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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十八 ...

  •   微暖的风,裹挟着三月里独特的湿润气息,伴着漫天飘舞的飞絮降临了寿阳。

      经历了一个多雪的冬季,整个寿阳城都沉浸在一种春暖雪融的祥和气息之中,蜿蜿蜒蜒的青石巷陌,也开始染上了淅淅沥沥的绿色雨渍。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有些迟了,但是还是像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烟绿之中一般,南国之春。

      街道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商贩,往来稀疏,活动着冻结了一整个冬季的沉闷。

      明明是一个和以往没有什么分别的初春,可是当南风乍起,绒絮纷飞的烟愁散尽之后,却无端端地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概是空气中缠绵的离香突然之间淡去了吧。

      其实在许多三姑六婆的后院之中,还是有萦萦绕绕烧制着离香草的铜炉,可不知怎的,那香气却不似以往。

      以往的离香,不单纯是一种香草,更是一种渗入寿阳城灵魂深处的印记,不管是在秋水九曲的长廊上,或是层叠曲折的青石台阶中,仿佛都参杂了离香的香气。

      可是今年,香气却好像是遗失在那一个冰封的冬季里了一样,不复存在了。

      也许能听见一些闲来无事的姑嫂姨婶,倚着自家的门柱,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讨论着开春之后的平淡生活。

      话题总是很多元,有时候或许会说说今年离香草的价格,或许会聊聊县外这一季粮食的贵贱。

      又或许,再偶尔地,不经意地会谈一谈那位出嫁不足数月便香消玉殒的县令千金吧。

      柳梦璃的死讯在开春以后数日便传回了寿阳县,细细想起来,这消息在当时似乎的确是一件让人感觉到震惊的事。

      大家的议论纷纷,也许是因为叹惋柳梦璃那绝世的芳华还没有完全绽放,也许是因为她的传奇美貌还没有让更多的人知道,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走得时候实在是太年轻,年轻得让人能够联想到一切的美好。

      除了死。

      喧闹了几天之后,寿阳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这本来就是不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没有那么多的轰轰烈烈,人们震惊之后,便又恢复了习惯性的日常作息,再也不会去多想那些和自己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的事情了。

      甚至就连柳梦璃的夫家前来寿阳致丧这样的事情,也都没有什么人想多过问了。

      既然是已经嫁出门的女子,自当是埋入夫家祖坟之中,给了名分,传达了死讯,也便算是了结了她在这世间的一切流连。

      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柳梦璃的死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事,毕竟未曾见过,未曾交流过,管你倾国倾城,也不过是他人堂中燕,寻常老百姓又怎么知道这个中伤悲?

      她的死,没有给寿阳带来实质性的影响,最多也不过就是路过富丽堂皇的柳府之时,轻轻地望一眼那高高悬挂的惨白的奠灯,觉得有些刺眼罢了。

      甚至对于慕容家来说,充其量也就是那姓慕容的坟茔之上,多添了一个女子杨柳烟绿般的名姓而已,再无其他。

      不经意地举目看了看眼前灰暗的院落,慕容紫英突然感觉到自己手心之中的刻刀在手指上戴出一道疼痛的痕迹,温度早已经随着风的吹拂冷却了。

      回过神来,他正平静地坐在桌前,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坐着。

      明明不过是几天以前的事,可是却好像是经历了千秋万世一样漫长的时光那样,他想到。

      柳梦璃已经离开了。

      似乎她是早就做好了准备,要这样突然之间离开一样。

      独自回到府里,她的话却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着,手里的帝女翡翠还是一片依旧沉默的冰冷,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翡翠的流苏,穿过了韩菱纱的腰带,轻轻地打了一个结。

      云天河仍然坐在韩菱纱的床边,正痴痴地拉着韩菱纱的手,不断地呼唤着她要醒来。

      他说,菱纱若是醒过来的话,他便在剑上刻上她的名字。

      爹说过,随身武器上刻上女孩子的名字,那就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谁都不准先死去啊。

      是吗?

      是吗。

      他漆黑的目,坠落在漆黑的角落里,面对云天河的追问,竟是找不到一丝一毫回答的余地。

      他问,梦璃去哪里了,去哪里了?

      是啊,他也想知道。

      胸口的丝丝刺痛还在提醒着他,让他记起云天河是怎样冲上来,毫不犹豫地一拳挥向他的面门,却被他习惯性地闪开了。

      饶是这样,那一拳却还是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就好像云天河毫无遮拦的指责一般,贯穿了他心头的某一个,柔软的部分。

      他似乎是分神了。

      虽然他能够推开云天河近乎狂野的动作,冷漠地离去,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天的他,胸口真正有多么疼痛。

      就好像柳梦璃的离开,带走了云天河烂漫的冲动,带走了韩菱纱莫名的怅惘,也带走了他整一个冬天无处宣泄的冷漠和寂寥。

      柳梦璃,我还能到哪里去诉说你的荒谬呢?

