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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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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瑞文昌六年春,如太妃薨逝,谥号敏慧至徳皇贵妃。彼时举国同哀,服国丧重礼。
如太妃所居云宸宫亦是以素色裹合,殿门楼廊间宫人将染朱点金的物事一概用白绫遮盖。只是太妃生前喜爱金盏菊,此时又是花期正盛,殿外堂前皆是大片的橘色流丽。
“你们去将金盏菊的花儿全部摘下来吧,只别伤了花枝。”幽兰立于灿烂花圃前,容色微带倦意。连日来为了整顿太妃生前物事,已是心力交瘁,只是尚有许多杂事亟待处置。此时这一大片火一般的橘色分外扎眼,却是不能留。
“是,姑姑。”几个小宫女听了吩咐便去到花圃中,手脚麻利地将开得正盛的花儿摘下丢入背后的竹篓中,不过片刻之间,那繁茂花势便衰颓了下去。
“幽兰。”背后有人柔声唤来,幽兰转身去瞧,却是皇后身边的蝶衣。这蝶衣是皇后的陪嫁丫头,进宫多年来一直深受宠爱,身份也比旁人要高些。只她待人倒是温和,与幽兰也交好,闲暇时候一同做做绣活说说闲话也是有的。
幽兰快步走了上前,正要开口,蝶衣倒先说道,“几日不见你憔悴了许多,虽有哀事,也该自己保重才好。”幽兰点头称是,蝶衣又指着身后四个小宫女,说道,“十一王爷要搬去‘六如轩’,这几个,是皇后娘娘亲选的伶俐丫头,随了你们去,用起来总也得力些。”
“倒是皇后娘娘想的周到。”幽兰直了直背,望着那几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宫女。虽是穿着一色儿的苍青小袄,其中有个小丫头倒是分外打眼,眉眼儿最是俏丽,腮上小小酒窝亦十分讨喜,并未行动却见乖觉。
“你叫什么?”幽兰特问了她,那小宫女上前一步,恭顺福身,“奴婢晴儿见过幽兰姑姑。”听那声音也是娇脆美妙。幽兰微微点头,“倒是乖巧。”又对蝶衣道,“蝶衣,多谢你特特走一遭。”送人这种杂事本不该蝶衣亲为,想也知是特意来瞧她的。蝶衣笑了笑,只悄声说道,“咱们姐妹还有这样客气的?只是,你日后多加留心才好。”话只说到这边,蝶衣便不再提及,幽兰也是聪明人,知道不能再问,两个寒暄一阵子也便散了。
当夜最后一拨云宸宫的宫人便是捧着打点好的家什往六如轩去,晴儿亦是其中之一。但见她只管往前走着,压根不与他人结伴,只从背影来瞧也知正有怒意。
“霓儿姐姐,你说晴儿姐姐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皇后送来的四个宫女中属惠儿最小,故此对其他人皆以姐姐相称。霓儿“扑哧”一声笑道,“她是攀不上高枝,又从房檐上摔了下来,怎么会不气?”惠儿不解,“不过是伺候人的,在哪里不都一样?咱们这些人也比不得那些掌钥匙贴身伺候的,要出头也是难。”
听她说的天真,霓儿笑道,拉了她悄声说道,“你没见她回回给皇上奉茶皆是妖娆作态?皇后娘娘岂有不除了她的道理?可巧赶上这事儿了。咱们不过是粗使的,只她一个是殿内的,叫人看了又怎会不明?”惠儿点了点头,也不敢妄言,只瞧晴儿愈走愈快,倒是离了她们有好远了。
“霓儿姐姐,晴儿姐姐走远了。这地方阴森森的,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小竹林中阴寒难散,有风吹过的时候竹叶沙沙如语,正是叫人害怕。霓儿瘪瘪嘴,秀眉一挑,“她胆子大着呢,怕什么?咱们只管走咱们的。”说罢便是拉着惠儿赶上前面的三四个宫人,一众人说笑而去。
晴儿也知背后之人必定说她是非,步子更是疾了些许,待到竹林小道连接水榭回廊的地方,本该往右拐她却是特特往左去了。寻了个林子间幽暗的角落悄悄站着,见那些人只管持了灯过去,也并无人来寻她,俏颜便是幽幽蒙了一层哀色。
她本是凤仪宫中侍奉茶水的,与他们在殿外粗使的到底没什么情分,只是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又是都到了个陌生的境地,便是再疏离也该有些扶持才是,而她们却是一开始便将自己排挤在外了。念及此,晴儿死死咬着唇,手指也自绞动着裙摆。
那点宫灯愈离愈远,不多时便是几人断断续续的笑声也淡了。没了那些人,整个林子空寂森森,竹叶刮在杆子上声响本是轻声沙沙,却因着四周过静,那声儿便是有如阴魂低泣,偶尔传来一两声宫妃豢养的猫儿叫声,凄厉嘶哑仿若鬼嚎。
晴儿身子一颤,不自觉抓住了身旁的竹枝,指甲在枝干上轻轻划过的声响倒是将自己也吓到了,她惶然紧抓这竹枝,清灵双眼缓缓扫视着周遭,却是那水榭深处一道白色影子晃过。她惊得一退,不敢出声,用手将自己的嘴牢牢捂着。
