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穷途末路》斜方晶系

2、皎皎

　　我们乘电梯上了三楼。灰扑扑的走廊从电梯口向两侧延伸，廊上不均匀地分布着一扇扇漆成纯白色的房门，给人一种极度压抑的感觉。

　　尼洛用钥匙卡打开对面的门，带我走进一间普通的办公室。

　　“你先坐，”他走向墙角的冰箱，语调愉快地问，“要喝可乐还是红茶？”

　　这个人的腔调令我越发不适。我们刚刚在讨论的明明是一桩骇人听闻到极点的事件，天知道他这么快就能笑得出来。

　　再说，我根本没有和他闲坐的心情。我现在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皎皎在哪？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要见她。”

　　“我当然会带你去见她，但在那之前，你得先了解一下这件事的始末，对吧？”尼洛擅自递给我一杯冰可乐，以及一叠照片，“说实话，她的情况并不好。”

　　“她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她身体上没有问题。出问题的主要是心理，”他点了点那叠照片，“你看一下就懂了。这些都是事后拍摄的现场照片，我挑了其中不太血腥的一部分出来。”

　　“……”

　　听他说到这份上，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真的翻开照片的时候依旧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这是一组在游轮上拍摄的照片，背景里可以看到蓝天和深色的海水。然而每张图的主体都笼罩在浓浓的血色里，甲板上、栏杆上、舱体上……几乎满是猩红。

　　在后面的几张里，甚至有残缺的人类肢体和破碎的肉块出镜。

　　这批照片没有正面拍摄尸体，但可以想见，当时的甲板上必然尸横遍地，堪比最血腥的屠宰场。

　　我终于对尼洛口中的这件事有了些实感，并且感到了新一轮的反胃与恐惧。

　　在他说出“这些人是被杀死”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有人在食物里下毒之类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惨相。看上去就像，就像是凶手用冷兵器将他们一个个虐杀了一样……这种恶性事件真的会在现代法治社会发生吗？

　　“很惨吧？”尼洛在对面坐下，“现在你应该能理解了。她目击了这起惨案的现场，而且死者之中还包括了她的至亲，这种刺激对普通人来说太重了，直到今天为止，她一直没缓过来。”

　　“凶手是什么人？”我忍不住问。

　　但尼洛就像完全没听见似的，仍然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尽管我们的工作人员尽全力对她进行心理辅导，但她恢复得非常缓慢。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法和医生正常交流。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他扬起脸，用那双像人偶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嘴角带着令人很难拒绝的微笑，“你是她现在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了，或许你能安抚她。你会帮我们救她的，对吧？”

　　——真是令人火大。他绝对是故意的；整场对话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地在对我灌输信息。

　　然而我却没有办法立刻提出异议。不得不说，他牢牢捏住了我此刻的命脉，那就是皎皎的现况。

　　“我要先见到她。”最终我只能说。

　　这次尼洛没再磨蹭。他很快地起身带我离开办公室，我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尽头。

　　走廊上很安静，我们偶尔会与一两个白大褂擦肩而过，尼洛也会向他们微笑，但他们无论目光、态度还是步伐都总是匆匆的。

　　……这也可能是我的偏见，但尼洛和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实在是过于格格不入了。这家伙真是这里的员工吗？

　　最后尼洛刷卡打开了走廊尽头的白色房门。这扇门也是纯金属的，比办公室的门更沉重。

　　门后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单人病房，隔着医学屏风，可以看到隐约的影子。我紧张得喘不上气来，加紧几步冲了过去。

　　屏风后面的病床上，蜷缩着一个非常消瘦的女孩子。

　　“——”

　　是皎皎，果然是皎皎……然而她看上去是如此的虚弱，原本有点婴儿肥的脸庞瘦得脱了形，整个人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她抱着膝盖缩在床头，用被单挡着腿，只露出半张脸，对我的靠近毫无反应。

　　在真的看到她的这一刻，我感到了无比尖锐的心疼：我们只不过数周未见，她却经历了一场我难以想象的惊天巨变，失去了双亲，自己也变成了这样——这让我难以呼吸。

　　她本来是那么温柔、那么单纯的一个小姑娘。我还记得她在出门旅游前和我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时她是那样的无忧无虑，笑脸灿烂得有如午后的阳光。

　　“下午好呀，皎皎，”尼洛却像没有心似的，轻快地对她打着招呼，“你今天还好吗，你看谁来了？”

