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锦赋》苏蔷薇

33、抉择

　　夜色完全暗沉了下来。屋内的烛火被偶尔灌进来的寒风吹的明明灭灭，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男人有些胆怯的抬起头，不知所措的望着忽然来到自己家中这些戒备森严的军士，还有，坐在正中央的少年。他看上去有些文弱，衣衫朴素，然而细细望去，他就看得出，他的身份非常——这样的衣料，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他耳边听得押自己进来的人称呼他为殿下，这又是怎样尊贵的身份？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村庄内呢？男人眨了眨浑浊的眼，竭力想寻回思考的能力。他也被今天的自己吓到了，方才脑海中尽是迷乱。他从未想过，绝望，会将自己逼至如此境地——手刃妻子，丧尽天良。
　　萧御一直沉默的望着跪在屋中的男人。他面无菜色，眼神飘忽，大概真是饿的太久了。可是……纵使……纵使如此……他又如何能——一想到方才厨房内的惨况，萧御的手不禁紧握成拳。他眼含淡淡的悲凉，终于冷冷开了口：“你如何下的去手。”
　　男人浑身一震，接着体似筛糠，抖动不已。他缓缓的伸出自己还沾着血迹的双手，睁大了眼仔细的望了望，然后又慢慢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三分悲戚，七分愤怒：“不是到了这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又怎么会做这良心被狗吃了的事情？你们……你们这些吃撑了的人，怎么懂得我们……我们死到临头的绝望……”他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她……她要不是为了我们能活下去……也不会……”
　　萧御长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这人伦惨剧，百姓真真的痛苦和绝望，像是给了年少的他心上狠狠一棍，磨出了一条鲜明的口子。
　　审判很漫长，在男人近似疯狂的悲伤和愤怒中，萧御明白了一切始末。他的唇动了动，最终无法定下什么结论，只命人将男人带了下去，先给些食物，再看管起来。
　　眼看着男人被拖走，萧御也起身出了屋子，哪知一转过屋角，就见到萧清晓怔怔的立在那里，面色一片苍白。
　　“皇姐？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已经休息了么……”萧御急急走上前去，扫了她一眼，叹道：“夜里凉，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我都听到了。”萧清晓的声音带着苦涩，轻且细：“小软的娘，是自愿的。她是自己先撞了墙，让小软的爹……把她……把她……煮了……给孩子们吃点肉……”
　　萧御叹息：“这是一个母亲的伟大。”
　　“这是牺牲。”萧清晓抬起头，目光比月色更清凉：“她明白，是因为自己身有残疾，无法下床，他们一家人才无法离开此地去逃难。如今，她若去了，不仅能填饱家人肚子，还能让他们再无负担的上路，她是宁死，也要换回丈夫孩子的生机呀。”萧清晓眼眶湿润，她一字一句道：“若，一个母亲能为她的家人牺牲至此，那么一个公主……也应为了她的子民牺牲，对不对？”
　　她这话问的很轻，然而萧御确听的一字不落。他一惊之下握住萧清晓的胳膊，不住的问她：“皇姐、皇姐？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牺牲？你想牺牲什么？”
　　萧清晓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其实也算不得是牺牲的……”那毕竟是名满帝都、才华横溢的少年郎啊。只是……她斩断了她最温柔的那抹羁绊，亲自拱手了可能的幸福。
　　但也说不定……从一开始，一切就是不可能的。只是她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总希望自己能再争取一些，努力一次，才是不负年华，不负她心中自顾自盛放的爱情。
　　从前，既不能死心。又不能前进。这才是她的枷锁。而如今，这一路走过来面对的诸多苦难与颠沛流离，却是让她深深的自省了。她无法……无法将众人的苦难置之不理，她身上有一种使命感，这是爱情的疯狂亦无法压下的。于是，这一次，让她自己斩断退路吧。做一个决定，然后一个人，不动声色的走下去。走完，这一生。
　　萧御的呼唤打断了萧清晓的沉思，她望向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盈盈一笑：“天都快亮了，你看你，眼底尽是血丝。明天还有的忙碌呢，赶快去休息吧。”
　　“可是皇姐你……”萧御总觉得萧清晓面色不对：“你心里还有事？到底怎么了……还有……你刚才说的……”
　　“行啦，你别问了。没事的，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萧清晓伸手一个劲的退他：“快去睡吧，我也困了啊。要休息一会儿去。明天我还要哄小软，那孩子哭累了，都睡着了。”
　　“我……”萧御犹豫着，却终是不善言辞，只好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萧清晓才低喃：“阿御，你不会明白的。如果我早一点做这个决定，或许小软一家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很多人……都会比现在过的好些。可惜……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要眼睁睁看着这些苦难发生，才肯……做一个选择……”
　　“阿御啊，不管命运将我置于何处，我也想对你说一声谢谢。能遇见你，已是件幸福的事了吧……”
　　“阿御……再见了。”
　　——从此以后，我会努力的让自己，抽离出你的生命。
　　——而我所做的一切，你或者多年后才会懂得，或者一生都不会知晓。但是没关系，因为……我都已经做过了。

