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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回 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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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很久,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点打在檐头的瓦当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衬托出屋内死水一样的静谧。
杜时绅一个人躺在床榻之上,浑浑噩噩的似醒非醒。因为这段时间大起大落的精神折磨,他在杜羲和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第一时间便被击倒了,之前早已初露端倪的胸痹之症最终爆发了。所谓病来如山倒,他这一倒便有了缠绵病榻的苗头,只得告病闭门谢客。
一个时辰前服得药逐渐散去了药性,他也就此转醒过来,然而肩背的痛楚依旧,让他半分动弹不得,唯有歪在榻上望着屋檐垂下的雨帘出神。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一时空荡荡的,反反复复的只剩了一句话。
流水断桥芳草路,淡烟疏雨落花天。
“淡烟疏雨落花天……”他喃喃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伤感也一遍一遍地向着他袭来。
芷墨,那个曾经被他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如今再次想起,已经显得那么的无力。他的软弱将她一介飘萍之身推向了悲剧的深渊,自此看着她往深渊里坠落,却无力伸手相救。她少年因父罪而沦落风尘,十四岁那年尚在做清倌人时便与他邂逅于元夕之夜。彼时,他已有妻室,然而,家族联姻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而是压抑。年纪轻轻便青云直上,所有人的眼中,他靠的不是才华,而是借了妻族的东风。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摆脱巨大的阴影。他的压抑被芷墨看在眼中,放在心上,即使倍受鸨母的苛责与压力,依旧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压力。在她的身边,他可以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而无拘无束。他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单凭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她从不向他要什么,只是默默的付出,默默的忍受他的父母亲族带给她的侮辱和不公,直到生命的尽头。
错过了今生最后的一面,他才明白自己亏欠了她太多,自己已经负债累累。
这句诗,是她最喜欢的,却像一句谶语,有意无意的描摹了她的一生。
如一阵清风细雨,从他的生命里悄无声息的飘过,润物无声。
想到这里,他的眼眶微湿,浮起的水汽眼看盛不住就要下来。
正在此时,房门一响,杜嫣儿的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他慌忙收住心绪,淡淡道:“嫣儿……”
“爹爹,你醒啦?”杜嫣儿见他转醒,眉头轻展,闪身进的门来,“魏王殿下探病来了。”
他闻言支撑着要起来,胸口一阵贯穿之痛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倒了下去。
魏王澍听见声音,心里关切,不再拘礼,紧跟着杜嫣儿进得门来,上前按住杜时绅:“老师不必这样拘礼,躺着将息就好。我请了贺兰先生同来,让他给老师请个脉吧。”
杜嫣儿点了点头,冲着门口侍立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一直候在门口的贺兰怀卿会意地跨进门,步到床榻边深施一礼:“左仆射大人安。”
“不必如此。”杜时绅微笑着招呼他,却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愣住了。
面前的贺兰怀卿有着临风玉树之姿,虽然仅仅一身粗衣麻布,却掩不去一丝半点雅人深致的气息,浅笑还礼之间,那唇角泛起的一抹温润如同沁入心脾的甘泉,令人于不知不觉间已然安下心来。
他抱着药箱缓步走到杜时绅的榻边,脚步轻巧而稳重,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杜时绅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他衫底浅露在外的一双重台履,高翘的圆弧上绣着卷草的暗纹,低调的姿态与时下流行的张扬风潮大相径庭。若是生于寻常市井,一心守拙抱朴,又为何会有这样巧妙装饰暗纹的雅趣?
杜时绅正在思索,贺兰怀卿已经垫好了请脉的小布枕,熟练地将修长洁净的手指搭上了杜时绅右手的脉门,继而合上眸子,静静的感受脉搏细小微弱的变化。
两人近在咫尺,杜时绅分明能从他的身上嗅到一袭极为熟悉的香味。这香味与寻常所熏的大不一样,苦而微辛,香却又有着怪异的浓烈。虽叫不上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他记忆里熟悉的味道。而这份熟悉的味道强烈的刺激着他的神经,刺激着他脑海中翻腾着的过往记忆。于是,杜时绅带着复杂的情绪去打量面前的贺兰怀卿,这么近的端详,或许会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然而,贺兰怀卿不知是因为专注,还是别的什么,一直垂眸不与他交目。他的头发大多黑亮的披散着,只用一根青白两色编成的丝带随意在脑后挽了一个纂儿,前额的三两绺碎发覆在眉上,下沿刚刚好藏住了眼睛。这么一藏,使得杜时绅想要通过眼神洞察他的期望落了空。
良久,贺兰怀卿又搭了杜时绅左腕的脉搏,终于收了手。
“如何?”魏王澍忍不住先开口询问。
“杜大人可是心胸疼痛的厉害?”贺兰怀卿依旧垂眸收拾着手边的小布枕。
杜时绅点点头:“你说的不错。老夫心胸疼痛,如刺如绞,到了夜晚,尤其厉害。心痛彻背,背痛彻心,难以入眠。”
“这就对了。”贺兰怀卿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杜大人脉象弦涩,心脉壅塞,当时气血瘀滞,胸阳痹阻之症。此病由来已久,大人难道之前一直没有察觉么?”
