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碎玉投珠》翻滚的甜姜

2、第 2 章

　　“后来呢？”月下仙人急不可待地追问。

　　邝露想起那日在璇玑宫，她亦曾问过。天帝陛下手持一卷经文，端坐如凝，神色平静得近乎无情，他只说了一句：“今日殿中怎么如此安静？”

　　她的心慢慢沉下去，指尖凉透。她退后几步站稳身形，低头道：“陛下累了，不若让邝露来抚琴。”

　　“不必。”润玉摇头，低首翻书忽又无声地笑起来。

　　夜色消融在一轮月中，树上熟透的果子在风中一荡一荡，润玉看着女孩儿摊开掌心，仰头耐着性子数：“一、二、三……”她没等到那枚坠落手心的果子，倒是听见了方大当家的狮吼：“臭丫头，滚出来！你敢偷喝老子的酒！”

　　润玉一口酒哽在喉头，对上她晶粲的眸子。方重重朝他眨眼睛，笑嘻嘻的：“先生别怕，山人自有妙计。”

　　话音未落，一架长梯默契地从墙头伸出来，馒头趴在上面小声催促：“快、快上来。”

　　润玉只含笑凝视方重重，几息之后，柔声道：“今日错只在润玉一人，我会向大当家赔罪。”

　　方重重搔了搔脸，像是有一只毛毛虫从上面爬过去，又麻又痒。不及她细想，润玉的手已穿过皎皎素纱广袖伸向她，他道一句：“小心。”握紧了方重重的腰侧，足下平稳而有力，一跃而起，将人托上了墙头。

　　方重重目瞪口呆。
　　馒头颤颤巍巍趴在墙上。

　　有风吹过，润玉青碧色的发带拂过肩头，又缓缓地垂落。他只是在看她，深而秀的眉眼一瞬不瞬。

　　坐在高墙上的方重重晃悠着腿，初时的慌张一点点被冲淡了，头顶的月亮又圆又大，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又生出许许多多的欢喜，高声笑道：“我离这天好近啊。”

　　润玉嘴唇轻启，缓缓地笑出声。

　　邝露一直默然凝视着他，不知是一刹还是一生，她终是缓缓走出了宫门。如有一人能让陛下知寂寞，蕴藉他万年孤独却华美的神魂，那么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邝露脸上又恢复了光彩，她说：“仙上是陛下的叔父，您可以亲自去问他。”

　　月下仙人手缠姻缘红线，叹气：“一个个都不让老夫省心。”

　　清寂深宫，素来勤勉的天帝陛下只觉心绪难平。朱笔一搁，说要出去走走。宫人们在阗然无声的大殿上互飞眼色，委实惊奇又不敢言语。

　　白日昭昭，长风盈满袖。润玉驾云慢慢行至虹桥前，天光云影徘徊于脚下一池碧幽幽的潭子，入眼处尽是苍翠蓊郁的景色。一只毛色雪白的小鹿听见响动，从竹林边跑过来，亲昵地蹭他的手。

　　“魇兽。”润玉摸摸鹿滚圆的肚子。刹那间，空中漂浮起许多粼粼生光的珠子。润玉轻挥衣袖，有一团光晕化作薄光影像——人间一处院落，胖乎乎的狸花猫蜷在绣花软垫上晒太阳，皮毛油光水滑，大尾巴懒洋洋地扫动。

　　“喵。”叫声也是懒洋洋的。

　　有人在喂它炸得酥脆的小鱼干。

　　“喵喵！”

　　香香软软的手指头灵活穿梭在毛发中，从头抚顺到尾，细细挠它的肥嫩肚皮，捏了捏软绵绵的肉垫，“小阿重乖。”

　　“喵~喵~喵~”猫躯软作一滩，毛茸茸的爪子捧住脸，晕陶陶打起了呼噜。

　　润玉愣了会神，望着光影里肥硕的狸花猫勾起嘴唇。他并未看错，这的确是方重重的所思梦。魇兽抖动耳朵，听见它主人轻声道：“原来你想做一只快活的小猫，终日饱时，无忧无虑。”

　　没有人会猜到天帝陛下竟在窥视一个凡人的梦境。邝露亦不多言。

　　他烹茶、下棋、修炼、看书，光影里的狸花猫在睡觉，抱着点心啃。有时她会伸爪子扑棱廊下鸟雀，绕着自己的尾巴打滚儿，也威风凛凛地坐在那个叫馒头的少年人肩头，穿梭在山下闹市中，新奇地睁着琥珀色的猫眼。

　　润玉想摩挲一下她蓬松的毛，心念方动，那光已消散了。他叹息一般地闭上眼睛，“如今这样……很好。”

　　******

　　这日是郡守六十大寿，名动一方的大家韦三娘子要在樊楼登台献艺。方大当家和馒头挤在喧嚷的人群中，四目发光，晕陶陶如痴如醉。

　　方重重手拿一支糖葫芦，四处张望。街市两道挂满了灯笼，红穗子在风中招展。有小商贩在卖泥人，方重重拿起胖嘟嘟的娃娃还未细看，那头又传来阵阵喝彩惊呼。她伸长脖子，见是一出吞火杂技。短短的一瞬，等再回首时已寻不到方大当家和馒头的身影。

　　放重重只好高高的擎起糖葫芦，挥动着喊：“阿爹——阿爹——”