　　经过几日的颠簸，景夏来到萧清晓身边时，愕然发现如今的公主与三日前有了些微差别。
　　她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可是，她可以感觉得到，公主身上那股愈发沉静的气息，以及她全心全意的为灾民出力。
　　她像是把一些东西深深的压在了心底。然后对于萧御，再不像几日前那般日思夜想的关心。
　　她曾试着向萧清晓询问缘由，却都被她不着痕迹的搪塞了过去。
　　而且，最诡异的是，萧清晓竟要求她找萧御派人传信去帝都，说要提前回宫，顶多在此再待三日。
　　得知这个消息，不仅吓坏了景夏，连萧御都有些震惊。只是，他的性格向来温润隐忍，也没有多问，只按萧清晓所说派梁起快马加鞭将信送去了汀州。
　　等到梁起再度归来时，已是萧清晓要先行离去的前一夜了。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萧清晓立在湛州知府的庭院内，月光如昔，光辉清淡，她环顾满园萧瑟，回想父兄曾称赞过的湛州盛景，不禁有了几分感悟，才吟了这么一句，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皇姐，纵使是明年，亦能看到如此明月的。”
　　萧清晓微微一愣，这几日来，她已是尽量避开萧御、尽量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只想灾情，不论私情。如今猛地又与他单独相见，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皇姐。”倒是萧御不慌不忙，带着淡淡的笑容靠近萧清晓：“明日清晨，你便要启程回帝都了。我无法亲自护送你，这一路，切记要多加小心。天寒，不要着凉了。”
　　这样云淡风清的话语，这样温柔的关心，萧清晓低头沉默了许久，才有勇气仰起脸直视他干净的面庞，用力笑道：“谢谢皇弟的关心，我知道啦！”
　　“嗯……还有……”萧御抿了抿唇，想了片刻，这才轻轻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月光笼罩着他掌心那一片温润，恍了她的眼，乱了她的心神——她就这样怔怔的望着他手中的玉镯，那淡雅的色泽，光洁喜人，近一年前的往事纷纭，如梦似幻，他当时承诺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萦绕，而如今……他竟做到了。
　　——以后，我每年送皇姐一个镯子作生辰之礼好了。
　　当初，他是这样说的。而今夜，他竟真的又拿出了一个玉镯！
　　“本来，今夜也不是皇姐的生辰。只是……皇姐明早就要离开了。眼看着皇姐生辰接近，怕是今年我无法赶回帝都为皇姐庆祝了。这个镯子，是蓝田玉所雕，质地细腻，晶莹饱满，望皇姐不要为近日来的事太过烦心，一切都会有办法解决的。他们的生活，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萧御望着她，眼里含着一丝疼惜。许是明白她近日来的操劳，特地宽慰。
　　她傻傻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欢喜，是一点一点浮上她的心间，然后流转于她的眼角眉梢。她这样看重他，又如何能冷面他对她的好？
　　“嘻，你还记得呀？我还以为，最近事多忙碌，你早该忘了。”她笑着伸出手去，任由她轻轻的将镯子套进她的手腕：“我答应皇姐的事，一定会做到。”
　　这句话温暖，而透着淡淡的暧昧，萧清晓微微红了脸，却看到萧御一如往昔，不动声色。只是眉目间亦有温柔辗转。
　　“阿御，”萧清晓忽然微笑着开口：“你真是个好人。太好……太好了……”
　　——只是你的好，我再也得不到。
　　萧御微微一怔，有些羞涩的低头：“皇姐又在夸我了。”
　　“以后……一定要找个真心对你好的女孩，她要懂得你。懂得你所有的好。我相信，你会找到的。”她的话音里有一丝苦涩，然而他却没有觉察出来。他的心头，电光火石间闪过了皇兄曾提及要许配给他的少女。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他便放下了她。想到明日里萧清晓要离开，他竟也有几分不舍，他仔细的望她静美的容颜，终于还是将所有感情付诸一笑：“皇姐，明日分别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要珍重。”
　　“嗯。我明白。”我比你还要明白，此刻一别，后会遥遥无期。我将走上我的宿命，而你，亦将有新的开始。
　　萧清晓把所有心事压下，回他一个明媚的微笑：“谢谢你提前送的生辰贺礼。阿御，以后要好好的成长哟！”
　　——阿御，还是要说，谢谢你，你在我的生命里，总是留下惊喜。
　　——缘深份浅，你我之间终是无法磊落的。不若就此放你走了，从此花开花落，淡泊了心田。
　　——珍重。此生，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