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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回 荐福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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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睡中醒来,杜羲和睁开眼睛看到的,已是自窗外投进来的午晌的阳光了。他只觉得腰背上有些僵硬的酸痛,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想要缓解一下,不想触动了薄衾下掩着的熏香银球。银球本就已经挨近了床边,被他的脚冷不丁一动,骨碌碌滚下地来,撞在床前的踏脚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唉……”杜羲和长叹一声,心生几许无奈,挣扎着要起身。
草驴大约是在屋外听见了熏香银球落地的声响,丢下了手中劈柴的斧头,飞奔似的进了屋子,一开口就是一副欣喜若狂的调门儿:“公子,你醒啦!”
杜羲和腾出左手去扶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清了清喉咙懒懒道:“几时了?”
“未时二刻了。”草驴伸出手扶他坐起身来。
“哦……”杜羲和淡淡的应了一声,低头自顾自道,“有吃的么?”
草驴点点头:“还有两块石鏊饼……”
“去拿来。”
草驴“嗯”了一声,往门口跑去,不多时乐颠颠地用盘子端了两块石鏊饼来到床前,献宝似的递上来:“给。”
杜羲和接过来,咬了一口,饼硬得有点呲牙,勉强咽下去道:“有汤么?”
“我这就去做。”草驴扑了扑手上,扭身就要走。
“让那个死丫头去做。”杜羲和叫住他。
“哪个死丫头?”草驴忽闪着眼睛,不很明白。
“你就给我蒙事儿吧!”杜羲和白了他一眼,“除了咱家那个战利品还有谁!”
“公子说的是白姑娘?”
“是战利品!”杜羲和强调道。
“她走了。”草驴答道。
“走了?”
“嗯,午时一刻走的,说是要去荐福寺找贺兰先生……”草驴看着杜羲和的脸色越来越黑,声音也越来越小。
“贺兰怀卿,你等着……”杜羲和气呼呼的咬牙道,“换衣服,我们也去荐福寺。”
“公子,你的伤才好些,白姑娘走时叮嘱,让你卧床休息。”草驴拦阻道。
“卧床休息?”杜羲和冷冷的甩了个眼神,伸手拉过了自己的外套,“让我卧床休息,自己跟人私逃?理由挺冠冕堂皇的!”
“公子,你误会了,白姑娘是去荐福寺帮忙救治疫病患者。而且,贺兰先生昨天和她都一夜没睡给你疗伤……”
“你闭嘴!”杜羲和狠狠的将草驴的话顶了回去,“还不收拾东西快走!”
草驴悻悻然只能去遵命收拾东西,揣着一万个担心出得门去。
却说这一边,小棠正被前来领药的病患重重围着,面对一个个伸过来讨要药汤的瓷碗,她只恨自己没多生几双手来:“都有份儿!都有份儿的!别挤别挤!”
一众人求生的欲望却视小棠的微弱呼叫为无睹,继续拼尽力气往前挤,一个个如同被人拎住脖子的鸭子,各个奋力向前,将脖子和胳膊伸到最前面,能近一点似乎就离死亡能远一点。
长孙云芝的管家见状,忙招呼了三两个长孙府的家丁过来帮着维持秩序。有了三两个家丁在前面挡着压阵,小棠这边的压力才稍稍缓解一些。
方才急着赶过来,小棠一路捏了仙诀,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荐福寺,呼吸未平就加入到派药的差事里来,人的疲劳还没缓过来。此时,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小棠多少有些不适应,手中的汤勺在药锅里捞了一次又一次,硬是捞得手臂发酸抬不起来,喉咙也跟着叫哑了:“都别挤!让一让!……那位大叔,您往后退退,小心烫着……”
话音刚落,被小棠提醒的那位大叔被后面人一推,没站稳脚,直扑过来撞在煮药的灶台上,小棠往后一让,手里的汤勺一哆嗦,滚烫的药汤径直倒在了端着碗的一个中年女子手上:“哎呀……”
那中年女子本能地一松手,顾不得掉在地上的药碗,抱着个手直哭喊:“疼死我了……”
小棠慌慌张张大喊:“快快!去找贺兰先生拿烫伤药和绷布来!”
一个长孙府的家丁应了声,跑开了。
小棠将手里的汤勺塞给身后帮着熬药的玉素,绕过灶台扶过被烫伤的中年女子,拉到一边:“大婶,你没事吧?”
“咋能没事啊!你看看……”中年女子望着自己被烫的红了一大片的手,泪流满面,“可是痛呢!”
“别急,我这就给你治!”小棠说话间,从怀里掏出针包,取出银针来,撸开中年女子伤手的衣袖就要施针。
中年女子挣扎着要躲:“别别!你又不是大夫,别把我扎出好歹来!”
“大婶,我学过医术,没事的。”小棠解释着不肯放手。
“不要不要!”中年女子惶恐不已,“你一个姑娘家哪会什么医术,发发药还凑合……”
两人正在拉扯,一个声音从两人的背后传过来:“这位大婶,你就放心让白姑娘施针吧。”
两人循声回头,正看见身后聚集着一众朝廷官差,领头的一个面容方正,美髯飘飞,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不怒自威中带着点温和,正含笑看着两个人。
小棠一怔:“杜大人!”