　　鼎沸人声将她推离的更远。

　　方重重循着沿街悬挂起的五色彩灯走啊走，无数张面孔在跟前晃过，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她捶了捶发酸的腿，坐在玉清观的石阶上啃糖葫芦。

　　门口的老道士问：“姑娘要求支签吗？”

　　“不，不用……”方重重摇头，露出赧然的笑：“身上带的铜板都花干净了，不凑巧，下回我再来添香油钱。”

　　老道士八风不动，和声和气道：“姑娘进去拜一拜就是，心诚则灵。”

　　方重重跽坐在蒲团中央，心想自己如何就听了那牛鼻子老道的忽悠，又看一眼殿前高坐莲台的斗姆元君，神像面目含笑，似正在谛视着她。方重重赶紧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小声道：“您神通广大，最最灵验了。”

　　斗姆元君无悲无喜，亘古沉默。

　　方重重双手托腮，仿佛很是困倦。良久，空阔的大殿内响起她轻微的声音：“那您知道么，我很想见一个人。”

　　他的名字是，润玉。她在心底念道。

　　“方重重。”

　　她受惊一般地转过头，殿前烛火颤颤，她透过昏黄如月的灯晕望进去——那人离得这样近，他生的春愁一样的样貌，眉下眼底是无量的怅惘。这份怅惘令方重重心口无端发颤，她惊愕地喃喃：“神仙真的……这般灵验。”

　　他笑了一下，仿若清光划过暗夜。

　　方重重忽地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神仙、神仙，方才的心愿不作数，我再重新许一个啊。”她虔诚地拜下去，“我愿先生能施展他的抱负，他是有大学问的人，这回若不中榜又得等上三年。三年又三年，可不成小老头了。”

　　“我回去就把烧鸡猪头、鲜果美酒统统给您备上。”方重重想了想，又道：“要是您不答应，我就天天来玉清观缠着您，在您耳边念叨。”

　　润玉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玄奥的咒语，耳中嗡嗡一片，入夜的长风卷起云涛，万千星河倒悬，如流陨，似星坠。他定在原地，目光深远处只倒映了一个人的天真模样，她在笑，她还敢要挟斗姆元君。

　　润玉慢慢走到她的身边，轻叹着：“你的课业我尚未讲完。”

　　方重重足足愣了半刻，气若游丝挣扎道：“你、你、你……我天生愚钝，什么都学不会。教了我，先生这辈子真的就科考无望了。”

　　润玉洒然而笑：“那就教一辈子罢。”

　　方重重想哭，她糊里糊涂地想：这一定是自己吓唬斗姆元君的惩罚。

　　方重重走散后捡了个男人回来，方大当家一脸自家小野猪会拱白菜的欣慰，馒头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后，挤眉弄眼对她做鬼脸：“这回还是花五十两送他下山吗？”

　　方重重五指张开，将啃了半枚的山楂丢出去，“你好烦——”

　　馒头“哎哟”捂着头跑开了，润玉从怀中掏出红豆酥纸包，拈起一块递到方重重面前，眼含柔光，“趁热吃吧，重重。”

　　蟠龙山上的日子又热闹起来。

　　******

　　方重重日日念书念到头昏眼花，而润玉只是静坐着焚香品茗。她一见此情此景，心肝脾肺肾便一齐作痛，托着下巴长长的叹息：“听说南禅寺的木芙蓉都开了，不如先生和我一道去赏玩。”

　　润玉垂目守着手边红泥小炉上煨着的一壶清茶，悠然道：“润玉生来喜静，南禅寺的风光与此处的于我并无不同。”

　　方重重又哼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满了企盼：快让我出去玩！

　　润玉举杯轻啜，嘴角不自知地浅浅弯起。

　　入夜的梆子敲过三巡，那个口称“无甚不同”的男人静立在高天下。月华照见处满院花木都噤声，蜷伏于足畔，他幽远的目光穿透中庭的桂花树，落在紧闭的门上，复又微微一笑：“今夜花都开了，重重。”

　　他抬起双臂，素纱广袖在空中轻软的抖动，仿佛天地间一瓣浮花。荧白发光的法术在修长指尖亮起——裹着草木清香的风缓缓拂过，树正在开花。深红浅白的落英簌簌，花气盈满袖。

　　寂静深夜忽地听到门“吱呀”一声，润玉袖了手，循声望去。

　　方重重抓紧披在身上的外衣，干巴巴地笑：“我去厨房找些吃的，你要么？”她胡乱地想着，是在做梦吗，树……树成精了？

　　润玉慢慢慢慢走向她，方重重抖了抖，弱声弱气地试探：“你嗜甜还是咸，好妖怪都是吃素的……”

　　“你不怕？”润玉问。

　　怕呀，但一想到这人是他又觉得没那么怕了。方重重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细看，咬着嘴唇说：“我知道你是润玉。”

　　淡淡云雾从眼中洇开，眼尾泛红，润玉似乎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在下不过是个灵力低微的散仙。”

　　方重重“咕咚”咽了好大一口口水，她仰头望着他，目光熠熠：“那你能变出大肉包子吗？皮薄馅多，咬一口能鲜得吞掉舌头。”

　　润玉捏了捏额角，无奈地点头。

　　******

　　再后来呢。
　　吃了那么多大肉包子，润玉向她求亲的时候她便只能点头。稀里糊涂的当了天后，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rou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