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碎玉投珠》翻滚的甜姜

1、第 1 章

　　清夜无尘，人间一轮好月。

　　远处一座灰扑扑的小山，其势似狗啃一般的土丘后呼啦啦冲出一群人来，将赶路的年青人团团围住。那人一副书生模样，白衣皎皎如兰摧玉折。眉目深秀，长长的睫毛覆着终年不散的云霭，无心地看人一眼，目光亦是冰凉。

　　“诸位是劫道吗？”他问。

　　为首的大汉一把金丝大环刀抗在宽阔肩头，笑声粗豪：“老子今天不光不抢你的东西，还要送你一件宝贝！”众人又是心照不宣的大笑起来，有人先喊了几嗓子：“大当家的相中你当他女婿哩——”

　　众人簇拥着“压寨相公”浩浩荡荡往山上走。

　　方重重知道她爹又又又又又从山下抢了个人回来，捧着梨啃了一口，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哦。”

　　外号馒头的白胖小弟像一只喜鹊在耳边叽叽喳喳：“听说这回抓的书生长得可俊了。咱们龙蟠山，再压上白虎洞、黑熊岭、青峰寨……就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人。”

　　方重重眼皮动了动，瞄向墙上那一排齐整刻痕——嗯，前二十七回馒头也是这么说的。

　　灯花哔剥一声，门忽从外头被推开。那人一袭素纱白袍，仿若从遍洒清霜的高天，一点点走入了尘寰。方重重指尖颤了颤，梨子骨碌碌滚到他脚下，她满脸不舍，瞧了好几眼。

　　那人驻足，淡唇泛起一丝似有还无的笑，“在下润玉，是姑娘父亲——”

　　“掳来的。”方重重飞快抢答，一刻不停地将从前那套说辞背出来：“惊扰了润玉公子，万望您见谅。”
　　“公子一表人才，圭璋茂器，将来定是要出人头地，出将入相成就一番功业的。我爹……家父性情莽撞，如有得罪了公子的地方，请看在他拳拳爱女之心的份上宽宥则个。我愿奉上白银二十两代为赔罪。”

　　方重重望着他神光沛然的脸，一咬牙道：“五十两！馒头会平平安安地送公子下山。”

　　身后传来馒头惊天动地的咳嗽。

　　润玉抚眉而笑，声音却已不复初时的温和澹远，他顺着她的话意问：“我和方大当家一见如故，心中敬慕，并不愿在此时离开呢？”

　　方重重瞪着浑圆的眼，神色变了又变，讷讷道：“公子若还有什么心愿，我会……尽力而为。”

　　“润玉天地间一孤人，本来就一无所有，是以无所求。”

　　方重重拊掌，脱口而出：“一辈子不求人才神气呢！”

　　润玉的目光一一扫过女孩儿圆团团的脸，她的瞳仁乌黑明澈，尚不知寂寞为何物，嘴唇微微上翘旋出一个浅浅的窝，酿着春日不醉人的梨花白。他终于笑了。

　　方重重忽觉一阵酥痒，她迟钝地想：折子戏里的书生，笑得也这般好看么。

　　她记起某日看过的一出戏文，书生赴京赶考落入贼寇手中，假意与那山大王的女儿成婚，九死一生逃离虎口。一朝高中，打马游街遇公主，两人一见倾心二见衷情三生缘定。之后书生带兵移灭了山寨，戏台上大花脸哭得凄凄惨惨戚戚：“公子呀~~你骗得奴家好苦。”

　　越是貌美的男人越会骗人。

　　方重重一只手托着下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脸上分明写道：“我很困了，快走。”

　　待到第二日，润玉果真不曾下山。

　　方重重从肥美的烤羊腿上剔下一大块肉，嚼嚼嚼，吃饱跑路。她心中数着要一并带走的行囊，干粮水壶大雨伞、驱虫药粉、松子蜜饯……厨房新做的红豆酥很是不错。等她走了，阿爹也不会再留润玉在寨子里。

　　“方姑娘。”

　　方重重抬起头，见那小白脸伫立在窗外桂树下，花气被风裹挟来，他闻起来是甜的。她不由吸了一口：“好像桂花糕啊。”

　　润玉自是听见，万万年受岁月镂空的心、似乎沾染了那么一丝温软。他沉默端视着她。

　　方重重坦荡大方地看回去，她说：“我不叫什么方姑娘，我是方重重。还有你，也别再跟着我了。”话既说完，方重重很快便走出院子，那如芝兰玉树的身影远远的落在身后。

　　后山花木丛中立有一座坟茔，青烟袅袅，四色瓜果俱全，应是时常有人精心洒扫。

　　方重重坐在墓碑前，捶着发酸的腿，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娘，我要离家出走了，过个十天半月再来看您。爹又抢了个书生回来，瞧中人家长得好。”她说的累了，慢慢将身子靠过去，脸贴着冰冷的石碑，“你从前讲功名利禄是读书人的骨头，抽掉骨头人也就活不成了。”

　　方重重想着他衣发间好闻的香气，轻轻摇头：“我不害人。”

　　山间簌簌的风声似在应答她。

　　方重重停了一会，有些委屈地叹气：“可是我还舍不得爹、馒头和大伙儿。厨房的大娘还给我做了红豆酥，娘你尝尝。”她从怀里油纸包拣了几块放到碑前，慢慢啃着手里的点心，紧皱的眉舒展开来，眼睛弯弯的，“唔，太好吃了。”