      云天河是单纯的人,他似乎不懂得这人世间许多阴暗晦涩的部分,在他的眼里,伤心就是伤心,关心就是关心,竟是连藏都藏不住的。

      可是他慕容紫英不能,他背负的,不仅仅是这十九年来注定的缱绻相遇,更有,这十九年来注定的宿命。

      不能,不是不会。

      门被用力地推开,砸在墙上发出了绝望的□□,在他的平静地目光里,韩菱纱挥开脸上的泪水,冲进了房间。

      他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的手,将手中的长剑放在一边,手指轻轻一推,漆黑刀锋隐没在了剑匣之中。

      尚捏在指间的刻刀被他收在了桌旁,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慕容紫英的动作,在韩菱纱推开门的一瞬间隐没在黑暗中了。

      没有留意到这些,韩菱纱大声地质问着,带着哭腔地喊着,就仿佛是要从慕容紫英平静的眼底读出柳梦璃的去处那般,声音高高地扬起。

      她问,梦璃死了,她不信,她不信,紫英你是不是冷血得过分了,这样的话你怎么忍心讲出口?梦璃究竟到哪里去了……

      慕容紫英看到她,突然记起了,是他,亲自对外宣称柳梦璃病逝的消息。

      柳家的人,纵使再悲恸欲绝,也不能千里迢迢前来昆仑城,挖开慕容家的祖坟看个究竟。

      所以韩菱纱说他冷血,说他没有心,或许是真的。

      屋外的风,沉默呜咽地扫过绿蒙蒙的草地和庭院,掀开了一场寂寞的喧嚣和纠缠的离愁。

      寂静过后,韩菱纱突然无声地抽泣起来,神情却变得无比冷漠和悲伤,她咬着牙,缓缓地问道: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么?你难道……还是将她看的如此可有可无么?如今她走了,你很开心么?

      说完这些话,韩菱纱便匆匆地转过身,好像再也不想看到慕容紫英脸上那漠然的表情一样,飞快地夺门而出。

      慕容紫英静静地看着韩菱纱冲出房门,心里的某一个部位很突然地,像是被人用刀划开了那样地疼痛起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道纵横撕裂的伤口,在心里结下了鲜血淋漓的伤疤,却又被人活活撕开那样的疼痛,让他禁不住伸出手指,修长的指节在心口的冰蓝色布料之上,纠结出几道深深的纹路。

      她走得如此匆忙,如此决绝,留给他的竟是这样满地碎落的痛苦和沉重。

      冷笑,笑得却很苦涩,好像是变了质的骄傲和寂寞。

      柳梦璃,这就是你对我以往冷漠的报复吗?

      明明知道会心痛……

      却还是要咫尺天涯,到死不见。

      慕容紫英抬起头,看着手中半插在匣中的英石长剑,露出的剑柄上刚被划过的纹路,突然之间怅惘了起来。

      推开门,循着韩菱纱消失的方向,微微地张望了一眼,然后他愣在原地。

      没有看见韩菱纱火红色的背影,穿过层层回廊,却不远不近地瞧见,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垂手站在花廊之下,青蓝色的衣饰,华美的图腾。

      那曾经让他半生谨记的图腾,如今看在眼中,竟莫名的有些刺眼。

      他了然的眼底尽是平静的光,犹如深黑的夜穹,好像整件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那样,优雅地拂袖,手指反扣合上了身边的剑匣。

      走到花廊之下,淡淡地看了来人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沉声问道:“仍旧是,为了妖界之事下山么。”

      怀朔的目光,不知何以的竟有些慌张起来,就好像慕容紫英温润低沉的嗓音带给了他无尽的压力一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很久都没有开口,只这样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去,咬着牙关道:“是的,师叔……”

      慕容紫英没有说什么,只是背着手回过身去,目光不偏不倚,悄然降落在院落中枝蔓的祈神木之上,淡然,无语。

      十九年轮回,无论缘或孽,恍然间都到了尽头。

      那一年,天道轮回,妖界重临早有预兆,或许那些虚妄之人穷尽毕生想要参透的天道,已经降临在了懵懂的世人眼前。

      只是有些事,终究不由得你我断然臆想。

      这世上,最参不透的,不是天道,却是人心。

      韩菱纱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伤心之余却还能够真切地感觉到柳梦璃存在过的证据,那些树,那些花,那些黄昏,那些朝霞,那些流年飞逝,那些长袖浅歌。

