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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矛盾 ...

  •   徐主天下原是要给夫子践行,谁料夫子先人一步,在践行宴前走了。满座大臣无一不是你我相互看看,不敢作声。
      如今再生气或追究已经晚了,当初迁都时绕开李夫子与夫子塔的盲女分了权,夫子已是勃然大怒,奈何木已成舟,再难返还,生生咽下“粘连皇家勾当”的浊气。夫子与夫子义女李悬镜各有各理、相争不下,生了嫌隙。这是全荆越文人都知道的旧事。徐主天下也是拉拢了夫子塔,掌控了结云圣坛二处后才坐稳的宝座。何况夫子声望甚高,此时没有道理再治罪。便令李悬镜收拢了一道新科待职的学子,权当是杏园宴了。
      张秀绰背立庭院一角,看着门庭若市的,羽衣蹁跹的诸位才子,啧啧称叹:这竟是昔日安宁平和的夫子塔,而他今日还要从中择出一人来用。
      游丝一把尖细的嗓子常在他耳边刺痛——小秦知他今日出门,早等在套了的车上,要跟过来。他从前只是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如今不知何时起,真是狗皮膏药似的总甩也甩不掉,惹人心烦:“大人瞧瞧,那一个便是状元乔騎。”
      他默不作声响,只是看。悬镜在塔上敲了钟,有名官人率先起身,大概到时辰该杏园之誓了;在绚烂的春光里,纷纷繁繁地衣袍层峦叠嶂,云遮雾绕,挺拔的学子双手行礼。领头的宫人涨红了脸,似乎也被这场景激励,鼓足了气领道:“勤勤恳恳——”
      随着荡开的钟的余音,夫子塔院内众人齐声:“勤勤恳恳——”
      “以誓山河——”
      “战战兢兢——”
      “以承民恩——”
      “勤勤恳恳,以誓山河!战战兢兢,以承民恩!”

      张秀绰看见众人里有一个,赴宴还带着书箱的,不如旁人激越,也不肖旁人总是四顾打量;站在那里含胸佝背,十二分认真的样子。问身边人:“知道那是谁吗?”
      小秦眼珠子一转:“大人,是探花徐家的徐介。”
      徐介。他这幅样子倒令凤阙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天下第一大的乐事落到了头上,仍然是不卑不亢,踌躇满志;信以为真,要拿血肉誓山河、承民恩。
      他瞥一眼满脸不屑一顾似的小秦,心中想你一个太监还有脸嫌弃人家世家子弟探花郎,怎样想怎样可笑;笑将下巴把人一指,道:“就这个徐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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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主天下高坐殿堂之上,两侧群臣向中拱起,大殿的中央,站着一个小丫头,说是年纪比宁婕平婕大些,却没几分小女子姿态,仰着的小脸谈不上白皙却匀称,绷着脸皮,站得笔挺,像个小孩子;说是亲临沙场的元帅,也绝对想象得出来。
      他环顾一番,那些武将竟没一个这样风采的。
      她行了跪礼不要人回就自己站起来了。
      “荆越皇帝、各大臣,在下是从海上来的主母义女裴佳客。想必各位已知近日海上波涛汹涌,首尾二鱼背叛主母,经查知事先曾与大陆通商,在下实在好奇,大陆如何能左右鱼千百年来之信仰,因此一路南下,欲探究竟。”
      “哦?”付大人垂眼问:“那你探得了什么吗?”
      裴佳客循着声音很快扭过头,从人群中找到了一个头比旁人更低的男子,他显然也感受到她的目光,不自在地左右移动着脚步。
      严肃的小脸上突然带起一阵笑容:“当然了。”她转向俯视众臣的皇帝绷住神色:“这一屋子臣子,就我一个女人;大陆上对女人的压迫与贬低真是令人发指,咱们的男子到了这里,倒能嫖妓、三妻六妾,可不是心存反意?”
      徐主天下拧住眉:“贵使是说,大陆上不准这样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难觉察的轻蔑,可在场的众人那一个不是仰着皇帝鼻息,看着皇帝脸色讨生活的,于是殿上私下都有轻笑。
      小小的裴佳客站在轻笑的大人们中央,并不动声色。“这场上的哪一个人不是女人所生所抚育,难不成荆越皇帝觉得这是合理的么?”
      张秀绰微微摇头,哄道:“裴使,一国之法皆有其道理,您的意思我也明白,就个人而言,不能说在下不尊重女人吧?只是看似不和情理的状况,往往有更复杂和深沉的原因。荆越不是腹鱼,人口众多而复杂,哪能轻易改弦更张呢?”
      裴佳客一扬脑袋:“我不认得你,但在下从没说要一改法令规则,贵国也从没打算从这上头做文章啊。我刚从北边过来。贵国有圣女、大家、夫子塔李悬镜姑娘,尊贵的皇后,哪一个不比这里某些朝臣能成事?哪一个得在朝堂,抒发己见?比北边又好多少?长此以往,贵国必乱、殃及颇多,鱼岛也不能幸免。”
      徐主天下扬扬眉:“此事与贵岛无干。您那处,不正是男人屈居女人之下么?怎么我大陆不干涉,主母却要来对荆越指手画脚?”
      裴佳客从鼻中“哼”一声。
      冯略也面露难色:“难不成,贵使想要我们禁止贵岛子民在荆越嫖妓?这恐怕不公平吧。”
      “主母有豢养面首吗?你们一味说些难、繁,左右不过是找寻借口,不要放弃自己的三妻六妾,外室通房!若我说,先从这些大臣开始,从此之后,一夫一妻。由上而下,全国莫敢不从! ”
      殿上均不作声响,由上而下?皆知此事不可能。
      付大人又道:“那贵使说说,那些待嫁的姑娘去哪儿呢?”
      “去军营、去做活计,哪里不好?”
      “她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贵使说要去做活,做男人的活吗?”宗礼也问。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是你说的,还是贵国女子说的 ?”裴佳客逼问:“若是她们能扛能提,在贵国她们能去做活吗?是你们设下不让女人提扛的规矩。我没让女人一定做什么,但让女人没有不能做的,你们同意吗?允许吗?”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裴佳客一双冒着火的小眼珠子把这一帮男人都镇住了。
      “女人也能做皇帝吗?”徐主天下突然开口。
      他轻蔑地笑了:“男人也能做主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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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品、才六品。考了个状元,才六品。”
      乔騎躬身劝道:“母亲,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休要让人听了去,以为对皇恩不满。”
      乔母瞪他一眼:“比上不比比些寻常货色。张秀绰当年可是三品。他人能三品,你就只有六品?必是你用工不足,堂前作对出了岔子。在山上闪躲不愿我去,实则盼着无人督管、想着偷懒耍滑;忙活一场、散去不少银钱,到头来只有个六品。真不该信你能管住自己!”
      “张家护国有功,小张大人是文武全才,自然不一样些。夫子作证,儿子当真没一日偷过闲。”
      “还不认?你、”老太太点住他额头,直把瘦弱的书生点得节节败退——“你净丢,祖宗的,人!”
      乔騎低着头活像只鹌鹑,心里仍是不肯认:外祖当上个芝麻官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说我给祖宗丢人,我还不嫌祖宗呢。