“杜?”中年女子眨眨眼睛,不知所以然。
“这位是当朝左仆射杜大人。”侍立在杜时绅身侧的苏墨卿上前一步朗声道。
“民妇拜见杜大人!”中年女子慌忙跪下来行礼。
“免了免了!治伤要紧!”杜时绅抬手示意中年女子起身,“白姑娘的医术精湛,有回春之术,这位大婶只管放心让她医治。”
中年女子半信半疑地递过手来,小棠轻柔的握住,匀息凝神将银针扎入穴位,慢慢捻动,下肉两分之后,那女子大喜:“真神了!不疼了呀!”
小棠报之一笑:“没事了,这个针暂时帮你止痛,等下烫伤药来,抹好了我再帮你取针。”
那中年女子含泪笑着点头,又向杜时绅福了福:“多谢杜大人!”
杜时绅呵呵一笑,顺手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髯:“不必多礼,快去上药吧。”
中年女子再三道谢,由取药回来的长孙家的仆人领到一边去上药,小棠则上前一礼:“杜大人万福。”
“白姑娘客气了。”杜时绅伸手扶住小棠,“白姑娘离开惠民署的一番陈词,老夫已有耳闻。姑娘仁心仁术,让老夫佩服。老夫已命人申斥惠民署上下,魏王殿下也下令惠民署务必协同姑娘和贺兰先生救治病患,使姑娘和贺兰先生无有后顾之忧。”
“多谢杜大人成全。”小棠再谢。
“都是为了百姓,白姑娘言重了。”杜时绅笑着又四顾周围,“荐福寺这边有贺兰先生和白姑娘坐诊,为朝廷和惠民署分担了不少压力。待到疫病之后,老夫一定为你们向皇上请功。”
“要说功劳,倒是长孙商社的女公子仗义相助,小女和贺兰先生不过是略献绵薄之力而已。”小棠拱手道,“还望大人事后能向皇上美言,多多褒奖长孙商社。”
“这是自然。”杜时绅点头赞许,“白姑娘居功不自傲,难得难得。”
“大人如果没有什么教诲,小女要去派药了。”
“老夫也是出来巡视京城的疫情,等下要去魏王殿下那里议事。”杜时绅一抻手,“姑娘医病事大,请自便。”
小棠躬身一礼:“小女告退。”
重新回到派药的棚子在这短短的数句话间已经变得很困难了,人流涌动的药棚前,几乎密不流水,小棠废了半天劲儿,才挤开一条人巷钻进去。
才站定脚,就看见长孙云芝正站在灶台前认真派发着药汤,原先雪白的胡服前襟上不知何时已经遍染棕黑色的药汤,一块块不成形的斑驳汤汁把个精美的衣服弄得成了围裙,暴殄天物的让小棠心生疼惜。
云芝见她重新挤进来,似是无意交接手里的汤勺,反而冲她挥手道:“去帮贺兰先生吧,他哪里快忙不过来了!”
“可是这边……”
“这边有我跟玉素,你放心吧。”云芝给了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径自投入到派药中去了。
小棠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人堆,转身往诊病的棚子而去。
远远的看去,诊病的棚子前排起的队一点也不逊色于派药棚子这边,那一边扶老携幼的,放眼望去尽是憔悴疲弱的病态脸孔,甚至还有几个病重的被人抬在门板上奄奄一息。
好端端的,非要来一场疫病,生灵何辜啊!
小棠看着这一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卷睫微微一湿,强忍住眼泪,往棚子中央贺兰怀卿的桌前挤去。
此时的贺兰怀卿由于连续的忙碌,已经疲乏不已,却仍强支持着打起精神给病患们诊病。只见他双手同时为两个病患诊脉,然后有条不紊的分别吩咐左右两名长孙府的文书记录不同的药方和病症,且丝毫无误。赖是这一手绝活让在场的所有病患叹为观止,对他的医术更是深信不疑。于是乎,原本持观望态度的病患们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加入到长到看不见“尾巴”的队伍中来。
小棠分开挡在桌侧的病患,挤到贺兰怀卿身边,生怕打扰了他,便挥手让一侧的文书退下,接过了文书手中的笔,仔细听着贺兰怀卿的病理辩证,如实记录斟酌方子。
想不到贺兰怀卿一心多用的本领使他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小棠的到来,尚未侧目,已然一笑:“你来啦?”
小棠低头应了一声:“要帮忙么?”
“那最好不过了。”贺兰怀卿微微侧脸笑道,“多谢了。”
小棠被他暖暖的笑意弄得心上一热,于是起身招呼道:“后面的人到我这里来吧,我来给你们诊脉。”
很显然听到话的人很多,却丝毫没有一个人动心往她这边过来。
小棠尴尬地看了看“生意兴隆”的贺兰怀卿,苦笑道:“好像没人买我的帐。”
贺兰怀卿体己的冲她点点头,径自起身要为她招揽“生意”,也不知是疲劳过度,还是一夜未眠受了风寒,居然眼前一阵发黑,站不稳脚晃了一下。
“小心!”小棠在众人的惊呼中慌忙起身,一把架住了贺兰怀卿,甚是紧张,“你没事吧?”