      不知道是被谁荒废在命运的角落里,如今再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她哭着冲回房间,一把抓住云天河的肩膀,这时的她才真正放开声音,忍不住大哭起来。

      云天河惊讶地看着她在自己的肩头不断地蹭着眼泪,手足无措地挠着后脑,结结巴巴地对她说:“菱纱……菱纱……你不要伤心了。”

      回答他的是韩菱纱重重的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心口上,几乎生生地打落他半条命。

      干咳了几声之后,云天河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这样,傻傻地看着韩菱纱在自己的肩上哭泣,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明明片刻前还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明明是最懂得是非轻重的人,明明是最不爱闹别扭的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她难道都没有丝毫的眷恋和不舍吗?他们……难道都是傻瓜吗?……

      韩菱纱就这样,趴在云天河的肩头哭泣,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不停地抽泣是一件很伤元气的事。

      哭过之后,整个人就像是散架了一样,在带着点点暖意的春风里,枕着云天河温和的衣饰,静静地、无力地沉睡过去。

      那一天的午后,空气很清新,很柔和,沉睡的她并没有听见慕容紫英推门而入的声音,也错过了这个故事最忧伤的离别。

      云天河安静地守在她的床边,突然很惊讶地看向开门走进来的慕容紫英,墨色的发丝掩盖着精致的侧脸,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

      很孩子气地,他不想和慕容紫英说话,就只是这样愣愣地坐着,看着他静默地走进房间。

      他只记得,慕容紫英很郑重地看着他,和以往一样,清俊的容颜上带着永远化不开的淡定,说。

      天河,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他曾经,许下了一个一生一世的承诺,承诺之重,几乎许掉了他半生追逐的信仰。

      这一天,他要回来一个承诺,一个他没有办法再完成的承诺,就算是他在世上最后的牵挂。

      修长有力的手指严肃地在云天河的肩上收紧,慕容紫英淡然地道:“十年为限,带菱纱修仙道,求长生。”

      在云天河惊愣的目光之中,慕容紫英平静无波的眼眸缓缓地投向了窗外舒展聚散的层云,眼底的那一抹清冷,好像在片刻之间就要消散了那样,决绝。

      他无声无息地站里着,单调的瞳仁中几乎读不到他渐渐涣散的情绪。

      天边的云彩,因为星辰更替而渗漏出了一丝诡异的淡紫色光晕,好像正等待着另外一个世界悲伤的降落。

      说完那句话以后,他不再开口说什么了。

      云天河呆呆地坐着,局促地看着慕容紫英,总期盼着他能再说点什么,来打断这该死的死寂。

      可是慕容紫英却什么都没有说了。

      或许这个时候的他,最能够体会到柳梦璃在临别之际的心情,那种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忧伤,原来竟是这样残酷。

      她,原来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掉的吗?

      慕容紫英想着,只看见这方容纳了自己许多年岁月的院落之中,再一次泛起了悄无声响的浅绿色春意。

      伸出手指,在和煦的风中静静地开阖着,仿佛能够将凡尘的春天囚禁在手心之中一样狂妄无知。

      即使只是妄想,却还是不禁想着……

      待到重逢之日,松开手指,在我干涸的手掌命运线之间,是否还能为你放飞一片温暖的春意?

      你,是否还能看得到?

      柔和的风,送走沉静的午阳,安静地吹进了狭小的空间,温柔地拂弄着红衣少女鬓边散落的发丝,就好像是一个美好的声音,淡淡地在唤她。

      菱纱,菱纱……

      嘴角的笑意漫过干涸的泪痕,让她在不经意间,好像看见了絮飞柳绿的江南河畔,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她,低下头,微微地笑。

      红的灿烂,紫的淡雅,蓝的清冷,在梦中不断地交织着,纠缠成一幅诡秘的画卷,支离破碎,好像怎么都拼凑不完整一样。

      那一天的梦里,满眼揉碎了整个天际的璃光,有四个模糊的身影,相对而立着,朦胧了整个梦境的美丽青春,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梦中湖波荡漾,星光璀璨,好像还有无穷无尽的烟花。

      那些平凡的过往,交叠穿插着,竟都成了幸福的绝唱。

      腰间的帝女翡翠,犹自翠绿,好似一泓清泉,闪动着妖冶的光芒。

      清冷的光影,或许也没有预示到,从那天起就已经注定要画上休止符的,比宿命更无奈的无奈,比离愁更忧伤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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