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闲话》雁渡寒潭

5、第 5 章

　　翌年二月，日光如镜，御花园里几株养精蓄锐的桃李仿佛同时间爆绽出清白粉红的花蕾。这是个好兆头，康熙兀自想着，淡金色的日光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眉宇间有些掩不住的喜悦，手里捏着的是顺承郡王勒尔锦呈上来的捷报，吴三桂势穷力竭被困衡州，这于康熙而言，实在是件喜事儿！
　　“九功啊，有句民谚怎么说来着，秋后的蚂蚱……”皇帝扬了扬手里的奏折问道。
　　“回皇上，是这么说的‘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那太监低眉顺眼地回道。
　　“恩。”皇帝点点头，又笑道：“依朕看，这吴三桂就是秋后的蚂蚱，朕倒要看看，他还能蹦跶几日。”说着，又似想起什么来了，于是皱着眉问：“皇后的身子近日可有些起色？”
　　“回皇上，娘娘她，只怕不大好了。”那太监有些犹豫。
　　康熙把手里的折子一放，拔腿便走，“摆驾坤宁宫，朕瞧瞧皇后去。”
　　此刻的坤宁宫，佟贵妃正安静地跪坐在皇后炕前侍奉汤药，皇后钮祜禄氏无力地靠在微微垫起的大迎枕上，蹙着眉同样安静地一口一口慢慢咽下佟贵妃送到唇边的药，她们默然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一个疲惫一个憔悴，一室内尽是让人揪心的沉寂与萧索。暖阁里一对四方的螭耳香熏，粉彩松绿的质地极精细地雕镂出凤凰台的图样，一缕缕袅袅的轻烟曲折地盘旋着，像极了折腰舞蹈的女子。
　　“我只怕……没多少时日了。”皇后忽然开口，眼角缓缓滑落下些泪水。
　　佟妃忙抽出帕子给皇后拭泪，一边拭一边劝道：“娘娘如今只是凤体违和，有太医院静心调养着，不日便可以痊愈呢。”
　　皇后摇摇头，轻轻合上眼，“我自个儿的身子骨我自个儿还不清楚么！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皇上真的就那么不情愿我住进这坤宁宫么……”
　　佟妃手上滞了一滞，“娘娘身子不好，何必想这些没影儿的呢，娘娘入主中宫是老祖宗的意思，自然也是皇上的意思。”
　　“呵呵，老祖宗的意思……”皇后微微笑起来，尽是颓然的凄凉：“是老祖宗的意思，只怕却不是皇上的本意，恐怕除了先头那一位，皇上是再不愿旁人住进来的。”
　　佟妃正想开口，却听见外头的太监高声通传“皇上驾到。”，遂只好收起帕子接驾。
　　康熙一进来瞧见佟妃，倒是一怔，又见佟妃规规矩矩地跪着也不抬眼瞧他，有些恼又有些心疼。皇后顺着康熙的眼神儿瞧过去，面色又白了一分，只是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康熙见了，赶紧过去扶着她道：“皇后还在病中，这些儿个虚的就免了。”
　　佟妃便趁机向皇帝告退，康熙想留却终还是又作罢了，只是挥挥手示意她出去。炕上的皇后瞧了瞧康熙，又瞧了瞧佟妃离去背影，微微牵起一抹笑，朝康熙道：“皇上，臣妾的日子已是不多了……”
　　康熙赶紧伸手来掩了皇后的嘴，道：“别净胡思乱想。”
　　皇后浅笑着拉开皇帝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臣妾若是去了……这后宫不可一日没个主心骨儿啊，臣妾恳请……恳请皇上立……立澜漪妹妹为后。”
　　“想那些没谱儿的事儿作甚？你是皇后，是千岁呢。”康熙也心知她日子不多了，可口里还是劝。
　　皇后抓着康熙的手道：“臣妾跟皇上这么些年，从来没向皇上求过什么，这回，皇上便允了臣妾吧……”说着，方才未干的眼睛又再度湿润起来。
　　康熙只是弓身抱了抱她，大约算是默认了。皇后搁在康熙肩上的脸又浮起一丝苍白虚弱的笑，她从来就知道，康熙心里是有佟妃的，而这坤宁宫，他原本也是想让佟妃住进来的。她的确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前头有个赫舍里．芳华，后头又有个佟澜漪，而她钮祜禄．娴玥却从来入不了他的心。她知道，自个儿方才的话佟妃是听进去了，也知道康熙应允了她，让佟妃在她死后入主中宫。等到那一日，佟妃因着心里有前头仁孝皇后的隔阂定然是坚辞不受的，而康熙自然也容不得佟妃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再加上老祖宗那儿，到时候，只怕又要起些波澜了。她疲惫地叹口气，心里有些悲哀，没想到自己到死的一日还在算计别人……
　　佟妃瞧着御花园里那一派桃李初妍的欣欣向荣，想起坤宁宫里遘病沉疴的皇后，忽然有些恨起康熙来，一个赫舍里．芳华，真的就那么叫他放不下？她又有些苦涩地微微笑起来，犹记得仁孝皇后才没的时候，皇帝仿丢了魂一般的，一回回地只知道往巩华城去，回到宫里也只是镇日镇日地独坐坤宁宫，翻牌子的时候也是日日叫去。整个后宫皆是一筹莫展，太皇太后虽急在心里却也莫可奈何，倒是她，鼓足了勇气日日去坤宁宫守着他。他赶她，她却不肯离开，任凭他如何罚她，他不用膳，她便也陪他不用，他在坤宁宫坐一夜，她便在他身边跪一夜，他气了怒了往她身上摔东西，她也从不闪躲，依旧跪得直挺。逐渐逐渐，他习惯了每日有她在坤宁宫陪着他；逐渐逐渐，他开始慢慢和她说他与赫舍里．芳华的那些点点滴滴；逐渐逐渐，他不再于午夜梦回的时候低声唤着“芳华”；逐渐逐渐，他会偶尔回望向她，低低叫一声“澜漪”……她想，若是仁孝皇后还活着倒也罢了，至少断了她们的念想，可如今，却是有了念想之后才发觉，到头还是一场空。
　　二月将杪，于戊午年莺飞草长的时节里，康熙帝才册封半载有余的新后，又猝然薨逝了，谥号孝昭。
　　不知从哪儿开始，纷纷扬扬起了些谣言：康熙皇帝命硬，克妻！传到慈宁宫太皇太后那儿，她只是笑了笑，“咱们皇上那命啊，水墨金砖地儿也能砸几个窝窝儿。”可要不是这样的命，怎么担得起大清江山呢！传到康熙那儿，他也只是笑笑，心里却有些庆幸当日没有一意孤行地立澜漪为后。谣言传了些日子，也渐渐淡了，康熙终究是没有再立新后，倒是辜负了孝昭皇后临去前的那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