　　日影西斜，煦煦阳光照在身上，让人生出睡意。方重重脑袋一晃一晃的，不多时打起了呼噜。

　　顶着一头树叶的方大当家钻出草丛，无奈扶住方重重，一边摇头叹气一边轻手轻脚地将人背起来，“臭丫头，猪都比你有心眼。你咋那么沉啊，爹都快背不动重重了……”

　　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轻了，润玉拈诀现身，广袖轻纱下的手指微微颤动。凡间的父母子女便是如此热闹么。

　　方重重一觉睡醒，方大当家宣布她的“压寨相公”飞了，多了一位教她读书的先生。

　　方重重抱头痛哭：“嘤嘤嘤。”

　　****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茶对饭，嘴对口，小鱼小虾快上钩。”方重重坐在河岸边，手持钓竿，口中念念有词。

　　润玉负手而立，清冷的眉目浮起浅笑。

　　方重重“咦”了一声，回头张望，“先生也来钓鱼吗？”忽地有一样什物从头顶上 滑落，正是前几日润玉交给她的《声律启蒙》，方重重有些讪讪：“天太热了，我拿来遮太阳……就那么一小会。”

　　润玉又走近一些，笑意未变，“你若能将整本书倒背如流，我有个垂钓的方子告诉你。一钩下去，从无落空。”

　　“真的？”方重重十分雀跃。

　　他的声音不悲不喜，蕴着一点似有还无的怅然，“在下一生未曾失约于人。”

　　“哦……”方重重等了片刻，挠头问：“先生能换个条件吗？我会抓兔子，可以教你做陷阱，兔肉又香又嫩；我认得山上所有的野果子，知道哪一种是最甜的；还能帮你采草药……就别背书了。”

　　润玉远去的神思重归元窍，哑然片刻，又多看了她两眼，“不行。”

　　方重重也不失落，美滋滋地点头：“等午睡之后，我再背。”

　　书卷未翻上几页，已是山花灼欲燃，月满中天。寨子上下一番洒扫，到处挂着五色丝线和灯笼，人人都在庆贺中秋。方重重以手拄头，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

　　“老大。”有人叫她。

　　方重重从鼻子里发出懒洋洋的“嗯”，没有睁眼。一只白胖的手抓起桌案前的毛笔，蘸了浓墨，飞快在她脸上涂了两撇胡子，馒头捂着嘴偷笑。

　　方重重一个激灵跳起来，抹到一手黑黢黢的墨汁。她气哼哼大喊：“馒头，快回来给我洗掉！”

　　馒头脚下一绊差点摔个狗吃屎，嫌弃地翻白眼，“就不就不就不就不……方重重，懒死你算了！”

　　方重重拔腿就追，馒头灵巧躲闪，回头对她做鬼脸，“大花猫，嘻嘻嘻。”两人一路打打闹闹，竟跑到了客房院落。屋内没有掌灯，如银月色洒在寂寥无人的庭院中，更觉凄清。方重重心中怪异，一时默然。

　　“方重重。”

　　她听见润玉的声音，循声望去——那人站在阶前，身后是高旷无极的寰宇，这一时，这一刻，天与地都是极深极静的，荧荧月光都为他目色中旷世的孤独所吞没。

　　“先生不和大伙一块儿过节吗？”馒头问。

　　润玉目光穿透这一轮中天满月，语声清凉又冰冷：“莫要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润玉命主孤寡，亲缘淡薄，中秋佳日过与不过，原就无甚差别。”

　　方重重未料他有这样酸楚的心事，“你……”搜肠刮肚了半日也想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说辞，便索性放开自己的心意道：“我给先生找酒喝吧。醉了倒头睡一觉，明日又有新的事可让先生烦心的。”

　　润玉身形凝滞，宽大的衣袖已被她牵住一角，他脱口一句：“放肆。”

　　方重重怔愣了一下，有些赧然地松开他的手臂，“先生快跟我来。”女孩儿圆团团的笑脸离得那样近，烁烁星光从她眼睫间绽放出。四面八方、上天入地都是她，润玉如坠网中不得出，只能由着她。

　　大当家埋在柿子树下的两坛美酒遭了秧。方重重胡乱揭开封盖，凑过去深深深深吸了口：“好烈的酒。”又拿眼睛去看润玉，似在催促他一道畅饮。

　　润玉广袖挥洒，酒坛子已落入了手中。他微微一笑中有几分不自知的柔和，“你年纪尚小，饮酒伤身。”

　　方重重吃惊又困惑地看着空空两手。

　　一盏琉璃樽举到眼前，润玉无奈笑道：“这是木樨清露，理气安神，于你倒有些裨益。换你的酒可好？”

　　方重重垂目端视。明月入樽前，淡金花露上流动着一片浮光，她托起琉璃樽左摇右晃，月影也轻轻摇曳。方重重渐渐觉出妙趣，仰起头看向润玉，“你快瞧，我把月亮掬在手心里了。”

　　润玉熏染了酒气的嘴唇微微勾起来，真心实意地想：“眼前这人虽聒噪了些，尚有几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