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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毓庆新宫 ...

  •   泪浥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更闲过好时光。屏障厌看金碧画,罗伊不耐水沉香。偏翻眉谱只寻常。
      ——清·纳兰容若《浣溪沙》
      多年之后,她再读到这句词时。
      彼时的心酸是难以企及的,为何人们总是在身处最幸福的时刻把这幸福只看作是——寻常。
      然而在悲苦与辛酸困束的年月里,也正是这段寻常的往昔,成为她生命的支柱,只消蓦然回望一眼,一切皆是温暖灿漫的剪影。
      仿佛所有绵长幽静的时光在记忆中被浓缩成一个点,光华而灿烂,却变得太过短暂。

      小九伏在他的书桌上,惺忪的睡意被荷塘前垂柳上最后一只知了的聒噪声驱散。
      秋天已经到了,只是夏意还未散,难怪午间还是这么贪睡。
      她舒服地呵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端坐起身来继续她的宏图伟业——
      刚刚起念的时候,被下手的只有文房四宝,介于墨跟纸无从着手,于是玩性过大的小九索性把事业摊开来做,是乎此刻的你,随眼一瞟就可以觑见那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小九到此一游’。
      大到桌沿、凳脚、橱背,小到砚台、笔筒,甚至是笔架上最细的小毫笔,都‘难逃一死’地被小九盖上了章。
      揉了揉额头,醒完睡意的小九又继续持起了小刀,下一个目标物已然端在了手掌心——是纳兰的那个青瓷笔架台,宝蓝色的清荷图文宛然舒叶展花,玉质般润泽华润的手感,实在是难得的上乘官窑制品。如此陶瓷果然是在这个年代,都是如此珍贵之物。可是小九眼里可没赏古的闲情逸致,她的闲情逸致就是发挥在‘糟蹋’这些‘宝贵古董’的身上,锋利地小刀毫无怜悯之心地刻下去,嘴角掩不住的得意贼笑,任性的益像小孩。
      正在‘游’字即将收笔之时,背后响起了咯咯地孩子笑声,双眼也随即被那小手蒙上。
      他还是最中意这个出场方式,小九叹了口气:“胤礽啊,你可不要再让我猜你是谁了啊?”
      “哈哈,小姨你还真是了解我,不过这次就是猜对了我也不放手了——”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小九还是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兴高采烈,还故作神秘地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不松手还真不松,小九还真被他这夸张的神秘搞的心间痒痒的,忍不住随了他的心问:“什么地方这么神秘啊?”
      小孩子就是这样,你越好奇他就越有成就感,小九这么一探,胤礽便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地卖乖:“我带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九无奈,只得搁下那即将完工的笔架台,跟着他起身。

      坐轿开始平稳的向那个永恒的目的地前行,在这个被封闭的小格子里,她已经不需掀开帘幕,单凭耳际的人声,轻易地分辨出经过的地方。
      一年了。
      这一年来频繁的出入这座宫殿,已经无从查证具体的次数了。
      午门总是最肃穆的地方,不知是极刑过后留下的那沉重戾气,还是皇朝威严的重权赋予了它畏人的霸气。它决然不是单纯定义上的一个通行地,而是皇室集权的一个赫然彰显之处。
      犹记年初时分,康熙凛凛地站在这方台宇,昂首朝天,向他的万千将士、向他的黎民百姓,朗声向他的天下,宣告三藩之乱取得阶段性的胜利,三藩余党已成末路穷寇,天下安定之日倚马可待——
      那日北京城上空纷纷扬扬的鹅毛之雪没有片刻消停,只是却似乎永远都进不了他的周身,底下高涨到刺破云霄的呼喝声几乎消融了这个原本酷寒的季节。
      她就站在人群的中央,向所有平民一般向他投去瞻仰的目光,这个年仅二十余岁的青年君主,俨然已经成为皇朝百姓心中的神明。
      神明是仅供敬仰崇拜的。
      绵延了七载的三藩之乱终于走到了尾声,这一场场艰苦卓绝的民心之战,他终于取得了胜利,康朝盛世已然到来。
      终于,他的时代到了。
      那日他的眼神像烙印一般地打在了她的心口,灼烧滚痛,以致记忆犹新。那就是属于一个王者的霸气,势要征服天下的坦然与锋利。对他想要的一切事与物,没有一丝遑让的余地。

      初秋的清风微微地拂动了一下帘子,贴到脸上的温度很暖和,双眼被任性的胤礽用黑缎蒙着,反而其他的感官更为敏锐了。
      整座皇宫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的落到她的鼻尖,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繁盛如夏花,浮华如烟尘。
      不是谁能把握的住的。她还是不喜欢这个空间的气息。
      坐轿无声地行进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第,漆黑的视线变成影剧院的一片荧幕,投影着这一年来的过往种种镜头,而她的手,仍然会在越过这道边界线的时候冒出冰凉的汗水,心,还是会在回想到那些画面时惶跳难安——
      是否有一天,谁能牵着这双手离开这里,带她远走,不再回头。