贺兰怀卿腾出手捏了捏鼻梁,带着疲乏的声音道:“我没事……大概是太累了……”
“不然我先扶你去荐福寺里歇会儿吧?”小棠架着他关切道。
“这里还有那么多病患……”贺兰怀卿扫了一眼惶惶看着自己的病患们,透出不忍。
“有什么比你身体要紧的?”小棠宽慰道,“不是还有我么?”
“不要紧,我再坚持坚持。”贺兰怀卿倔强道,“让他们帮我熬杯浓茶来提神就好。”
“要不我来看,你在一边喝点茶坐镇,要是我诊断有误,你再纠正岂不好?”小棠想了想提出个折中的法子。
贺兰怀卿见她坚持,也不好强拗着让她下不来台,于是点点头,招呼病患道:“在下有些疲劳,恐诊断有误,需要歇息片刻。你们可以让白姑娘诊脉,她的医术不在贺兰之下。”
看着贺兰怀卿强自重新坐下来,又说出这番话来,几个排在前面的病患七嘴八舌的商量起来。
“贺兰大夫那么累了,要不咱们去那个姑娘那里看吧?”
“她是个女人家,真会瞧病么?”
“贺兰大夫都说这姑娘的医术不在自己之下了,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难说啊……不过,她跟贺兰大夫的关系那么好,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何况贺兰大夫还在旁边坐镇呢,能出什么问题。”
“你从哪里看出她跟贺兰大夫关系好?”
“关系不好,能那么亲近的讲话?”一个老大爷说罢这话,分开挡在前面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了小棠面前,伸出手来,“姑娘,我信贺兰大夫的,他说你能医,你肯定能医。”
小棠一福:“多谢老人家信任。”
“来吧。”
小棠探出三根纤细的手指,搭在了老大爷的右手的三关之上,摒除了一切杂念,细细体察他的脉象变化,并不说话。
“如何啊?”排在老大爷身后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带着挑衅的口气道。
小棠微然一笑,慢条斯理道:“老人家出生时父母年齿已高,因而体弱。自出娘胎就带有哮症,且常年劳作,而且应是力巴之类的活计。而立之年曾经受过很重的刀伤,几乎生命垂危。这刀伤在应在心肺之间,虽然愈合,但肺气大损。如经寒冬,便会同哮症一起发作。而且,老人家病根未除,又因为食用过多性热食物而伤胃,致使燥热之气上升,故而咳喘加剧,久久不愈。此次高热咳喘并非疫病之症,而是旧疾作祟。”
“可对?”那个后生转脸去看老大爷。
老大爷犹如看到了神仙一般,瞠圆了一双昏花的眸子惊道:“姑娘好本领!一点都没错!”
一时间排在后面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喜的唏嘘声。
那后生似乎依旧有所疑虑,挺身上前,伸出手腕道:“姑娘你看看在下呢?”
小棠轻轻一笑:“公子的脉象,奴家不用诊了。公子额头苍白,面色微黄,环眸皆有黑紫之气,说话间口中酸腐气重。如果奴家没有猜错,公子一定是夜来不眠,劳作过度吧?”
一言既出,后面的人群里立时一阵哂笑之音,有几个妇人更是指指戳戳小声笑骂了起来。
那后生登时一怒,用指尖点着小棠道:“一派胡言!你敢侮在下清誉!”
小棠移开他的手,并不畏惧,浅笑道:“公子,奴家没猜错,公子该是以为人出谋划策为营生的,眼下遇到个棘手的事情很伤脑筋,可是又无法对外人道。于是心火所致,夜夜难以安枕,即使安枕也是多惊梦而醒,盗汗连连。又加之思虑过甚,伤了脾血,影响了五谷运华,吃饭也没了胃口。不知奴家说的可对?”
那后生一怔:“你……你……”
“本来奴家所说的夜来不眠,劳作过度就是这个意思,是你们误会了而已啊。”小棠并不生气,只低头挥笔而就两张方子,一张递给老大爷,一张递给后生,“方子已经拟好,只要你们悉心调养,不日可愈。”
两人接过方子,千恩万谢的去了,紧跟其后的,是蜂拥而上的病患。
“姑娘好厉害!帮我先看看!”
“我在你前面,是我先!”
“先看我!”
“我先我先!”
前面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一通着急也没得进展,干脆聊起天来。
一个大妈打趣道:“你们说,贺兰大夫和这位姑娘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要是将来在一起,生一个孩子,那不得进太医院啊?”
“生一个哪儿够啊?这样的华佗在世,得多生几个,全都去太医院了,咱们找谁瞧病去?”
“可不是么……”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呀就是!”冷不防一个带着恼怒的声音传了出来。
几个人回头去看,就看见一个一脸玩世不恭外的公子哥吊着个伤手,正怒气冲冲的站在身后,在他的身旁,一个麻子脸的小书童诚惶诚恐的陪着干巴的笑。
“贺兰怀卿那个畜生在哪儿?”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一票人本能地让开一条不宽的道,为首的大妈一指前面:“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