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无书》莫独禄

6、痛不欲归

　　仙神，是只有我一人独苦，还是众生皆苦？
　　――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西方招魂幡婀娜飘动，靠西的蜡烛，静静的摇动着烛火。
　　“看来西边的引魂很顺利。”雪鸾对伯奕低声说道。
　　伯奕听罢，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耳边雪鸾的呼喊，声音越来越低。
　　这一次直接送出了自己的一魂一魄，看来还是有些勉强了……
　　雪鸾忙背起伯奕，向床榻走去。而一旁的不正老仙，仍在全神贯注的招魂，全然不敢有一丝松散。
　　“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归些，反故居些！！”
　　不正老仙的声音刚落，身上的圆筒袖大红袍就立刻亮起了奇异的纹路。而不正老仙整个人都包裹在这奇异的温暖的光芒中，活像一盏招魂灯。
　　突然，西方的天边雷声四起，一个车辇样的东西，驮这一大片光晕，向不正老仙的方向冲了过来。
　　“不太对……”不正老仙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
　　“师尊，你说，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山儿问这做甚？”
　　“今天高阳过来，说要和我赌个好玩儿的。”
　　伯奕看着眼前的少年，知道这又是一场梦境。
　　可是他却不想醒来，几千年了，每次都是如此。
　　伯奕清楚，这些梦境，深深的掩埋着自己不可触碰的回忆。梦境里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都曾为自己堆造起回忆的废墟。这些放不下的回忆废墟，一直都是禁锢自身的牢固枷锁，几千年来，都是这样。
　　“山儿怎么想呢？”伯奕微笑着问道。
　　“人间有难，众生皆苦。”少年认真的说道：“更何况，我认为人性本善！所以，肯定是好人多！”
　　“嗯，你是对的。”伯奕笑着，眼睛里的温柔像是要融化在水里。
　　少年听到师尊的表扬，仰起了脸，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像是得到了巨大奖赏一般的笑了。
　　――
　　“老头，老头！你给我醒醒！”
　　身外一阵剧烈的吵扰和摇晃，直接把伯奕从梦境里拉了出来。
　　伯奕看不到不正老仙如今的面色极其凝重的脸，那张本来就长着皱纹的脸，更皱的和没摊开的煎饼似的。
　　“你个糟老头儿，是不是有什么没给我说？！这个人死前是不是极度的痛苦！否则这个人的魂魄怎么会不愿意回到身体里！”
　　“什么？”伯奕听罢，僵住了。
　　他不顾雪鸾的阻拦，挣扎的下了床，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庭院。
　　四方招魂幡簌簌翻动，四方蜡烛都燃尽了，只剩红色的烛泪。
　　沧宥冰冷的身体，躺在庭院的正中央，一朵红色的花儿，静静的依附在沧宥的胸前。
　　半空中，一个人，不，准确的说，是一个魂，漂浮在十六幅招魂幡之上。
　　那是沧宥的灵魂。
　　沧宥的眼神掠过了雪山，悲肃，浸透了天地。
　　沧宥没有表情，可是眼神中，明明透露着悲伤和痛楚。
　　他就这样的立在招魂幡之间，他不言，风亦不语。只有招魂幡随着他魂魄的吸引簌簌的摇晃。
　　伯奕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悲凉的寒冷包裹住了。在无尽的黑暗里，伯奕分明感受了眼前的魂魄，极其悲伤，极其绝望，并且伤痕累累。
　　雪鸾仰头看着沧宥虚无缥缈的灵魂，那双眼睛，他看了个清楚。
　　这眼睛，多么清澈，多么悲楚……
　　为什么感觉这充满悲痛的眼睛，这么的熟悉……
　　这时，一股暖流，从伯奕空洞的眼眶里流了出来――这鲜血，本该是清澈的泪。
　　伯奕的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仙神……”沧宥声音冰冷，似乎是没有夹杂一丝情感，却分明充斥着不可言说的悲怆。
　　“到底……是只我一人独苦，还是众生皆苦？……”
　　伯奕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的裂开了。
　　这种感觉，这么熟悉，却也这么陌生。
　　这个问题，伯奕记得清楚，几千年前分别的雪夜，自己的爱徒，也是这样的问自己。
　　伯奕感觉自己要被回忆和痛苦撕裂了一般。
　　这个问题，他在自己爱徒走后，思考了几千年啊。
　　这世间的苦难，到底是只需要由一个人背负，还是由众生平分这痛苦？
　　若是由一个人即可背负，那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是芸芸众生多不幸福？
　　可若是众生皆苦，又为何总有人的苦会多出那么多，背负的痛比别人的痛，要痛那么多？
　　伯奕停住了，一股悲伤，让他感觉喘不过气来。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啊……几千年了，这个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却想不出最完整的答案。
　　伯奕动了动嘴唇，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雪鸾的搀扶下，缓缓的，小步走到沧宥灵魂的下方。
　　沧宥的灵魂，慢慢的落在了地上。
　　沧宥看着眼前分明是素不相识，却总觉得熟悉的男人，眼神深的如同最深的海水。
　　“我……”伯奕声音像是惨白的冰，又像一触即破的脆弱蝉翼。
　　“我在等一人，一个，在几千年前也这么问过我的人。”
　　听罢，沧宥怔了一下。
　　“我……不敢说众生皆苦……”伯奕声音有些颤抖，眼睛出白绸的血晕越来越重。
　　“可是，你若是有没有完成执念，没有放下的人，想要寻求的东西，想要探求的真相……就回来吧。因为，在你经历痛苦的时候，我也在忍受着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沧宥呆住了。
　　曾经，他甚至不敢奢求一个人的温柔相待。而如今，竟有人与他一起，忍受着不知何时是尽头的苦难。
　　“如果你还愿意回来，就作我徒弟吧，我保护你。”
　　伯奕声音，此时竟有一丝温暖。
　　沧宥低下了头，不语。
　　沧宥不想回来，他多不想再背负着那么多痛苦的回忆和过去啊……可是，他放不下冤死的双亲，死无全尸的族人……也不想辜负，眼前这个竭尽全力，渡他回头的人……
　　良久，沧宥抬起了头，泪，在他的脸上凝成了白痕。
　　“师父……”沧宥轻轻叫道。
　　突然，沧宥灵魂发出了温暖的亮光，融入了已经冰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