      “小姨,到了!”闻见胤礽兴致依然高涨的声音,她收容起自己过多的思绪,顺着他被掺下了轿子。
      只是在胤礽揭开眼前的锦缎时,她还是被壮观的景象所倾倒了。这是她没有到过的地方,而眼前这气势如虹的皇家新苑,正是如此地乍然跃入她的心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扉。
      当被经无数次演绎的画面真切地展现在自己的眼幕之前时,她终于还是怀疑了,这高墙琉璃瓦堆砌的华丽宫城,更似好似海市蜃楼般不可触碰,如果她是一个百年之后的旅游者,或许她也可以客观淡然地附和着其他游客的赞叹,浅白地说一声,这真是造物者的奇迹。跟着感叹一声,康熙对他的太子绝不是一般的疼爱,然后再悲叹一声,那个太子真是个不识时务的东西,辜负了父亲的一片殷切期盼…………
      而此时的她却被拉进了这出故事里,这个史上极不争气的皇太子胤礽正满脸骄傲的喜色等待着她惊叹的声音。
      “毓庆宫?”她幽幽地说出了三个字,手间微微地从胤礽牵着的手中滑落,好像心中始终埋着一种不确定的分子,在安慰着自己紧张的心绪。
      “嗯。”胤礽朝她大力地点头,瞬及又拉过她脱掉的手,拉着她飞身跑入宫殿,像一只欢天喜地的小鸟,边跑还边自豪地宣布,“这可是皇阿玛为我特地筑造的宫殿,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从一踏入这宫门的那刻开始,所到之处的侍从无不纷纷恭敬下跪,一声声高呼:皇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九骇然之余只有苦笑,她停下步子来玩味起胤礽的话来:“家?”俯身摸了摸胤礽单纯无害的笑脸,仿佛能刹那感受到应属于赫舍里皇后的那丝辛悲,这个孩子注定将被繁华的物质世界吞没,这一切华丽的外物,其实就是一个泥沼,他出身即在此,从开始就没有了出逃的可能——
      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的爱护,他被放置在一个权力的中心,被势力与阿谀推至顶峰,而他的父亲自以为是愧歉弥补的方式,使他从小解读人感情的方式就是模糊甚至错误的。
      赫舍里皇后若是预看到自己儿子的未来,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难以安瞑。

      “小姨,你怎么啦?难道你不喜欢这里吗?”胤礽抬眼不解地看到小九眼中难以掩盖的哀伤情绪,欢喜的情绪立马打了折扣。便嘟起嘴来,“今天可是我第一天入住这宫殿,本想邀你一起来庆祝一下的,你却好像不是很高兴——”
      小九看着他纯真的脸庞,心倏地软化了,一把搂住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道:“胤礽,你一定要记住今天的一切,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你的皇阿玛都是你最亲的亲人,就算有一天他做了伤害你的事,你也不能心存怨忖,你要体谅他作为帝王的苦处——知道吗?”
      胤礽被她莫名而来的眼泪骇住了,想来她一定是被皇帝对自己的疼爱之心感动到落泪了,便轻轻地笑了起来,信誓旦旦地搭着小九的肩背允诺道:“我当然会记得皇阿玛对我所有的好,因为他是我的阿玛啊!我还以为小姨你在担心什么呢?”
      孩子单纯明净的笑容永远都是最珍贵的宝物,此时还是六岁稚童的胤礽无需知道未来的凶险与困阻,或许跟着他得快乐时且快乐便是对他最大的爱护。
      小九跟着他放开了自己的笑,被他牵着手的身子不由得跟着他奔跑起来,她此时似乎可以理解胤礽的幸福了。那是备受宠爱与呵护的骄傲,不带一丝杂质的幸福与满足感。也许不是因为他是皇太子,只是因为他感受到他的父亲很爱他。

      黄昏的夕霞之光染满西天,玩到疲累的胤礽安静地躺到了小九的身边,夕阳把两个影子紧挨的身影拉的长长的,融上了暖暖的色调。胤礽一直都抓着她的手,明亮的瞳眸泛着霞光般金闪闪的泪色,仿佛她掌心传达给的温暖更要胜却这座宽宏的宫殿,让人如此依赖,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地探问:“小姨,今天是我第一天入住毓庆宫,你可以在这里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委婉卑怯,好像生怕她会有一丝的犹豫推诿,此刻的皇太子也是那么的脆弱,脆弱是因为把握不住心中的孤独与空旷,脆弱是因为害怕自己珍视的亲人,不过是一个抓不住的过客……那么轻微的情绪其实都巨细靡遗地落入了小九的眼底,他堂堂一个皇太子如此委下姿态来邀请她,她如此荣幸,怎能去拒绝一个孩子如此简单的要求呢?她手指轻轻地弹过他的光脑门,朝他露出贼溜溜的阴险笑容:“呵呵,这可是你开的口啊,知道什么叫开门揖盗吗?这么金碧辉煌的宫殿,不怕我拆了它?”
      胤礽傻愣愣地瞪着她暗黑色的笑容,一头黑线。
      小九继续起兴,揉着他脑门自说自话道:“嗯,那我就给你体验两天我们家乡那些普通孩子的平凡日子吧——”
      “平凡日子?”胤礽满头雾水,“那是怎么过啊!”
      小九清了清嗓子,俯身拍了拍他的肩,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这里里外外满屋子的奴才都不能用。要吃要喝都得自己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是不对的——”
      “啊?”胤礽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满脸讶异地望着小九,她却信誓旦旦地朝他点头肯定。
      “那好吧——”胤礽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我可就等着你给我乔迁惊喜啦!”

