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游倩

1、第 1 章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着，震得人耳朵发麻，空气里弥散了硫磺的气味，一双干瘦的手从外面伸了进来，拉起虞若兰的胳膊，扶着她下了轿，向喜堂走去。若兰从喜帕下只看得见一只只的脚，大的小的，肥的瘦的，穿土布的，穿绸子的，什么都有。
　　一个拉得长长的声音活像被捏住颈子的鸭子□□了一声；“一拜天地。”立即有双手按着若兰跪了下去，若兰很不喜欢那双手，瘦而有力，就像一把用铁做的钳子一样。
　　折腾了许久，若兰终于被送到新房里去，起初还有脚步声，不一会儿就静了下来，挂钟上秒针滴滴答答，一格一格走的声音特别清晰，但远处吵吵闹闹的人声还是隐约听得见，只不过好像全是另一个世界的。
　　虞家在本地还算一个望族，可几代单传，对男丁难免宠爱了些，一连三代都是烟鬼，早死了的，传到若兰父亲手里，家产几乎全败光了，偏偏虞老先生也染上了烟瘾，境况更见艰难，宅子也卖了，搬到公寓里住，若兰母亲就在那时染上肺病死了的，而虞老先生还是照旧点着灯抽大烟。到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只得把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拖祖宗的福，若兰长得足够漂亮，又斯文沉静，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杜老夫人就是看上了她这一点，才出了三百块大洋的聘礼，要若兰嫁给她二儿子杜君彻。
　　虞老先生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回家对若兰说杜家少爷书念得多，人也和气，虽然眼睛瞎了——这事在本地人尽皆知，瞒不了的——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者杜家老大早死，只有个守寡的媳妇，没留下儿女，你嫁过去，将来生了男孩，老太太一死，总有你扬眉吐气的一天。
　　若兰听了，沉默了半晌，才道：“爹爹做主就是。”虞老先生点点头，志得意满地上烟馆去了。三百块的聘礼，办嫁妆只用了五十块，剩下的全化作了烟筒里冒出的青烟。
　　其实令若兰颇有几分好奇的是杜君彻的眼睛为什么瞎的，大家都说，有天夜里，他要同奶娘赵妈的女儿私奔，偏偏杜老夫人听见风声，把他关了起来，他情急之下，从楼上跳下来，昏了三天三夜，醒了就问那女孩怎么样了，杜老夫人因为恼恨那女孩害儿子重伤，一早拿钱让她父亲领着娘儿俩去了北方。她对儿子说了实话，又劝说什么好人家的女儿找不着，何苦惦记个丫头呢。杜君彻气得同杜老夫人大吵一场，还要追到北方去，终是为了种种因由没有去成——他眼睛看不见，就是赵女站在面前也认不出的。以后，整个人脾气就变了，暴躁冷酷，下人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渐渐地恶名传了出去，门当户对的好女子都不肯嫁过来，杜老夫人无奈，才挑中了虞若兰：一个没落望族的女儿。
　　按礼数，新妇是不能自己揭开喜帕的，若兰坐得背快僵了，靠在床头打盹，朦胧间突然被人重重推了一下，重心不稳，当即向后倒下，幸亏被褥铺得极厚，后脑勺才没撞疼，头巾掉在了一边，若兰正要伸手去拿，模糊之间看到了一张带怒的男人的脸，猛地清醒过来，失声道：“你……”看他新郎打扮，就是那个杜君彻吧。
　　杜君彻哼了一声，说：“叫了你几次都不答应。”若兰道：“哦，我睡着了。”杜君彻讥讽道：“你昨晚也忙着抽大烟去了么？现在来打瞌睡。”若兰低了头，不回话，对付这种爱发脾气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顺着他，日子久了，乏了，也不会再生事了，在那个家十几年，若兰还是有经验的，可这次好像不大灵光。
　　杜君彻看她不说话，似乎更生气了：“你哑了？家里已经有个瞎子，难道还要再多个哑巴？你会打哑语我也看不见。”若兰低声道：“是我的不是。少爷教训得对。”杜君彻气愤愤地说：“是你的不是？嘴里这样说，心里就一定这样想么？你心里头一定在想：是那个瞎子无理取闹，没事找事吧。”
　　若兰连忙道：“没有，我没有。”杜君彻微笑冷笑，全身的怒意似魔术一般消失不见：“我妈说你很漂亮，可惜我什么都看不见，那也没用。名门望族的女儿？还不是花钱买回来的。没落的大烟鬼就比一个种田的高贵么？”若兰不禁愕然，暗暗想道：这样看来，那传言是真的了，据说赵女的父亲，就是杜家的佃户。
　　次日，若兰去给婆婆嫂嫂见礼，杜君彻自顾自去了花房，任她一个人去大厅给杜老夫人和守寡的大奶奶敬茶。杜老夫人给了红包，说：“若兰啊，君彻这孩子性子不好，你就多担待些吧。”若兰道：“妈，您见外了，二爷其实人很好。”杜老夫人点点头，颇为满意她的回答。