杜嫣儿恍然道:“难怪爹爹常说胸口闷的难受,到了阴雨闷热的天气,格外觉得身子发沉。”
“先生可有良方?”魏王澍闻言不由得皱眉。
贺兰怀卿笑着起身,重新又从药箱中取了针囊出来展开:“胸痹之症虽然无法根治,不过,仔细调理,使其平和无碍,倒也不难。一会儿在下拟个血府逐瘀汤的方子便可。”
“可有什么禁忌?”杜嫣儿显然身为女儿家更细致入微一些。
贺兰怀卿颔首道:“其他倒没什么,在下有个食疗的方子,女公子记好。每日取桂心半钱,茯苓两钱,加水煎汁,取汁与米粥同煮,沸后即可。”
杜嫣儿用心记着,很是认真:“总吃这个,要是腻了怎么好?”
“还有一味加味核桃粥,女公子也可以做给大人食用。”贺兰怀卿不加思索,“取四钱的核桃,六钱的生地黄,再取桂心一钱,生姜切一块儿,加些高粱酒绞汁……”
“不急不急,嫣儿先找个纸笔……”杜嫣儿说罢,慌忙从案上铺开一张花笺速扫。
“核桃需得去皮尖,桂心要研成沫,粳米也研细,待高粱酒与生地黄、生姜还有核桃绞了汁,再将粥米搁水煮。粥熟之后,调入桂心沫,搅匀空腹入。”
杜嫣儿苦叹一句:“先生说的好快,嫣儿都来不及记了。”
“无妨,本王都记下了。”魏王澍含着笑,一边伸手抽过杜嫣儿手中的笔,示意杜嫣儿起身让座,“本王来誊抄。”
“不敢劳动殿下,还是我来。”杜嫣儿脸色一红,慌忙伸手讨笔。
“总得让本王为老师做点什么才好。”魏王澍有些不甘心只是动动嘴的关怀,“不如本王为先生施针打个下手?”
正在展开针囊的贺兰怀卿呆了一呆,抬头看他。
这一抬头的瞬间,原先覆在眉上的碎发被掠到了一旁,一双棕灰色的细长眸子映入了杜时绅的眼帘。杜时绅控制不住,浑身一颤。
若非确定这双眸子是贺兰怀卿所有,杜时绅几乎要怀疑那二十年前已经香消玉殒的女人重新又死而复生了。她是整个宫禁之中唯一一个有着棕灰色眸子的女人,也是他三十多年阅人无数宦海沉浮中唯一见到的拥有棕灰色眸子的人。可是,属于她的传奇已然在二十年前就结束了,而且是先皇亲手埋葬的。二十年前的往事好像并没有褪色,反而因为这一双眸子的再次出现而重新回到了他的视野之中。
只在短短的时间里,杜时绅以老辣的手腕找到最快的转圜方法。他不等贺兰怀卿和杜嫣儿开口,便先开口对魏王澍道:“殿下还是请到外间奉茶吧。”
“老师……”
“如此,老臣恐有失仪……”杜时绅再三坚持只是为了更好的掩藏自己的心思。
“好吧。”魏王澍只得从命。
目送魏王澍出门,杜嫣儿这才开始着手为杜时绅宽衣。她宽大的袖笼在往衣架上挂衣服的时候,不经意地被衣架一角的雕花勾了一勾,一团碧绿从袖笼里滚落出来,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清悦的声响。
杜时绅寻着突如其来的声音看去,面色登时更加暗沉。
于此同时,贺兰怀卿也循声张顾,待瞧清了地上的什物,本来平静如止水的形容为之一变,手上取针的动作也僵住了。
杜嫣儿尴尬不已,在两人灼灼地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欠身去捡:“没事……不小心而已……”
杜时绅吞了口呼吸,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出声。
贺兰怀卿也很快收回视线,低头去为银针消毒。
两人如此奇怪的不约而同安守沉默,反倒令杜嫣儿忐忑起来。
她协助贺兰怀卿施针,期间没有再听到他说一个字,同样的,杜时绅也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闭着眼睛养神。
杜嫣儿不动声色偷眼去看贺兰怀卿,见他专注于施针,心无旁骛到好像刚才因蟠龙佩而失神的举止根本没发生过。难道是自己的错觉么?难道他仅仅是惊讶于这皇家用器的精致华贵?