      半晌后,我们的小九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有时候主意打太溜真是很容易造成难堪的。
      晚饭时间,本想大显身手的小九寻觅再三才不得不扶额接受承认这么多敞亮辉煌的屋子里,竟然是没有一个炊事用具的,更枉论是厨房了。
      只好灰溜溜地跑到这座皇城唯一有伙食提供的地方——御厨房,挑拣了几件清淡的小菜带回去。顺手顺了不少南瓜番薯的大块家伙,脑子里开始慢慢为明天的伙食打起腹稿来……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之时,毓庆宫小花园的某个小角落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围着那‘扑卡扑卡’生脆燃烧的小小篝火旁,操着各自手中的木棍子翻枯叶里裹着的烤地瓜——从未闻过这种香味的胤礽难耐地把几近流出的口水咽了又咽,托着下巴没耐心地问小九:“究竟还要多久啊?怎么要这么长时间啊~~”
      小九跺了他一脚,训道:“小小年纪,不可以学得这么忍不得。要知道烤的越久才会越香,不到火候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本戳弄番薯的木棒也收了回来,开始安静地端坐在一边,视线却一秒都不肯从上面转移一下。
      小九向他靠近了点,搂过他的肩道:“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故事,说不定就熟了——”
      胤礽点点头,把期待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小九咳了声,微微笑道:“好吧,我就给你讲个我小时候最受感动的故事——美女与野兽。”
      “野兽?”胤礽好奇地重复了声,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根本是不该沾边的两个事物啊。
      小九怜惜地抚了抚他的头,篝火映亮的笑容明亮温柔,道:“对,野兽。一个变成野兽样子的王子——”

      故事进入尾声,小九明显地感觉到怀中孩子手指微微在颤动——
      “小姨,你说如果我变成了野兽,也会有女孩会不顾一切地救我吗?”他挨在她肩头的脑袋有一点沉,掩不住的哀伤,因为那个王子吗?是因为他能理解王子的孤独寂寞吗?
      “会的,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有个美好的女孩,会如此轻易地辨识出我们的胤礽是个完美的王子。不是外在的华丽与高贵,只是心里的爱。”她轻柔地软声说着,信念是如此真挚,胤礽倚在她的怀抱,听着耳际‘扑卡扑卡’窸窣燃烧的篝火声响,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呼吸绵长安静。
      小九抚着他的墨发,温柔地期许祝福着,将来的胤礽一定会遇到一位‘美女’,在最困难的时刻紧握住你的手,绝对信任地说,我爱你。不离不弃。
      番薯的熏香变成这个夜晚散不尽的香味,甚至在她离开多年后的毓庆宫上空,久久停留。
      成为他一生飨宴的最美香味。
      那夜他已然忘记了那个最初心心念念惦记的烤番薯,因为无限舒服地进入了安眠。

      暮年的胤礽后来忽然明白这一切,人生很多东西就像那个番薯一样。
      开始的时候会亟不可待地想要获取,而最后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
      ==============================================
      凉如水的夜。
      房间的灯一直未点。
      他的心蓦然间也被这微凉的夜色沾染了。
      月色很皎洁,银白如霜在庭院铺撒一地。
      深色的夜幕里,园里的那棵荔枝树叶最先落尽了。
      秋起了。
      平日里她会站在他的身后,无声响地给他披上一件长衫,然后安静地端坐在他的身旁看他言写新的词句。
      已经一年多了。
      如此突兀的出现也已变得自然而然了。
      习惯她存在的日日夜夜会因为她一日的不存在而不习惯了。
      她已经变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割舍不去的一部分。
      手间握着那清润的青瓷笔架,用指纹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上面俏皮的字脚:小九到此一游——
      舒然间,眉宇露出了难以覆盖的甜笑。
      侧着身望向无垠地星空,扬扬洒洒地月色星光融在他完美的侧面上。
      他又看到了那个星辰。
      犹记得她指尖轻指,半挑衅半玩闹地说:如果我说我是那颗星星上掉下来的,你信吗?
      “小九,小九——”他盘弄着手里的青瓷,语声如月色般轻柔,“如果我终身不娶,你是不是真的就可以陪我一辈子?”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
      但是从来没有想这么自私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毓庆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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