　　皎皎那细瘦的肩膀微微一颤。她脆弱得几乎一吹就断的颈部慢慢抬了起来。我的心随着她的动作绷紧到了极限，她望向我们的眼睛是如此的灰暗空虚，天知道在不久前她曾经多么鲜活可爱。

　　然后。

　　“佑霖、哥……？”

　　从她干涸的嘴唇中间，挤出了微弱的声音。

　　她在叫我。

　　说起来有些丢脸，我好歹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这个时候居然眼眶一酸，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她果然还认得你！这真是太好了，”尼洛幅度很大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推搡着我往前，“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去和她说话吧，给她点好的安慰，告诉她她已经获救了，已经安全——”

　　皎皎的眼睛迟钝地转动着，从我身上移到他的手上，然后——

　　骤然闪现出极致的恐惧情绪。

　　她双手抱住头，猛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我从没听过如此尖锐、如此恐慌的声音，一时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

　　“皎皎！”我试图抓住她的肩膀呼唤她，但她非常厉害地挣扎，我的声音湮没在她的尖叫里。最终尼洛做了一个受不了的手势，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出去好吧？你不要再叫了！”

　　他举着手，向后倒退到了屏风另一边。随后那边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皎皎的尖叫声渐渐小了下去。她垂着头急促地喘息着，额上淌下大滴汗水。

　　我一时动弹不得。这种时候我应该怎么办？安慰她吗？我的手还搭在她的肩头，女孩子的肩膀很瘦，此时还在激烈地颤抖着，我只好一下下轻拍她的背，说些我也不知道有用没用的话，就像父母安抚受惊的小孩子一样。

　　“皎皎，别怕，你已经安全了……我、我已经来了。已经没事了。”

　　我帮她擦了擦汗，她急促地喘着气，突然抓住我的衣角猛地抬起头。

　　“佑、佑霖，哥……？”

　　“是我。”我立刻回答道，我觉得表现得可靠一点或许能让她更安心。

　　“你……”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

　　“……啊？”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她崩溃的泪水，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我察觉到了异样。她正用一种清醒而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清醒而绝望。

　　“你怎么在这里？”她短促而小声地又问了一遍。

　　“我，”我张了张嘴，有些无所适从，最后只能这样说，“我，我来看看你啊。你还好吗？”

　　这话问的很蠢，不过也就在这一刻，我终于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皎皎看着我，轻轻点点头。她看上去真的很清醒，完全没有之前我所想象的——或者说，尼洛所暗示的那种突逢剧变彻底崩溃的模样。

　　她的目光里的确有一种痛苦的情绪，然而主宰那种情绪的依旧是理性。

　　“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低声问她，她却只是抿紧嘴唇，像是要汲取什么一样更紧地抓了一下我的衣角，然后慢慢放开了。

　　“回去，”她仰头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说，“你快回去。今天就回去，立刻就回去。”

　　“皎皎？”

　　她却不再理会我，用被子包住了头。

　　无论我怎么追问她摇晃她，她都不肯把脸露出来，更不要说和我交谈了。我最后只能说：“那你先好好休息，我过一会儿……”

　　我本来想说过一会儿再来看她的，她在床上忽然幅度很大地弹了一下。我猛然反应过来，改口道：“我过一会儿就回去了。”

　　她重新平静下来，我心头的迷雾却越发浓厚了。皎皎的意思很明显，让我不要管她，尽快离开这里，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的态度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怪异。她对这所“研究中心”似乎颇为排斥，可是这里不是治疗照顾她的医院吗？虽然此地的氛围很讨厌，但她表现得实在夸张。

　　是因为她不久前遭遇了那种事，现在还处于严重的应激状态下吗？还是说……

　　怀抱着重重疑云，我离开了她的病房。

　　尼洛就等在门口，我一出来他就迫不及待抓住了我的肩膀：“怎么样，皎皎情绪怎么样，对你说什么没有？”

　　尼洛双眼闪闪发亮地看着我，根本不掩饰他的期待：他希望我能从皎皎那里问出什么特殊信息，并且转告他。

　　“没说什么也没关系，”他好像也觉得自己过于急切，于是补充道，“我们不急在一时，毕竟她情绪还不稳定嘛，你只要告诉我她现在的情……”

　　那一刻，我突然回忆起刚踏进病房时候的情形，不由脱口而出：

　　“刚刚进去的时候，皎皎她，好像是在害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