      知子莫若母,乔老太看着他一脸乖顺,就知他心里不忿。老来得子本是幸事,不奈刚得一子乔父就因病撒手人寰,孤儿寡母拖着早已没落的乔家成了破落户了,连仆从的工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自己守着寡绣着活供儿子上学,受尽多少白眼非议?不声不响,就是憋着一口气,要儿子当上大官这天将从前笑话过的人通通踩在脚下。我望子成龙错了吗?竟拉扯大出个母子离心的白眼狼!见着了花花世界,母亲的话也装作听不见,越发对母亲不耐烦……乔老太越想越悲凉——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乔騎一听声音不对,抬起头看,老娘的脸色阴晴变幻,不过一时竟哇哇大哭、连声道着“命苦”。
      环顾这屋内没旁的仆人,他素来只会读书不懂与人交际,对母亲更是心疼、埋怨兼有之,不好硬气;无奈下掸掸两袖,重叹一声,深鞠一躬,干脆扭头一转——逃出了门去。刚行几步,听着有人在叫 :“慢着!”

      他转回头一看:院墙边上一辆华贵的马车内探出个小小脑袋,笑眼弯弯:“乔騎哥哥在这里。”
      是杜梨。
      乔騎呛了一步,心要从瘦削的胸膛里跳出来为止。
      她从袖口掏了掏,掏出个米白印着杜字的信封来,丢到他怀里,扭扭捏捏红着脸颊:“春贡那日,我在这里等你。”
      正说完,急忙叫车夫“驾车”。乔騎攥着信封,来不及多想,跟着缓缓转起来的车轮行了几步,突然伸出手去。
      杜梨也忙伸手去够他,轻轻拉在指尖上,乔騎跑着看着风中的杜梨,追了小会便追不上了。他喘着粗气四处看看,无人。精疲力竭地靠在墙根,将那米白的信封贴在胸膛上;一时又是哭来又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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