,可那又如何?他在这里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了,用了——十年!
      而那疾行的张忘川也终是未曾真正离去,他抵背靠在洞门后的花墙上,极缓极慢地环顾着四周,这里的一楼一阁一草一木都是府邸主人心爱之物,那人从来便是讲究这些雅致情操,他曾背后笑他这般细腻与寻常凌厉作风竟是全然相悖,叫人好笑。可是,待他去了,这一切竟成了他想要珍藏留住的东西。
      “楼梓歌,我并不是你的朋友,从来都不是!我厌恶你的胆略,厌恶你的笑容,厌恶你的情操,厌恶你的好言,厌恶你的不知死活,厌恶你把我——当做你最重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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