　　杜君彻一天之中，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花房。听素素说，里面种满了玫瑰，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真个是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其实若兰是怎样嫁过来的，大家心里有数，佣人们看她的眼光，也就多了几分不屑，加上杜君彻冷淡，更没将她放在眼里，只是杜老夫人宠爱，才不敢过于嚣张，分给她那个贴身丫环素素是新来的，没学会一般下人的习性，倒是十分的恭敬，若兰待她特别好些，也从她口中听到了许多杜家的传闻。
　　五月十三那天，雨下得格外大，四个人环着张大桌子稀稀拉拉的坐着，杜老夫人夹了一筷子菜到杜君彻碗里，道：“多吃点多吃点，顾惜着自己些，妈只你这儿子在身边，还指望你给我送终呢。”杜君彻冷冷道：“我也拿不准自己活得了多久，你若是现在死了，倒能给你送终。”杜老夫人怒道：“君彻，妈把你当宝，你是这样咒妈早死的吗？我知道你怪我逼走了碧香，那……那……”说着，老泪纵横。大奶奶脸上带了个恶毒的冷冷的微笑，一面轻声哄着老夫人，一面向若兰这边看了过来。若兰微微打了个了冷战，连忙道：“妈，您别生气，二爷是无心之言，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杜君彻冷哼一声，站起来指着若兰的方向道：“这就是好媳妇的标准么？娶个卑躬屈膝，只会赔小心的女儿干什么？钱太多没处花么？”若兰脸上下不来，又瞟到旁边的佣人脸上都多了点嘲弄的神情，一时急怒，大声道：“你那个碧香当然不会卑躬屈膝，我没念过书，只听过家和万事兴，除了赔小心什么都不懂。你烦了，自己去找她就是，我没话说。”杜君彻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出了门，外面有仆人叫：“少爷，你去花房也得撑把伞啊。”若兰缓缓坐下，低头去看手心的掌纹，微微喘着气，心跳急促得自己也不相信。杜老夫人似刚惊醒一般，叫道：“若兰，若兰，快去看看君彻，他眼睛不方便。”若兰应了一声，向佣人问了路，又要了把伞，慢慢向花房走去。
　　地上积满了水，若兰踮着脚，尽量不让鞋子湿透，然而没多远，连裙角也湿了，打在伞上的雨滴震得她的手隐隐发麻。花房很大，四面全是花，黑压压地似乎要向你挤过来。杜君彻半跪在花丛边，脸贴着一朵玫瑰的花瓣，全身早已湿透。若兰走过去，移过伞遮住他，轻声道：“回去吧，小心生病。”杜君彻毫不领情：“走开。”若兰道：“妈很担心你。”杜君彻道：“那你应该快些去讨好她才对，来这干什么。”若兰道：“是妈叫我来的。”杜君彻冷冷道：“不错，你本就只会听她的话。”若兰辩解：“我……”杜君彻截口道：“只懂得唯唯诺诺么，对别人说去，不要待在这儿。”若兰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不像碧香念过书，还会画画，可我懂得虽不多，也知道为人子女总该尽孝道。”杜君彻笑道：“是，你拿钱给令尊去抽大烟，也是尽了孝道。”若兰登时想起昨天虞老先生厚着脸皮上杜家讨钱，被杜老夫人给打发了去，大奶奶和仆人们的话说得难听至极，心里的火越冒越大，说话也大声起来：“你不用拿我发火，自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反而迁怒别人，有本事上北方找你的碧香去，要真喜欢她，别说眼瞎了，就是腿断了，爬也爬到北方去，你把她找回来，这二奶奶的名号我立马让出来，省得我受这夹板气。”
　　杜君彻怒极反笑：“好，你记着今天这话，将来可别后悔。”若兰道：“有什么后悔的，嫁个瞎子，谁羡慕呢。”说着，心里发酸，忍不住滴下泪来，明知杜君彻看不见，还是把头扭过去，装作望那片白玫。
　　淋了一场大雨，杜君彻发起高烧来，若兰只受了点凉，杜老夫人少不得责怪了她一通，说没把人照顾好。若兰默默听了，回来侍候杜君彻，每隔半个钟头，就换一块凉手帕给他敷在额头上。
　　天渐渐地晚了，素素伏在桌上打瞌睡，若兰坐在床沿，就着昏黄的灯光绣鞋垫，到了换手巾的时候，放下针线，伸手去拿额上那块，听到他的呼吸沉重，心里头忽然想：大夫说他今晚不退烧会转成肺病，肺病治不好的，我妈就是得肺病死的。死了的好，免得累人累己，大家一起落个干净。灯花嗤的响了一下，若兰回过身来，取过毛巾换了，不管怎样，现在的日子或许还有望，像大奶奶那样，可真没盼头了。
　　第二天早上，杜君彻退了烧，神智也清楚了，靠坐在床上，若兰端了药过去：“该喝药了。”杜君彻笑了笑，接过去一饮而尽。若兰惊道：“还有些烫，你……”杜君彻道：“是呢，烫得很，帮我倒杯茶吧。”若兰本以为他会发脾气，谁知是难得的好口气，心下忐忑，把药碗放到桌上，倒了杯凉茶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