片刻之后,那白色影子又再现出,这次白影行动缓了许多,竟是慢慢靠近了来。晴儿瞪大了眼,不禁将鼻息也禁住了,只恐那白影发觉自己。
白影渐渐近了,晴儿虽心中惶恐,双眼却是随之而动。那白影愈行愈近,待他行至林前的小片空地,这才瞧出是个少年。
宫灯昏暗,又无明月相照,他的容貌并不能瞧真切,只见白色衣衫随风轻轻曳动,及腰长发不束而散。长发极顺,在静静行止间,在冷风吹拂下,亦是不见分毫凌乱。少年侧身而立,似在沉吟,良久才又缓缓前行。到这般近前,才看清他竟是跣足而行,身上的白色衣衫却正是齐衰。
宫中重丧,五服之人皆是,而着齐衰之人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如太妃所出七王爷赫连莫慑,而另一个便是如太妃养育的先皇后之子十一王爷赫连徽墨。
他便是十一王爷?传闻中十一王爷容貌姣美,胜过多少女子去,而偏偏先帝不喜男生女相。正是这么着,这个十一王爷虽贵为皇后所出,所受礼遇却是有限,又兼体弱,常年在云宸宫中养病,便也极少列席皇亲宴筵,时间久了,十一王爷为人疏离不识也是有的。
晴儿缓缓放下捂住嘴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前方止了步子的少年,但见他却是自怀中捧出一只金黄毛的虎皮小猫,猫儿本是在少年怀中安逸取暖,此刻忽而被拉了出来,不免喵喵叫了几声,那叫声听来柔弱无力,倒是有着几分病态。
少年将猫儿捧在掌心,轻轻抚摩它的头,猫儿约莫是觉得舒服,眯起了眼,又是有些无力地叫了几声。“我知道你不舒服,你乖乖的,很快就不难受了。”少年轻柔声音乍起,听他低语只觉那清清嗓音如春寒之水。他眉眼微敛,便是瞧不真切,也能依稀辨出那容颜之上淡淡柔情。然,偏是他这般温柔相对,随之而来的举动却让晴儿心中一窒。
那不过稚龄的少年陡然举手,横劈下来,正是一掌击在适才他轻柔抚摸的猫儿头上,猫儿甚至未曾出声,便颓颓耷拉在少年的手腕上。
不曾见血却是须臾丧命,虽不过是只猫儿,可瞬息之变却叫晴儿讶然。怔怔瞧那少年将掌中无了声息的猫儿抛入林边“晖落静流”之中。静流既深又为活水,不多时那猫儿尸首便随流而下,不见了踪影。
见他这般无情,晴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脚下一缩,地上竹叶也便梭然作响。心知不妙,也不敢动,只得睁睁瞧了少年冷冷面容转向了这里。
他望着她,稍缓片刻才朝她走了过去。齐哀袭地,衣摆下赤足微露,风过而发起,近前来,那绝世容颜清冷如斯。
“你都看到了?”他站在她的面前,原是看着纤细的身量,站在跟前才觉出原来比自己要高上许多,眉目若染,虽无一丝波动,只望来便是心寒。
晴儿心惊肉跳,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又似是忽而想起什么,慌忙跪到,“十一王爷,奴婢该死,奴婢并非存心偷窥!求十一王爷开恩饶了奴婢!”说罢便是重重叩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只是他好一会儿都未曾出声。她悄悄抬头,却见他竟然微笑了,那笑意温软多情,令容颜更是美好。
见她抬了头,他微微欠身,朝她伸出了手,“起来吧。”这一分淡淡笑意令得晴儿怔怔递过手去,少年又是一笑,将她拉了起来,“看见我杀了猫儿,你害怕了?”晴儿慌忙摇头,他却抿紧了唇,只拉着她来到“晖落静流”旁,水流荡荡,暗夜中漆黑无底。
“猫儿得了重病,已经治不好了,既然如此,不如早点了断倒是干净!”他淡淡说道。晴儿闻言望过他的侧面,那面容冷静,隐隐现出的无情之色在眉眼间聚集。浅浅一笑,他又是侧转了面庞,对她说道,“若是以一方冢地牵住它的魂魄,亦非道理,叫它随这静流出得深宫怕也是遂了猫儿本性。”
“可是,那该是你心爱的豢宠吧?”瞧他方才待猫儿时神情温柔,仍是不能意会他怎舍得痛下杀手。赫连徽墨笑着,手指拂过身上粗砺麻布制成的齐哀,“将舍则舍!”只是有若戏谑的四个字。
晴儿望着这个微露笑意的少年,明眸千转,忽而又是恭顺跪下,朗声说道,“奴婢晴儿新至‘六如轩’,见过十一王爷!”赫连徽墨回转了身子,望着这个形容未及少女之姿的小宫女。她的眸子竟是那般清亮炙热,在这个深宫中,极少见人有这样直白的眼神,倒叫人不知她心中何思何想。
只是——当日之困惑,如今却是昭然若揭。
赫连徽墨望着凄然倚立于案边的晴儿,少女垂首饮泣,其哀难尽。几不可闻地叹息,他轻轻执起珊瑚花簪,缓步走到她身边,也不言语,只将她长发轻轻笼上,以这炽焰般的簪子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