贺兰怀卿静静地施针取针,细若发丝的银针在他灵活修长的指尖更迭,直到最后一根针从杜时绅的膈俞穴拔出,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好了。”
“辛苦了。”杜嫣儿微笑着道谢。
“大人觉得疼痛可好些了?”贺兰怀卿浅笑着收拾针囊。
“疼痛轻了很多,多谢你。”杜时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略显疲态的致谢,“有劳你了。”
“大人有需要,可差人往荐福寺召唤在下。”贺兰怀卿合上药箱,恭敬地一辑,“在下告退。”
“嫣儿,你替老夫送送贺兰大夫。”杜时绅微笑着还礼。
贺兰怀卿并未客套地出言请杜嫣儿留步,而是背起药箱:“有劳女公子。”
杜嫣儿引着他出得门去,穿过游廊将近花圃时,贺兰怀卿站住了脚:“女公子留步,贺兰有话说。”
杜嫣儿应声回头,巧笑倩兮。
“女公子可否将蟠龙佩交还贺兰。”贺兰怀卿盯着她的神情异常专注认真。
“蟠龙佩是先生的?”杜嫣儿对此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蟠龙佩是在下一位故人的遗物。”贺兰怀卿对于杜嫣儿的发问似乎有些隐约的不快,说话的语调也冷淡了许多,乃伸出手道,“多谢女公子代为保管。”
话说到如斯境地,杜嫣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不过仍旧多了个心眼儿:“蟠龙佩过于贵重,嫣儿不敢轻易交出,先生说是自己的,可有凭证?”
贺兰怀卿想了一想:“蟠龙佩的龙尾处,崩裂了一块小角,逆光可见。女公子可以验证。”
杜嫣儿半信半疑地背过身去对着光验证贺兰怀卿的“凭证”,果不其然,在蟠龙佩的龙尾处,见到了一块极为细小的崩裂痕,心头顿时一紧。
贺兰怀卿在背后看着她抓着蟠龙佩的手指节一紧,心下安定了许多:“女公子可否归还了?”
杜嫣儿扭回身来,不好再行推辞,于是双手奉上:“如此,完璧归赵。”
“多谢。”贺兰怀卿接过蟠龙佩,向着杜嫣儿深施一礼,翩然而去。
直到贺兰怀卿的背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杜嫣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傻愣愣杵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她的直觉告诉她,贺兰怀卿和那块蟠龙佩之间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谜团,而父亲杜时绅的异常反应,正说明了答案所在之地。想到这里,她急匆匆回身往杜时绅的屋里走去,方才进门,就听见了杜时绅发问的声音:“蟠龙佩还回去了?”
杜嫣儿不觉身上一寒,暗自为父亲洞若观火的本事感到畏惧:“还回去了。”
“魏王殿下说了什么?”
“魏王殿下?”杜嫣儿一惊。
“你道蟠龙佩寻常人等也可佩戴?若非魏王殿下这样的皇子,举国上下何人敢擅自使用这样的东西?”杜时绅有些恼火女儿在自己面前“百般狡赖”的把自己当傻瓜,“殿下不明轻重,难道你也不知道?”
“爹爹,可是……”杜嫣儿说了一半儿,又咬住嘴唇踌躇着要不要告诉杜时绅真相。
“可是什么?”杜时绅扶着憋闷的胸口,一阵急喘。
杜嫣儿再三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但终究不敌:“可是,那蟠龙佩并非魏王殿下所有……”
“你说什么?”杜时绅怔住了。
“那个蟠龙佩,是女儿不小心在魏王府中捡到的。女儿一开始也以为是魏王殿下的,想要还给殿下,结果发现殿下的蟠龙佩尚在腰间。”
“不是魏王的?那……那你还给谁了?”不妙的预感伴着杜嫣儿的回应愈发的强烈,杜时绅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难道……难道是……是贺兰怀卿?”
杜嫣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蟠龙佩是他的?”杜时绅示意杜嫣儿扶他坐起身来,“是他向你讨的?”
“他说这蟠龙佩是他一个故友的遗物。”杜嫣儿服侍父亲坐起身,继而挨着床边坐下来,“女儿当他胡说,便让他说凭证。他不假思索就说出了蟠龙佩上的瑕疵所在。女儿当场验了,的确是分毫不差。”
“你就这么轻易的给他了?”
“那个瑕疵真的好隐秘,女儿捡到蟠龙佩那么久,都没有注意到裂痕,难不成他只隔着那么远的一眼,就能看到?”杜嫣儿说出自己选择信任贺兰怀卿的理由。
杜时绅为此陷入沉思,半晌没有说话。
“爹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嫣儿忐忑不已,“您不是说,只有皇子可佩么?难道是贺兰怀卿是皇子?”
杜时绅仿若被杜嫣儿的问话灼了一下,整个人下意识地往背后的靠垫上缩去。那双棕灰色的瞳子依旧在眼前不断的浮现,还有那尚未散去的与众不同的香味,终于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了那个女人的绰约身姿,还有眼神。
没药!那香味是没药没错!而整个大梁皇宫之中,喜欢用没药熏香的人只有她,也只会是她。可是,二十年前她已然身死,贺兰怀卿如何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他又如何会认识一个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在人世的女人呢?而她又是如何得到了这块只有皇子方可拥有的蟠龙佩呢?
很显然,贺兰怀卿是知道其中秘密的知情人,这点从他发现蟠龙佩从嫣儿袖笼里掉出来时的失神就可以了解。他却能不动声色的继续专注的施针,半分紧张和慌乱都没有显露出来。是他的本性如此,还是他在刻意的克制自己的情绪,任杜时绅宦海沉浮那么些年的老练,硬是没有看出端倪。依他的少年老成,断不可能如此泰然,他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亦或是阴谋呢?
阴谋?
想到此处,杜时绅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二十年前的一幕,何尝不是阴谋酿成的悲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